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孙壎:中西画法之比较

  按    语  

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西方文化的不断渗透,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接连的文化运动与革命行动下,国内普遍需要面对的一个问题便是“中还是西?”的问题。1919年,吕澂与陈独秀二人在《新青年》上分别以《美术革命》为题对话,进一步刺激了当时对中国传统绘画内部问题的反思,就中国艺术该何去何从的问题卷起层层讨论。在与西画的对比中,中国传统艺术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刺激,却也在观照中获得启发,促发新时代的演变。本次推送的文章,便成文于此际。

本文比较中西画法问题,从对西方绘画与中国绘画之间异同的区分,认为西画可取之处在于其擅用透视法,讲求形状、色彩、气势,以短促简单的笔法表现复杂的画面;而中国画虽没有理想的透视法,但其中蕴含着的静雅高尚的旨趣却是西画所不能及。中西画之间画理上大致相通,然相比于西画“倡自然描写”,文中对中画“代承师法,互尚摹古”的美育传承之法却是有所抱憾。在孙壎眼中,中西画实质上各有可取之处,二者都蕴含着深层潜力。而最大区别在于二者在世人手中传承的方式之异,习西画者常以自然为师,而习中画者多谨师法,以古为师,由此二者之间产生了不同的美感认知。

本文选自《美术》1920年4月30日第2卷第2号。

沈周《西山雨观图卷》
中西画法之比较

文 | 孙壎

天地自然之现象,吾人一触眼帘,即感快与不快者;实吾人心理,先已具无形之美情;因能鉴别自然现象。阳明所谓“良知良能”,郝智尔所谓“美的欲望”,此世界生人所同具。惟此“良知良能”,是即“美的欲望”。“美的欲望”,是即发现道德之基础。故近世学者,指美育而为德育。谓舍美育而言德育,徒劳而无功是也。

然美育之范围甚广,其最易引起美感入胜者,则莫如图画,惟是图画中西异趣,分类繁多。生人之境况习尚不同,而美感所受刺激,因各有强弱之分。美感既被习尚之羁绊;则习尚渐夺其真正审美之观念,而为畸轻畸重之判断;此吾所以有中西画法之比较也。
矧中西绘画,同胚胎于象形文字;是中西画理,俨然同一源流写实派也。厥后文字简单,不足以餍美感之欲望;遂异趣殊途,脱离文字而独立。因之中西绘画,均以人物为题材。故西洋中古以前之绘画思想,多舆宗教思想为混合之发达。而吾国绘事,亦随佛教勃兴而益盛。所谓宗教画是也,但所绘多神秘佛像。理想进步,则反去古画旨愈远。此中西画派进化之公例,又俨然同一写意派也。由是以降,赞仰宗教之美情,又不足以价美感之要求;于是审美思想,打破宗(教)范围;而画别遂别开新面而独立。至是真正之美术诞生,而写实派以兴。始稍稍从事风景画焉。此中西画派进化之公例;所以一反古道,同一趋于写实派也。盖吾圆至东晋以后,绘画之士,多以南中山水为天然粉本。西洋则至甫盎欧伊(1380-1440)与其弟,首倡自然描写;厥後殆经几许之陶冶孕育,于是大进。惟是时之理想派。尚占一席之位置,更经几代之潮流,于是中西画派,乃分道而驰。中画则日趋于理想临摹,而每况愈下。西画则益重自然现象,而每趋造化。时迄今日,而优劣益别。非果中画之劣于西画也。实後代临摹理想家,师弟相承,其去自然兴趣愈远;而所绘愈卑下矣。故吾谓今日欲保存国粹,则改良画派,其为当务之急乎?虽然,欲改革中画,非先从事比较中西画法入手不可;此吾篇研究之主旨也,今请略述管见于后:
夫中西画法,其始同以轮廓描线,表现画材;后乃进步,加以渲染。西画再进,则注重透视投影,而全取色彩以表演自然现象之变化,其用笔尚硬秃。运笔则视物体之种类而定。似无法而有法。然必求敏活深厚,而稍现笔势。其运腕多在简短之笔法。而以简单之笔法,表演复杂之现象,以求画幅之统一。故西画三大要件:曰形状,色彩,气势;言形状,则透视与投影法须研究也。言色彩,则气势与调色法必讲求也。言气势,则笔法,色彩,均衡,节律,调和,反衬,皆所宜知也。中画惟有理想之透视。细察画幅各部,无一定之视平线。统观全幅,觉每幅视平线多在画幅之上部。绘法以墨色为主,而注重轮廓结构。渲染,色彩,则其余事也,其他光线空气,亦多未合自然现象,然其杰作,间有出自写生者。别有一种静雅高尚之旨趣,为西画所不逮。至用笔多喜长轻,运笔似有法而终归于无法。然必须浑活劲秀,而见笔势之所在。其运腕运肘,多在长曲之笔法。时或以简单之笔,表现景物。则固与西画之理相同,至求画幅之贯澈,则又在章法之研究矣。故中画之六法曰:骨法用笔,气韵生动,应物写形,经营位置,随类赋彩,传模移写。其他六要六畏,若细按之,则又与西画之理法多相似。然在近人观之,而优劣觉悬殊者,非言法者之不善,特后人用法者,未精研求,以揭长补短。乃一辈理想派画家,代承师法,互尚摹古,致遭失压也。总之,言自然之学理,则西画优于中画。言笔法之运用,则中画高于西画。若讲浑厚,活泼,与画之终极,而欲表现个人之特性者;则又中西画旨所同矣。管见如此。尚希海内大家,有以教之。
(供稿 黄丹绵)

Nicolas Poussin, Landscape with a Calm(1650 - 1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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