曹森:我给了大爷一盏灯
我给了大爷一盏灯
作者:曹森
大爷就那么一撒手,昨日静静地到那个冰凉的地方去了。
我们这些侄男外女们,为没有后代的老人匆匆地履行着该尽的义务。马印哥到北坡老家报丧,大外甥郭好请我向西安发电,那里有大爷唯一在世的弟弟。女人们开始裁白割绿,泪窝浅的接信后便抽抽答答地流开了泪,哭出了声。
大爷是下世在郭好家里的。卷在这一竿子贺氏亲族中的人们,有的远在东北经商,有的在老家快成了“款爷”,其余的说不上门庭富豪,但大多都有了弄钱的去处,正儿八经吃皇粮的也能数上几名。
可是大爷偏偏死在郭家。
妻子有病,我便携了孩她姨绕一弯乡路,火蛋儿般地奔向那个永没有去过的村子。比以往任何一年都高温的今年盛夏,火炉般的日头炽得我脊背簌簌地流汗,我不敢想象本来裹得很严密却又穿了孝衣的妻妹的热度上到多高,就是水中的蛙,阴凉里的知了都停止了叫声,路边的老杨树要不是根子深,一个烟头扔过去,肯定会着。
人真无能,没一个敢把天捅个眼儿透透风的。
昨日早,当大外甥郭好将这个最不愿听到的消息送到我们面前时,妻眼仁儿几乎发痴,我也是深深的忏悔难过的语无伦次。都说女婿女婿是“虚”的,何况老人是我妻的大爷。
我记得真切,三天前,大外甥专程来我这里叙说老人病重,当时我应承要去看看,妻也说要挑一个西瓜买两斤饼子去尽尽孝心。怎奈一连两日竟忙了个稀里糊涂。昨夜里,躺下不久便做了个日怪的梦,说自己左手拇指连皮带肉脱了壳,只露出煞白的骨头青凌凌的筋,心理害怕却不感到疼痛,赫然醒过时至五更天,我颠三倒四地和妻交代了梦中的情节,只是有一句话留在肚里没敢说:“我不疼” 。
不疼只因不连心挂肉,似乎人们都这么想。然而竟不知郭家弟兄五人全仗着一个寡妇娘拉扯大,那过早的未亡人经历了怎样的岁月趟过了多少艰难,离心远的人不会知道。其实她仅仅是大爷的后女儿(她母亲后嫁到大爷跟前),在老娘死后的十多年里,又把古稀之年的大爷接到家里。
按当地乡俗,我们一进村就得大哭起来,这乡俗对于没有到过的地方而且又是高高的男子汉来说,怕是真有些为难。我再三叮嘱妻妹,地点一定要搞准确,万一嚎错了地方,叫人笑话是小事,弄不好要犯怒他人,惹来麻烦。
情报确乎无误后,妻妹亮开嗓子大哭,我神经顿时紧起来,慌乱中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搀扶着她,进行着遮活人眼慰死者魂的庄严仪式。我俩缓缓步入那个连栅栏门都没有的农家小院,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失落了全部牙齿的老妪。我不敢妄自称呼,乡下人也不懂自作介绍,待妻妹呼了声姐姐后,方知那便是郭家的户主——与我们并没有缘亲的姐姐。
这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一身素装与人的老态,象一部经历了风剥雨蚀的旧书,斑斑驳驳褶褶皱皱地展现在我们眼前。
妻妹与她早先见过面,而今不会有我这多联东扯西的想法,几步扑在黑漆漆的棺木前,早已提高了年青有为的嗓门。于是,我也不得不赶紧呼了一声“大爷”扑通跪下。男人不比女人,又实在是远一截差一点,哼哼了几声之后,便从姐姐手中接过两叠白纸,规规矩矩地焚化,又板着面孔磕了四个“懒头”,立起后从蓝子里取出香果和鞭炮,款款地摆在桌上。当我见炉中的香火正旺,已不必再续的时候,忽尔想起兜里还带来一包好烟,又恭恭敬敬地燃上一支放在灵前。
妻妹此时亦不再哭,东厢房里已走出两位后生,岁数稍大点的是个跛子,一只胳膊也不直溜,小的只有十六七岁,他们一齐唤我姨夫。大点的很会讲话:“我是老二,他最小,我五弟,姨夫姨姨喝水。”
我环顾着家中的摆设,最值钱的是那台九英吋的黑白电视机,其余便是一件失去亮色的旧式饭橱和两张木桌,那上面深深浅浅地叠满了“⊙”印。看得出,这个经常是男人们出入的农舍和他们羸弱的母亲,均无力在拾掇自己的居所上花费心思。
一跛一跛的老二端起面盆,将五根污黑的手指插进面团中一撮,吱的一下拉起很长的面丝至滴着汗珠的鼻尖上呼呼地嗅着,妻妹说:“该蒸馍了吧?我来。”跛子一笑:“对对,三姨肯定比我强。哎呀,按说您该歇歇。”他似乎矛盾的语言在此时全部给人一种虚灵的感觉,我真为他不利索的腿脚惋惜。那一边,步态迟钝的姐姐向五儿使了一个眼色,机灵的小五便扬开轻捷的瘦腿蹿向东房,只听唰唰唰几下,就端出满满的一小簸箕葵花籽向厨房走,姐姐扒了一下门框便抬脚跟去,到堂屋扔给我一句:“你姨夫喝水。”
我和妻妹一看这阵势,忙上前阻止,我还特别强调这不是吃喝的时候,还是给我一点可做的事情为好,但姐姐扁扁的嘴微微张开:“别管这些,喝水去吧。”
声音极微弱,但语意坚恳,我没有再推让,与刚刚走进来的马印哥唠起大爷的生平。当谈到“西安归来”一折时,妻妹的泪水又是簌簌地下落,我也以为话到伤心处,默默地捏起一只烟,机械地燃着,忆向遥远的古都。
那是去年,从北戴河疗养归来的二大爷长女——妻子的叔伯姐姐绕道来到老家看望大爷,并传父旨,要携八十高龄的大爷到西安去住。老人很想三十多年没有见过面的弟弟,没有推辞。
从偏僻的农村来到繁华的都市,老人的生活习惯被破坏了。很快,他觉得一切都陌生的可怕,特别是与隔辈人相处实在是困难。走到街上,他看到遍地是宝,老人快乐的拢不止嘴。在乡下,两只破鞋底,半张塑料布,一截烂绳头,这统统都会通过他的收整变为钱财,然后用这些小钱给孩们买个麻花饼儿的。现在,这个曾经拥有几代帝王的大都市里,满眼里都拥挤着鎏金闪银的富贵,路边和街角到处都是可以换钱的东西。甚至干脆是明晃晃的硬蹦儿躺在那里,竟无人舍得折腰。
起初,大爷什么都捡,但苦于找不到“废品收购站”。后来,他婉转地问过侄儿侄女们,但天机也随之泄露,老人到底没能如愿。他只好拣些家里能用和个人可以收藏的玩艺了。据马印哥说,临走的时候,大爷在大姐厨房的门后还立了十六条劈柴,“我没让他们知道,要不又扔进水沟里了。在街上,我还看见小孩们用馒头开仗……”老人双手合十,又放开,又合住,絮叨的眼泪汪汪:“猪没养处,鸡没喂处,好吃好喝的没过肠肠肚肚就变成了粪,作孽啊!以后,我就偷偷的在半后晌把那些东西吃掉。到黑上他们做好饭让我吃,我说饱得哩,晌午可吃多了……”
大概为此,大爷改变了他多住些日子的计划,在今年春节前给郭好来信:“快来接我,要不姥爷就走回去。”
归来的路上,他和外甥说:“我不敢说,他们过年时会做出啥事情。”
从那时起,大爷中断了他“吃荤”的生涯,再后来又连酒戒掉,说要和闺女和甥儿们入教了。
巷里一阵马嘶,有人又催上一个响厉的喝喊,一头紫铜骡乖乖的不再张扬,扑着响鼻,驾着小车,得得地走进院里。
在家里隔窗望去,车上下来一位清俊端庄的小媳妇,怀里抱着一个周岁左右的孩子,她和车把式——一位同样清瘦却英俊的小伙子嘀咕了一句什么,便起步向家中走来。
“这是老三两口子。”跛子话到好处,我忙把捋起的腿管放下来,身姿也修了修。我清楚,她怀中的孩是该叫我“爷爷”的辈份,人到了这一步很难。
这里原来和我十多里外老家的乡俗又不尽同,老三媳妇没有一进门行使我和妻妹刚来时的那种仪式。她蹬蹬地径直走向西房,因为刚才跛子告诉过了,丈夫刚把她从娘家搬回来。娘家哪里人氏?一出嘴我便听出了个大概。
“姨夫他们来了,三姨来了。”眉眼黑森森的小媳妇说话钢铮钢铮地响亮,她婆婆又作了个明细的补充:“这是个大姨夫。”
小媳妇跟上一句:“大姨夫。”
“这是二姨夫。”
“二姨夫。”
“这是三姨夫。”
……
“这是四姨夫。”
……
婆媳们丝毫不厌其烦地认知着她们这从没谋过面的亲戚,如同诵经一般虔诚。
认亲过后,小媳妇和妻妹开始絮叨起来,三言两语后自然说到大爷:“咱走了刚刚六天,那日看着没事,我说姥爷好好养几天,我和孩子到俺娘那少住几日就回来,想不到……”她的话被抑止不住的感情(那感情真的令我吃惊)强烈地冲击着,禁不住由啜泣泣出声响。抱着孩子便大哭起来。她二大伯忙从怀里抱走瞪着眼睛发惊的小妞,说:“到堂地哭去。”小婶子很听话,径直向外,扒在棺材上嚎诉起来。这里的女人哭丧很别致,声音拉得恁长,而且有着动听的乐感,调子随自己的情绪和噪音定,每一句都有词。小媳妇道字口齿很清:“我那见不到的——姥爷——呀,您咋不——等等——我呀;谁和我——说那——一心的话呀;谁给我——那孩子——买馍馍呀,啊?哼哼哼……”好个情真意切,有啥说啥的小媳妇,连孩子买馍的事都嚷进大家的耳鼓。
不是我好动感情,连常在这里的马印哥都说,这个热心耿直的外甥媳妇,实实在在没忘她山里人的风格,在这个由寡妇老母教训下的男子汉们的家中,她作为仅有的年轻的女性,更多地体现着老传统女子们应有的德性。他说,他见过她给大爷捉虱子的情景。那动作不象给外人看的。他直说,就是不捉虱子,拿起那汗味黧人的衣裳闻一闻,那也难哪!我没有表态,默然负疚地想,亲娘给过我无量的恩德,但我从来没有过如此的孝心,每每她到我家,还生怕她有虱子窜进我的被窝。
天黑降下来,很少说话的三外甥做好了晚饭,老大和跛子共同招呼大伙吃东西。我的四连襟在这伙人中是个顶能事的角,嘴巴利索,讲话气粗,院里又打着骑来的“野狼”。闲谈时,他说他在处理我岳母的后事时有着怎样的贡献。于是,他赢得了受宠若惊的地位。
我匆匆扒了几口饭下地,人们也陆续开始张罗着“送路”,这个仪式的内涵是送死者到阴曹地府登记。村子里有着西半县级别最高的阎王殿,据说过去州府所在地蔚州城里办大丧,也硬要等到驼里“蓝的”去了才能开始。
女婿是抱位牌的差,按排行这便是我的事儿,我抱着大爷的灵位一脸肃穆地前行,后边是拄着丧棒的孝子们。姐姐作为女儿包“纸挂子”。其实是要从招魂幡上取下那块石头窝在怀里放回家,意实(石)心实意的将死者的亡灵请回来,供消闲了絮话和日后节日里祭祀。同时,死者有光景的,也赢得了一份财产。
一头送鬼,一头请灵,我实在搞不清这一套繁琐而矛盾的规矩,只有硬着头皮入乡随俗罢了。其实,顶后悔的还是老人没吃上我们的饼儿和西瓜。
“送路”之后开始行“祭”,我更是慌乱的五脏六腑挪了正地儿。
众目睽睽之中,我揖不象揖,头不象头地瞎做弄着,围观的人们憋不住“嗡嗡”地说笑,很庄重很严肃的仪式被我弄离了譜。
一天的流程收场了,明个五更便是“出丧”的时辰。里房(丧事主持人)马印哥和郭好安顿着车马人手,老三两口到大嫂家里再做些零碎的营生,跛子和小五早已受母亲之命,为我们借来了净生生的被褥。
这一夜沉空无月,湿潮的天空捂着下不透的雨,身边的四连襟惹蚊子,噌噌地挠着,多子女的马印哥劳累的放倒了一身瘦骨,呼呼地跑进红火的梦境。我睁大两眼看着黑洞洞的房顶和窗棂,止不住追思着大爷的人生。
老人家在世为人,众口说好。他锄过张家的地帮过李家的工。那一年给村妇联盖房受了热署,躺在破陋的草屋里险些送了命。是郭好请来医生,拿来吃喝。白日他上班,晚间跑三十里路程来陪床,四五天后人见好相,又是那寡妇女儿的儿套车搬老人到他家住。
“再不用回去伺候人了,就在我们这里吧。”从此,老人才在郭家站起来。郭好媳妇也是山里人,每逢做好吃的总去叫“姥爷”,或亲手送去,全家大小老少十多口,没一人因为任何事和大爷红过一次脸。
但是郭好这次好象生气了。大爷死后他到村里找大娘的坟穴,竟在大爷做过一辈子好事的老家问寻了整整一个下午。村干部倒不赖,用高音喇叭吼着:“谁知道贺连有老婆子在哪里埋着,出来和他外甥到公坟去找我。”这当中,那个曾盖房用过大爷汗水的妇联主任就在村口站着,却连连摇头。此时又有人问据说是和大爷要好一世,至今还拿着大爷“股金证”的李金女人,但她说:“贺连有家在哪埋,我那个老讨吃子咋会知道,他连他娘的坟堆都记不得。”
总算天无绝人之路,一个平时不爱说话的老光棍气呼呼地扬了扬手:“我有个影影,咱走!”
我为大爷着实慨叹,说句损人的话,假若那个老光棍先于您老人家下世,或者那时他不在村里,看来您就没指望和大娘埋在一起了。
不知什么时候,困盹征服了我的思虑,一个囫囵觉便扯到五更天。直听着跛子敲着窗棂叫,大家便忙忙乱乱地往外蹦。
出丧的人手少,我们都要干被乡下人看作是为贵的人不该沾手的营生。比如抬棺下葬一类的事情。然而,心头蓄积负罪之情,两日来的沉重思过,使我忘掉了一切荒唐腐朽的忌讳,“什么算他娘的高贵呢!统统见鬼去吧。”什么红颜色绿颜色的理由,美妙动听冠冕堂皇的讲究,都抵不上有一颗真诚的心。我自告奋勇地俯下身子去抬棺木,精明的四连襟又显出了紧急关头时的聪明,等四个人满员后,大声嚷嚷着:“我该干点啥?我该干点啥?……”
死去的大爷和他未来的小木屋,上了我瘦削的肩膀,人说,从此男子汉肩头的一双明灯便熄灭了一盏。哦,照耀我向锦绣前程行进的那盏亮灯熄灭了吗?我在暗暗地轻蔑地笑……
大爷没有吃上我们的西瓜饼儿,就用我那盏还算明亮的灯去做陪葬吧。回去,我该对妻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