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绍基:别川向秦未忘蜀

刊发日期:2020-11-28 语音阅读:

◇何田昌

何绍基书法作品

咸丰二年(1852)七月,京城北京,天空虽然是透蓝的,每天悬在天上的太阳,却一如红红的火球,云彩好像被太阳烧化了,常常消失得无影无踪。天气已变得极燥热,空气中弥漫着烦闷的情绪,所有人似乎都有些浮躁。但是,这其间的一天,何绍基的心情却格外好。

他母丧服阕重回京师后,呈上奏折销假已有小段时日。人生总会时不时地冒出一个惊喜,何绍基不久便等来皇上诏令。得其好友、侍郎张芾全力保举,咸丰帝拟重新委职于他。临前,上召何到避暑上朝的圆明园问话。何绍基满心喜悦早早起床精心准备,正着官袍,一路小跑来到圆明园。但见园内各种鲜花次第开着,红的、紫的、粉的、黄的,一如绣在一块绿色大地毯上的灿烂斑点,空气中更是散发着浓郁扑鼻的幽香。成群的蜂蝶鸟雀,在花枝间穿行起舞,似乎在欢迎他。他却没闲心留步赏景,心里在猜想皇帝会问他些什么,他又该如何一一应答。

何绍基的父亲何凌汉,官至户部尚书。虽已去世十二年之久,却因其德学俱佳,君臣齐赞,德荫子孙。今何绍基丁忧回朝,自会受到咸丰帝一番君仪天下般的皇恩慰藉,并垂询其家世、学业、时务观及原籍道州被贼湖湘防堵诸情形。据《何绍基年表》载,经过十余天忐忑不安地等待,他终于迎来升迁的好消息。八月初六日,即有了他被简放四川学政的特旨。更有趣的是,初九日,咸丰帝复于乾清宫西书房召见何绍基。

四川学政,大致相当于今之四川省教育厅长,说到底也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厅级干部。对这样一个级别的职位,为什么咸丰帝会如此重视,要亲自考察、钦命,并两次召见何绍基呢?

尽管今天的我们已很难详知,当年咸丰帝究竟跟何绍基耳提面授说了些什么,但从后来何绍基入川到职,在成都受到将军品级以下各官员的迎接;他所作《恭报到任日期折》等直接奏呈朝廷,很快得到咸丰帝“一切地方情形,随时访察具奏”和“汝能如是认真,朕甚嘉悦”之朱批来看,何绍基一定是得到咸丰帝的极度信任和特别授权的。

得此钦命、长了脸面的何绍基,自然心怀感恩,万分激动,以为自己终于遇到了真正的伯乐,自然是以一种“饮君滴水恩,我当涌泉报”的心态走马上任。

何绍基,出生耕读世家、书香门第,幼承家学,特别是受其舅舅的影响很大,少年时代即以诗才敏捷闻名乡里。虽数次应试,终在清道光十六年(1836)考中进士,曾主持过福建、贵州、广东乡试,选拔各省府举人。在告假扶母柩归湘之前,他供职国史馆更是长达十年之久。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却又生性耿直的他,清正廉明,疾恶如仇,以才取人,不徇私情,不避权贵,遇事直陈,从不仰高官鼻息。如同幼时学书,讲究“横平竖直”,既是他秉持的书法理念,亦是他人生态度的写照。

因为有才,甚至又有些任性,加之这种耿直甚至不懂进退的性格,或许会被意气相投的文人朋友视为真性情,但在“职场”中,却不见得能讨“领导”和同僚喜欢,自会时有碰壁。相比之下,其父何凌汉自嘉庆六年拔贡生,嘉庆十年一甲三名进士,可说是仕途一路顺利向上。遗憾在于,何绍基并没能承袭其父的官运。其实,是他没有深谙“为官之道”、未入官场“法门”。

当时,泱泱中华正处鸦片战争后,腐朽没落、闭关自守的大清王朝一天天衰败下去。朝廷和地方官吏,大多自顾贪公肥私,搜刮民财,荼毒生灵,草菅人命。何绍基身居四川学政之职,是管教育和选拔人才的官员,不仅各州府的科考他都亲自前往监督,除去主持科试以外,也严格督查各州府的学官。在巡察各地考举期间,何绍基察觉许多教育方面的漏洞,力推整顿各地提调官及考场舞弊不正之风。除此,就连不属于学政职责内的民事、刑事案件也兼有处理。他为老百姓申了冤,却与贪官污吏们结了仇。他一次次上书朝廷,弹劾地方官吏,动了别人的奶酪,显然是触犯了旧时官场大忌。何绍基受命所作《敬陈地方情形折》,咸丰帝竟未作任何批复。

咸丰五年四月五日,何绍基因屡陈时务十二事,被皇帝责以“肆意妄言”。实际上是当地一些权贵已联合起来,结成一个强大利益集团对付何绍基,拼凑了一连串状词诋毁诬告他,极尽谗言陷害。咸丰帝为平衡关系,竟不分青红皂白免去其四川学政之职,给予何绍基降调三级之处分。何绍基心灰意冷,遂辞官职。

历世后人一致评价,何绍基任四川学政之职,一是主持了各府州县科岁考试;其次针对察觉的问题上奏朝廷,力除弊窦;再次,按试各府州县时发现大吏需索陋规严重,请旨裁饬陋规;其四,南江县郑怀江等冤狱、河东土司安安氏安平康母子争袭各案,皆据所闻入告钦使至均如所议平反。但是,何绍基最终非但没能够澄清川中吏治,反而丢了自己乌纱帽。

从此,他倦意仕进,一心一意去“玩”他的诗词文章和何体书法,去讲学布道、校刊古籍,传播湖湘文化。借此,才有他后来被誉为“有清书法第一人”之盛名。尤在书法上得诸体皆擅,熔铸古今,形成其独具特色之貌状,获曾国藩“字必传千古无疑”的评价。

据《何绍基日记》记载,咸丰五年(1855)六月八日交印于时任四川总督黄寿臣,然后打点行李,辞别旧友,于七月初一日,出游峨眉瓦屋,遂別川而去,经陇南、西安,始其游历天下之途。

而今,在甘肃成县,有一座建于明代的会馆,馆内戏苑门前,有两尊铸着蟠龙的铁贡杆,贡杆上还有何绍基书写的一副楹联:“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话往回说,四川的百姓真的敬重和留恋他,给他送匾送万民伞,皆呼“好大人”,往后还建祠立碑。包括总督黄寿臣、大将军乐彦亭等人,非常了解何绍基秉性,敬佩他的真才实学,先后出面为他斡旋。不少举子学士也上书督院,纷纷挽留他。且他们还商量来、琢磨去,邀约官商之人出资,创办“草堂书院”,极力聘请何绍基留下来当主讲。

何绍基心里是一面领情,一面又感叹宦海沉浮,时局动荡,人心不古,遂千方百计辞却邀请。

“三年搁笔草堂诗,敢较低昂杜拾遗;孤韵每从无意得,一生不作强颜词。遥遥尚友归忠爱,澹澹残秋动别思;万里桥西好风景,可无亭馆映参差。”这是何绍基一首七言律诗,曰《离别》,收在《何绍基诗文集》中。

在他看来,自己秉承皇上旨意将四川弊政上书朝廷,无愧于心,却被撤了学政之职,愤慨和孤寂之感,只有在内心与杜甫倾诉。秋高云淡之下,秋风吹起离愁,就此作别川中父老,何日还能重来呢?

咸丰五年(1855)六月二十七日,何绍基偕幕僚吴寿恬、顾幼耕及儿庆涵等人同游草堂,与杜公作别。他借诗言情,既表露了对杜甫的心迹和对草堂的留恋,同时也是寄寓他对四川的万般不舍与念念流连。我想,当年在出川的路上,他一定是频频回望过的。有如《去蜀入秦纪事抒怀,却寄蜀中士民三十二首并序》中一句:“俾士民知我之不能忘蜀人,犹蜀人之不能我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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