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机会

作者：李振伟

振船小名（乳名）叫小船子，他有好几次发展机会，可惜都失去了。

振船从小灵透，上小学时，老师让背课文，最先背过的总是他。老师发现，班上其他同学都读课文，声音或大或小，语速或快或慢，而振船不读。老师感到奇怪，就问振船为什么不读。振船说，这么多同学读，我听听就背过了。

考初中的时候，考完数学，同学们对答案。有一道大题，他和其他同学做得不一样。他以为做错了，就问老师。老师听了对他说，这道题就你做对了，其他同学都做错了。中考成绩公布之后，果然他考分最高。全班50多个学生，考上初中的，只有他和翻身两个人。初中毕业后，他和翻身又都考上了高中。

他上高中的时候，正赶上三年灾荒，当时，吃国库粮的学生有粮票，可以在学校食堂吃饭，农民的孩子，只能从家里带饭。家乡的饮食习惯，学生带饭一般是带煎饼，煎饼必须用粮食做，用糠菜无法做成。因为灾荒，家里没有粮食，只喝粥吃糠菜团子。粥和糠菜团子不能带到学校吃，振船上完高一就辍学了，回到村里当了民办教师。

翻身家庭条件好一些，上到高中毕业，但是没有考上大学，也回村当了民办教师。这年冬天征兵，他俩一商量就报了名。当时当兵，体检之前先目测，参加目测的人排成长长的队伍，在管理区的大院子里齐步走跑步走。武装部的人站在队伍旁边，观察目测。看到罗圈腿埃克斯腿身体不协调乱晃荡的人，就从队伍里拉出来。翻身有点埃克斯腿，跑步走的时候，被武装部的人拉出来了。振船从翻身旁边跑过时，趁武装部的人不注意，又把翻身拉进了队伍。这时跑步停止，翻身通过了目测。接下来的体检，两人都合格过关。

振船的爹，思想很顽固，坚决反对振船当兵。当时家里正准备给振船盖屋娶媳妇，木料砖瓦都已备齐，就等春暖开工了。振船他爹指着振船的脸说：“小船子，你要是去当兵，我就把盖屋的木料都劈成柴火烧了，砖瓦砸了垫大街。”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多年才积攒下这些木料砖瓦，振船知道爹说到就能做到，不敢去当兵了。他跑到武装部说自己有病，不能当兵。武装部的人问他有什么病，他说眼睛不好，分不清颜色。武装部的人拿出一支红蓝铅笔，指着红色的一头问他什么颜色，他说蓝色；又指着蓝色的一头问他，他说红色。武装部的人笑着说，你这种情况还真不能当兵，如果上了战场，你也分不清哪是敌军，哪是我军。

翻身当了兵，振船继续当民办教师。家里屋也盖起来了，媳妇也娶了，日子过得倒也平静。

振船天分好，不仅文化课学得好，书法绘画也都很好。我上小学的时候，他教过我语文，他的板书和作业本上的批语，字体既工整又洒脱，非常漂亮。在所有教过我的老师中，他的字是最好的。他画的画也很好。当时有一个英雄叫门合，是解放军的副教导员，带领战士发射土火箭（驱散下冰雹的乌云）时土火箭意外爆炸，门合跃起身扑到土火箭上，用身体保护战士，壮烈牺牲。

小学的围墙上，贴了十几张画英雄门合的画，介绍门合从小到牺牲的人生历程。这些画都是振船画的。多数画面，现在我还记得。前面的几张，画的是门合小时候因为被剥削，家里没有吃的，门合的父母要把门合的妹妹讨（送给他人）出去。门合对父母说，自己吃野菜，省下饭给妹妹吃。妹妹也哭着哀求父母，说自己不吃家里的饭，跟着哥哥去挖野菜吃。画上的人物好像就在自己身边，叫一声就能走下来似的。现在我写这个细节，人物形象仍历历在目。

当民办教师，队里记工分，每月政府发点津贴（教小学每月5块，初中7块），一般情况生活没有问题。可是这年秋天，振船的爹得了肺结核。这是一种很消耗能量的病，除了打针，营养还得跟上。振船收学生的钱，买课本作业本后还有剩余，按说应该及时退给学生。振船没有及时退，用这钱给爹买了青霉素针药。大队书记知道后很生气，就不让振船当民办教师了。振船赶快把钱退给学生，哀求大队书记还让自己当老师。大队书记说，你贪污学生的钱，按说得蹲监狱，不让你当老师就是照顾你了。

振船只能回到生产队搬坷垃种地。因为他能写能画，大队需要的时候，他就去帮忙。批林批孔时，大队叫他画宣传画。他画的画，都贴在大队门口两边的墙上。他画的孔子以及子贡颜回樊迟等弟子，人物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天马行空这一张画，画的是一匹飞奔的骏马，可是马的前腿已经断成两截，用一根草绳绑着。让人发笑，又让人深思。

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全国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家乡的公社成立了农业学大寨指挥部，指挥部点名要振船，给他们写字画画。指挥部在09公路旁边，用木棍高粱秸秆和席子搭建了一个很高大很气派的大门（好像叫奇门阁），大门上插满彩旗。这天振船登上很高的梯子，往大门上贴标语。结果一辆拖拉机失控，正好撞到梯子上。振船从梯子上掉下来。所幸掉在了公路边的一个土堆上，没有丢命，但是腰受了重伤，再也直不起来了。他只好再回到生产队里。

从此以后，振船干不了重活，只能干轻来轻去的活。因为他能写能画，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都找他。

再说翻身，在部队风生水起，后来从副师职岗位转业到省公安厅。翻身他娘很自豪，经常对村里的人说，翻身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天生一副官相。听的人一转身就嘀咕：翻身什么官相，还不是振船那一把拉的？倒是翻身说实话，说多亏当时振船拉了那一把。翻身还说，如果振船当了兵，凭他的才能，一定是政治口的首长。

翻身他爹死的时候，来吊唁的轿车塞满了胡同，村子周围也全是轿车。振船管外柜，收吊礼记账。这天可把他忙坏了。出殡之后，晚上丧家在酒店招待忙众人（办丧事的人），孝子给忙众人磕头。翻身磕完头，来到振船面前，扑通跪下磕了一个头。虽然说孝子的头满街流，但是翻身专门再给振船磕头，其中的道理人人都知道。

当时如果坚定去当兵，人生就是另一番景象；如果继续当民办教师，也早转公办了；如果在学大寨指挥部干下来，也转成脱产干部了。振船每当想到这些，伤感油然而生：这些属于自己的机会，咋就都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