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绣的生命密码
◇赵红萍
神美的瑶山，如同她的深邃，似乎藏着无数的秘密，让我觉得莫测无解，就像瑶绣，一针一线，却让我七十多岁的母亲依然痴迷入醉。
于是，小小的绣针串着五彩的丝线，带着生命的密码，和着山雀的鸣叫，夹着瑶山腊肉的香味，穿透葱郁的山林，飘荡在记忆的天空里。
我外婆是瑶族，听妈妈说，是瑶家坐歌堂的对歌缔造了外公外婆的爱情，一条绣花头巾情定终身，外公甘愿被外婆的丝线牵着，到外婆家招郎做了上门女婿，于是就有了妈妈和舅舅们。后来，妈妈又有了和爸爸绣花荷包的故事，自然就有了我和妹妹们。
我是在瑶山被外公外婆带大的，小时候看到外婆和妈妈在家门口绣花，我好奇她们绣的什么，大人们边绣花边给我讲故事，说绣的龙犬呀是为了纪念祖先盘瓠，绣的八角花、树叶、飞鸟走兽呀，是瑶家人靠山吃山不能忘了它们……，瑶绣里还有这么多故事和讲究，穿戴着大人们绣好的精美衣服和响铃帽，我就想哪天我长大了，我也要学会绣花。
瑶绣，串起了生命的信息和生活的渴望，蕴涵在那一针一线间，在那一丝一情里。
我七岁时到城里读书，终于回到父母身边，开启了妈妈教绣花，爸爸教书法的生活，从此开始了在蓝黑布底用五彩丝线作画、在米字格里用笔墨写字的日子。
妈妈教我从绣制衣襟花边、花带开始入手，习练基本功。瑶绣采用深色棉布为底，用红、黄、蓝、白、绿、黑、紫等色的绒丝线绣出花纹，纹样有几何纹、动物纹、植物纹和星辰山河纹等，妈妈说，这些图样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记载了瑶族生存发展、信仰崇拜、文化艺术和思维观念的历史，是我们过山瑶民族身份的符号和标志。瑶绣的奇特处是反面绣且不用画底稿，先在布的反面用白线依着布纹绣出一行行方格，再在方格中绣出各不相同的图形，不看正面，但又能使正面构成三角形，齿状形、城堞状形等，结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个精美的图案。年幼的我因绣而不精焦躁时，妈妈会让我细心观察，精挑经纬，“心不厌精、手不忘熟”，不厌其烦地训练，慢慢磨出我耐心细致的性格。
爸爸亲手油印了米字格，以《勤礼碑》给我开启了书法之旅的第一堂启蒙课，他告诉我，颜真卿的楷书具有结构方正茂密，笔画横轻竖重，笔力浑厚，气概凛然的特点，要从点划处体会颜字的艺术美与人格美，颜字的端庄豪迈与颜真卿的浩然正气分不开，他给我讲颜真卿叔侄以身殉国和艺术追求“齐于古人”的故事，要我堂堂正正做人，规规矩矩做事，做人要有大胸襟，做事要有大格局，对艺术要有高目标、高追求，既遁法度，也要自出机杼。此后，从颜真卿到杨凝式、二王、何绍基、八大山人……书法，给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其实，只要是手头技艺，终有不少相通之处，瑶绣的线格与书法的米字格就是法度，图纹的元素和字的点划结构自由分布组合就是法度内的守正创新，只要合于法度，万变不离其宗，则可以如《书谱》所云：“泯规矩于方圆，遁钩绳之曲直”“穷变态于豪端，合情调于纸上，无间心手，忘怀楷则”。瑶绣不打草稿其实如书法一样是先谋定而后动，意在笔先，“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艺术可以傍通，产生共鸣，“体五材之并用，仪形不极，象八音之迭起，感会无方”。
在瑶绣的五彩和书法的黑白天地里，我经历了扎破手指的刺痛和废纸三千犹不得的苦恼，也有“十指春风，妙手偶成”的欢娱。有时我会幻化成纤纤素手的闺中绣女，用斑斓彩线倾诉诗意年华，把祖辈的嘱托化为绵绵绕指柔；有时又会是凛然正气的忠义侠士，“金刚怒目壮士挥拳”，刚正不阿！一柔一刚的磨砺，犹如人生焠火，我体会着刚柔并济的成长快乐。
感恩父母，不但给我生命，还给了我最宝贵的精神财富。瑶绣为生，书法为命，两条生命线的交集，才有了我这多彩的人生。瑶绣，一根丝线，传递着生命的密码，串起生命的传承，是民族文化的情感认同，根根丝线，绣出心中千千结。书法，传承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流淌在身体的血液，是与祖国同频共振的心灵归宿。
瑶绣，连接了少数民族与中华传统文化，紧紧相依，浓浓相融。
一根丝线，一支血脉；一管柔毫，一世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