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人物记(18)---世间萧瑟独行客·李商隐(原创首发)
千秋人物记(18)--世间萧瑟独行客·李商隐
作者|王亚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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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一幕幕大剧,无数人在其中生或者死。如飘浮的叶,随河流摇摆,在未知的尽头,靠岸。我们都是平凡的人,吃饭穿衣足足用了一辈子。我们都是平庸的人,如蝼蚁一般,苟活,哪怕卑微如尘埃。
大唐289年荣耀,以安史之乱为分割点,结束了帝国普世秩序。历史宛如一个朝圣的信仰者,一步也不肯停歇,滑进了动荡不安的晚唐。晚唐有那么一个读书人,他以幽怨的姿态,孤傲而又寂寞地踽踽行走,既才华横溢,名满天下,又声名狼藉,无数人唾弃,太多人如逃避蛇蝎逃避他,哪怕最后孤零零一个人,他也硬着脖子倔强不屈服,不肯放下他可怜的自尊。
他不以落魄,不流离。他不以孤独,不忘却。他就是李商隐,那个世间萧瑟独行客。只因为万千风尘他来过,经历过,所以他不后悔。
一、失怙少年人 抄书以为业
唐宪宗元和七年,公元812年。那一年的春天很暖,百花盛开,万物复苏。
李商隐,生命以赤裸裸呱呱坠地开始。说是与大唐皇室同宗,而与当朝天子,至少隔了七代人。
数百年时光,荣华富贵如烟云,尽归入平常百姓家,如那个筑巢房檐下,年年盘桓而来的燕子,李商隐也只是凡俗生命中的一个,不突兀。
一双黝黑黝黑的眼睛,一头黝黑黝黑的头发,尚在蹒跚学步的李商隐自获嘉县(今河南省新乡市获嘉县)撑破泥土,吸收雨露、吸收阳光和满山的青翠,茁壮成长。八百里太行山为伴,何其汪洋恣肆。
秋天到了,河南中原地,暮霭秋风起。
“阿父,你看那座山怎么那么高?”
“因为那座山上住着神仙,所以要高。”
“凡人去不得吗?”
“去得,去得。待你长大了,自然去得。”
中年男人骑着一头青色毛驴,从蜿蜒山道上走来,揽在怀里的是他的儿子--李商隐。
一对父子,在八百里太行山中恣意游荡。这个中年人,是获嘉县令李嗣。
而堂堂的获嘉县令李嗣,不带随从,不扰百姓,如一个看透了世间冷暖的小老头,目光几多温暖湿润,尽都撒在儿子李商隐的身上。
春天的风,吹来花草香。冬天的雪,带来满山白衣素裹。一双大大的手如月,托起一个家的希望与梦想。一个小小的人如梦似幻,在父亲母亲关爱呵护下,一寸一寸挣开束缚,长大,顶天立地。
曾经那个童稚小儿,如春天才破土的嫩芽,在太行山上开满了映山红。红彤彤,招人喜欢。
而获嘉县令李嗣依然故我,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什么督促百姓种地,什么督促百姓沤肥,好像离开了官府,百姓们连地都不会种。
李嗣认为官府不应当如此,李嗣认为,惟其无为而无不为。百姓们自会种地,自会沤肥,无需官府一年年手把手教。与其扰民,不如两相得闲。
无忧无虑的李商隐跟着不爱管事的父亲到过很多很多的地方,见了很多很多的人,很多很多的山和很多很多的水。
而被罢官自然是板上钉钉的事。
世间万事,吃饭最大。李嗣请托他人,哪怕千里迢迢做幕僚也愿意。
以昔日县令为幕僚,节度使大人们还是愿意用来装点门面的。
李嗣有了新的去处,浙江越州,做节度使大人的幕僚。
晚唐藩镇割据,一个个节度使就是一个个地方的王,生杀予夺尽在手中。
江南景致多妩媚,李商隐一家随着李嗣别过家乡河南,来了。
浙江山水意,温婉长少年。时间总在不经意间,大把大把溜走。长发飘飘的李商隐已经十岁了,眉眼明媚,活泼灵动。
一座木头砌的房子,斑驳有年,青苔可见。
入幕为节度使幕僚的李嗣无可选择,昔日堂堂县令,今日依附他人为幕僚,自诩才华横溢又如何?终不抵皇帝一纸诏书,终不抵世间柴米油盐。
“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欲,而民自朴……”读书声朗朗,自少年人口中吐出锦绣文章。
生病多日,备靠在躺椅上的父亲咳嗽几声,示意李商隐停下来,问到:“无为而治为何?”
“朝廷少为百姓着想,少折腾百姓,把追求此间幸福的选择留给百姓,百姓自会找到自己想要的幸福。”李商隐想了想,回答道。却目光灼灼望向父亲,期待父亲颔首认可。
李嗣染病多日,日渐消瘦。江南山水再好,终是难滋养眼前人。少年李商隐担忧深深埋在心底,不能坦露出来。
“秦以法家集权,而一统天下。西汉以道家无为,而有文景之治。诚如商君所说: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切记,切记。” 不及说完,李嗣已气喘如牛,不得不停下来,喘了大大一口气。
生命那盏烛火将熄灭,李嗣知道,而十岁的李商隐不知道。
李商隐给父亲盖上被子,烫一壶菊花茶,双手捧给父亲。
呼噜呼噜,喝茶的声音,如喝药。世界安安静静。
而那一天终于到来。
熊熊燃烧的火焰,烧剩下一瓦盆骨灰。十岁的李商隐捧着,如捧着递给父亲的药碗、茶杯,泪眼汪汪,与谁可语悲凉。
李商隐一家往故乡河南而去。孀居母亲在前,十岁少年李商隐在中间,年长的两个姐姐在后边。
安史之乱,大唐荣耀皆被打落在地。一个个节度使拥兵自重,宛如国中之国,嚣张跋扈,目无朝廷,横征暴敛,穷兵黩武。
人间不是人间,是地狱。杀来杀去的军队好多,红的旗帜,黄的旗帜,绿的旗帜,你方唱罢我登场。
偌大大唐,南方温饱可期,北方则战乱年年,凋敝不堪。
但李商隐的家在河南,叶落要归根,而且寡母小儿也需要族人照拂。
李商隐陪着母亲和姐姐一路北行,自浙江润州先乘舟,至黄河岸边再换毛驴,几头青灰色的毛驴,载人也驮行李。李嗣留给儿女的书好多,留下的笔墨纸砚好重。
李氏一族原籍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李商隐祖辈迁往了荥阳(今河南荥阳市)谋生。
两支李氏,比之赤贫,有余;比之士绅,远矣。原籍怀州河内的李氏,李商隐一家早已不见往来。迁在荥阳的李氏一族本就艰难谋生,家家户户都有好多个张开的嘴要吃饭。
李氏族人满以为读书有成的李嗣做的高官,享的厚禄,拥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族人们只看到了李嗣为官的荣耀,看不到李嗣为官的煎熬与焦灼。
族人们只知道,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沾李嗣荣华富贵的光,李嗣已经客死他乡,留下的孤儿寡母千里迢迢投奔,没有见到车载斗量的金银珠宝,堂堂的官员亲眷却如同赤贫流民,自然是哪一支李氏都不肯接纳。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自古如此。
将归往何处?何处可归?李商隐和母亲、姐姐山水迢遥经历了无数磨难,才到了河南,到了中原,却是怀州河内李氏婉拒,荥阳李氏婉拒,偌大个北国竟无处肯接纳他们!将归何处,可得安稳此身?
没有了族人的接纳,乱世之中,将不得不如浮萍一样飘泊,生命凋零的太快。
而脸皮总归要厚起来。李商隐和母亲、姐姐硬要留下来,硬留在血脉最亲近的荥阳李氏族地,白眼再多,总好过饿死或者被乱兵杀死。
总不能看着李商隐一家人饿死。在李氏族人帮助下,李商隐一家把户籍落在了东甸(今河南郑州),安下家,从此便是一生。
李商隐在《祭裴氏姊文》中,如此叙述这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既祔故邱,便同逋骇。生人穷困,闻见所无。及衣裳外除,旨甘是急。乃占数东旬,佣书贩舂。日就月将,渐立门构,清白之训,幸无辱焉。”
父亲李嗣积攒的钱财,一家人千里迢迢靡费,再加上在荥阳安下家,口袋已经空空如洗。
越艰难的岁月,越要昂起头不屈服。十岁的李商隐背起父亲留下的笔墨纸砚,往荥阳士绅家里走去。
第一家。
“我为抄书而来,请老大人垂怜。”李商隐躬身作揖,不媚世俗,却是吴侬软语夹杂着河南乡音。
“某家自有抄书人,老夫便是。”老大人眼睛里太多垂怜,却家里没有多少余粮,有心无力,奈何奈何。
看着倔强不肯离去的李商隐,老大人不得已端起茶杯,送客。
李商隐躬身拜别,不再做纠缠,心里告诉自己:“这一家不行,那就再换另一家。”
不过十岁的稚嫩肩膀不得不扛起一家人生的希望和活下去的可能。
第二家。
“远方归来,别无所持,不得已抄书为业,乞大老爷垂怜。”李商隐的腰比第一家弯的更低,低到了尘埃里。
“战乱不休,千万家百姓皆在垂死求活。某家无能为力。”抱拳回礼的老士绅几多惭愧,腰深深弯下去,不敢抬起头,就那么一直弯着弯着,泪水滚落在地上,如非生计艰难,老士绅怎么着也要拉十岁的李商隐一把。
身高不过才到对方胸口的李商隐,看到了老士绅坠落的泪,看到了老士绅脚下湿湿的地面,心疼的厉害,默默不发一言,躬身离开。
以抄书的名义乞讨,十岁的李商隐有太多不容易。
第三家。
“家父已仙逝,家母需奉养。小子楷书尚可,故抄书为业,乞长者可怜。”长揖在地,卑微到尘埃里的李商隐,干裂的嘴唇,可以看到一个又一个血泡。
“正有需要,小先生一个月可来抄三天。”富裕长者频频颌首,几多赞誉,但有余力,自当相助。世间的人好多,但读书种子不多,李商隐是一个读书种子。
然后,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李商隐的母亲和姐姐在家里做女工,李商隐在荥阳城里抄书。今日城东王家抄书,明日城西张家抄书。艰难将饿死的岁月,李商隐一家堪堪挺过来了。
而有赖于众多读书人呵护这一颗读书种子,一日复一日的阳光雨露滋润,李商隐这颗小树苗根深叶茂即将长成为参天大树。
李商隐抄出来的每一本书,楷书工整,有颜真卿的风骨,有王羲之的波澜,形体方正,笔画平直,堪作楷模,如一册精致的工笔画集,人们趋之若鹜。
数年过去了,李商隐写下的那些悱恻的诗,那些瑰丽的文章,小小的荥阳已经盛放不下。
名声既已鹊起,李商隐离开家乡的日子不远了。而姗姗来迟离开家乡的那一年,李商隐十八岁。
二、洛阳城里客 令狐府中人
少年人有梦,越艰难困苦岁月里砥砺了一番,越想要出人头地。李商隐怎么可能例外,他的功名心比谁都重。
公元829年,十八岁的李商隐离开荥阳,奔赴东都洛阳,求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牡丹怒放,盈香满城。
高官显宦之家,李商隐一家一家登门。他要以书生的身份搏一场富贵,那么科举考试就是他必须要迈过去的门槛。
而大唐科举,如果没有达官贵人举荐,几乎没有考中的可能。
而大唐朝廷之上,如果没有进士出身、没有士族门第增光添彩,想要在官场上出人头地,无异于痴人说梦。
怀州李氏是没落的贵族,百年前的荣耀,照拂不到百年后的后人,更何况是迁到了荥阳的李氏族人。
李商隐拿出厚厚的文集、诗集,多年抄书,毛笔字练的自然炉火纯青,李商隐的楷书自成风骨,自有一番特色。
大唐显贵令狐楚东都洛阳府邸,坐北朝南,青色石狮子,比人还高,矗立在朱红色大门两端。金黄色门匾,皇帝陛下亲自书写,和着春光,炫人耳目,来来往往的人们不敢瞪大眼睛看过去。
黛瓦红墙,巍峨建筑,栉次鳞比。令狐楚府邸内一株又一株牡丹盛开着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花,不曾凋零。
昔日大唐的宰辅,今日东都洛阳的留守。一旦入了令狐楚的眼,自可青萍迎风起,前方坦途多多。
令狐家的书房到了,躬身进入,李商隐看到了一位紫袍中年人站在紫衫木书桌后面。
一屋子的书,墨香扑鼻,十八岁的李商隐,好不羡慕。
一路肃穆走来,小桥、流水、假山、名贵花木、雕梁画栋……未见李商隐目眩神迷,而这一屋子的书着实让李商隐目光陷了进去。
爱书的人到哪里都爱书,要不然夜以继日抄书,何以坚持下来。
一个人只要守住了人格上无可争议的干干净净,就守住了打开一扇名为仕途的大门的资格和关于未来的无限可能。
书桌前的李商隐,卓然如孤鹤,出淤泥而不染,青衫在身,昂首挺立,相貌方方正正,此间主人令狐楚仔细打量,越看越多了几分喜欢。
“真是英姿勃发好男儿。”令狐楚在心里赞道。
李商隐在洛阳城内拜谒一家又一家高官显贵,令狐楚自然知道。成名须趁早,令狐楚更知道。
令狐楚已经翻看过李商隐的诗文,若非认可,李商隐也进不了令狐家的大门。
“李公子与皇室同宗,才华横溢可比日月,今日一见,果然璨灿夺目、光彩照人。”东都留守令狐楚开口了,如一个慈祥长者肉眼可以看得见眷顾有加。
“老大人谬赞了。小子不过市井小民,得荥阳诸乡贤、诸长者提携,方有今日粗通文墨。”李商隐躬身再拜,提到了故乡人、故乡事,那些恩情他永不敢忘。
“如无李公子才华卓著,何谈乡间宿老提携后辈。李公子不必自谦。还请李公子留在寒舍,与我膝下诸子不吝赐教学问。”令狐楚略一沉吟,决定留下这个年轻人。
“顾所愿,不敢辞尔。”李商隐低头应允,欢喜深深,藏在心里。
浩大的世界,打开了浩大的梦。李商隐饱食可终日,日日有书读。
每一天,李商隐都是那个最晚睡觉、最早起床的人。他以海纳百川的胸襟,往肚子里拼命装填知识,咀嚼吞咽,融会贯通。
令狐家诸公子令狐绪、令狐绹、令狐纶对这个布衣年轻人好多惊奇。书读得快,字写得好,诗文也做得好。
每一次见面,这个荥阳来的年轻人都变着花样讨他们喜欢。令狐诸公子以为李商隐是父亲新请来的小先生,原来是一个不是奴仆胜似奴仆的讨喜伶人。
因为讨喜,所以喜欢。因为喜欢,所以令狐诸公子出门愿意带着李商隐。
尤其文会、诗会,李商隐在人前对他们恭顺异常,且每每有佳作,可惊天地,可泣鬼神。
借着令狐家的东风,洛阳的权贵圈、文化圈,李商隐混了个脸熟。而且以无可匹敌的文字魅力,征服了整个洛阳文化圈。
李商隐那些诗,读来好凄美,好像作了一场缠绵悱恻的梦,佳人否?道人否?仙人否?
青史上必将记上李商隐浓浓一笔,令狐楚及令狐家诸公子既然如此肯定李商隐的诗,当然要提携一番。
更多的文会,更多的诗会,更多的交际应酬,向李商隐纷至沓来。
一次次文会,李商隐崭露头角。一篇篇诗文,李商隐惊艳众人。
一时间,李商隐的名声大噪于东都洛阳。李商隐出名了,如当年初次走进帝都的白居易,一时间洛阳纸贵。
名与利向来形影不离,富裕丰茂的生活似已经向李商隐招手。李商隐无限期待。
那些过去的过去,李商隐不愿意再触碰,出嫁的两个姐姐先后殁去,人世间孤独的只剩下李商隐和他的母亲。
白发苍苍,寡居荥阳。何以饱腹,孰叹风凉!
但李商隐不能绝望,他要以孤傲且昂扬的姿态继续向前。家中有老母,等待他颐养天年。家乡有父老乡亲,等待他出人头地。
李商隐不仅仅是为自己活这一生,更背负着父亲的期望,家人的期待,万万千千帮助过他、呵护过他的人的恩情。李商隐要报恩,而且要以世间最耀眼、最轰轰烈烈的方式,出将入相,平定这乱糟糟的天下。
当年千里返乡路上,李商隐清楚记得,一会儿朝廷大军过境,征讨作乱的节度使;一会儿节度使大军过境,争抢地盘。白骨盈于野,百里无鸡鸣。
立下了雄心壮志,就要理所当然努力。卑微的时候,要适当逢迎。活得哪怕是贵人身边的一条狗,也要装作心甘情愿被牵来牵去,偶尔还要汪汪几声。
李商隐参与文会如此,迎来送往如此。
李商隐知道,令狐家的几个公子也知道。
如果硬着脖子不愿意做狗,令狐家的几个纨绔公子要李商隐何用,名是身后名,享受是现在的享受。
但才华等身的贫寒公子借此扬了名,混吃等死的富贵公子借此挣了面子。都是占了便宜的人。如果不是李商隐,千年以后,谁还知道令狐家那几个公子!如果不是令狐家那几个公子,李商隐或许一生都走不出荥阳。
得到与失去,不要算得那么清楚。人性本自私,怎么可能苛求人人做圣人。
李商隐不是长袖善舞的人,但他的诗、他的文章,他对大唐那颗火热的心,给他搭建了广阔的舞台,尽情以才华施展胸中抱负。
李商隐在洛阳的名声如夏天的雨落下,湿润了整座城,终于传到了一代文豪白居易的耳中。
白居易摊开李商隐的诗集,首先是刚劲有力的字,白居易一眼就相中了。然后是瑰丽悱恻的诗,自成一家,白居易更满意了。
白居易迫不及待想见到这个年轻人。
洛阳履道里(今洛阳城东南部)白居易居所。烛火摇曳,夏虫聒噪,明月在天,荷花在水,修竹千竿,摇曳生姿。
58岁的白居易与18岁的李商隐,隔一方红楠木桌子对饮。两个人以故事入诗,以诗入酒,在白居易这一座足足十七亩的大宅里,尽情宣泄豪迈与深情。
当年那个“京城居、大不易”的年轻人,如今已经在东都洛阳置下了大大的家业。李商隐相信,未来的某一天他也可以。他也将会是今夜的这个白发老人:一生盛名留青史,万古诗笺存华夏。李商隐相信,老天必不会辜负了他这一身才华,必不会辜负他建功立业的心,必不会辜负他重整山河的魄力。
人年龄大了,爱唠叨,爱回忆甜蜜或者悲伤的故事,一日复一日。就如今夜,白居易动情地讲那些久远的事,讲那些儿女情长,讲那些营营苟且,讲那一场举国动荡不休的安史之乱,讲那一对至死终辜负了的唐玄宗和杨贵妃,还有那一篇得意的《长歌行》……
白居易笑得大声,白居易哭得悲切。陷入回忆中的老人,迟迟不肯醒来。一杯接一杯的酒饮下白居易的喉咙,悲伤越来越铺满白居易的眼睛。
李商隐生离死别经历的不多,生老病死看到的也不多,所以李商隐对白居易的颠沛流离、悲伤难过感受不那么痛彻心扉。
李商隐只是用右手握紧酒杯,以满天的月色,以满天的星辉,和耳畔的蛙鸣,和一阵一阵洛水拍打堤岸的水声,在白居易波澜壮阔的故事里,以敏感的心一边感受一边描幕这个名满天下的老人的一生,是那么的耀眼绚烂,是那么的多姿多彩,是那么的无可奈何,是那么的挽留不住,或许这样才是不辜负此一生人间来过一次吧。
白居易的故事很长很长,李商隐以耳朵,不遗漏,安安静静倾听。
月亮徐徐爬上了中天,白居易瞩目天上半圆的月亮,头一动不动,泪水流下脸颊,滴落在无边无际的红尘。
“其生若何,不若今夜有月,放声长歌。”突然,饮酒醉了的白居易,晃晃悠悠站起来,大声吟唱:
“怀采薇兮屈子,谁在汨罗!亦熊熊兮烈火,焚我山河。何叹英雄兮白发多,何以平定天下兮民享安乐。
既无语兮何恋恋不去,以一生挚爱兮默默悲戚。
悲兮悲兮白发已,何所恋兮人殁去。我非孤独兮不悲泣,何以一穴同棺兮葬故里。故乡山水兮何所记,当以此洛阳兮葬身躯。放声兮悲歌莫再起,人生也孤寂兮剩我自己。何以长声兮叹嘘嘘,且归去兮与伊结连理。笙箫兮谁听君叹气,本白身兮赤条条来去。”
悲歌声声,从白发老人白居易的口中断断续续传出。一会儿高昂,一会儿低沉,一会儿伴着哽咽,悲凉之意,充塞了洛阳履道里这片小小的天地。
明明唱的是别人,李商隐却流下了眼泪,似乎唱的是他自己。爱情还遥远,心为之砰砰乱跳的人,李商隐还没有遇到。而功名利禄那扇门,拼了命他也才挤开了那么一条小小的缝。辛苦心酸几多,唯有自己刻骨铭心。
人之所以是人,或许就在于感慨感伤自怨自艾之余,还能微笑开怀如初,还能再给生活一个大大的拥抱。还能告诉自己:我既然活着,那我就可以继续披星戴月不浪费时光向前,不服输,不认命,哪怕白发苍苍了如白居易,哪怕前程从未见过似锦如他李商隐。
月光下,池塘边,孤傲的两个影子,绞颈取暖。人间天上,只此一双人间情意绵绵长长。
算是一老一少两个诗人吧,以四十年的时光差,欣欣然相见恨晚,有说不完的话,关于这个国家,关于这芸芸众生,在洛阳城里无数个不再寂寞的夜晚。
李商隐再次名声大噪,那个写下《长歌行》的老人--白居易,对他的赞誉太多太多,多到了洛阳城遍地都是。
令狐楚心惊不已,对李商隐越发高看一眼。令狐家诸公子也无不沾沾自喜,逢人便说是他们发现了李商隐这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而好事在一个个考验过后,不会迟到,如愿以偿降临到了李商隐的身上。
洛阳留守令狐楚外放郓州(今山东东平县)节度使,邀请李商隐入幕府,一同前往山东赴任。十九岁的李商隐兴奋莫名,多年夙愿,今日得以成真。节度使幕僚,不是官身,胜似官身。
而一切以官位高低确定财富、社会地位、权利划分的官本位社会体系,当官和不当官,天壤之别,当大官和小官也是天壤之别。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而官本位社会哪怕读书也是为了做官,做高官。
一辈子为了一顶官帽子,操劳,奔波,胆战心惊,勾心斗角。而数百年一次的朝代轮回,把一个王朝数百年内创造的物质性财富几乎损毁殆尽,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仿佛天地初开,万物鸿蒙。
偌大个帝国,以众人侍奉一人,以一人颐气指使众人,一乡如一,一县如一,一道(唐朝行政单位,介于今省与市中间)如一,一国如一,没有水密舱的船,烂了一个洞,沉的往往是一艘船。
有些被阉割习惯了的人,寄希望于世世代代的英明帝王。但你扳起指头算算,哪一个王朝做到了,无非开国君王雄才伟略,中间几个帝王稍微振作,余者皆碌碌无为,甚至胡作非为。
一人之智慧有限,众人之智慧可彼此纠错。
天下,从来都是天下人的天下,而不是一家一姓一族的天下。
我们所无限忠诚的是这片生养我们的土地,是这片土地上繁衍的族群和这个族群所滋生的文明。
我之所以为我,非止黄皮肤黑眼睛,更是因为有了区别于其他族群的汉字和汉字一笔一划记录下来的华夏文明。
哪怕近乎全盘西化了的现在,哪怕我们以拉丁字母拼音,哪怕我们以西装革履为荣,哪怕我们以西洋礼仪待人接物,哪怕我们以西方自由民主平等于心中孜孜以求,但只要汉字在、华夏文明在,我们仍清楚地知道,我们是龙的传人,我们是炎黄子孙,我们仍以极高的辨识度被世界其他民族称之为华夏族。
苟日新,日日新。凡世世代代顺应乃至引领世界潮流的民族,必然在世界民族之巅有一席之地。
令狐楚以老师的淳厚谆谆教导李商隐作文写诗做官,上表朝廷的奏章由李商隐代拟,安抚百姓的文告由李商隐代写,应酬往来的诗文由李商隐捉笔。金子擦去了灰尘,发出了耀眼的光芒,整个大唐都看到了。
所以,一封科举考试举荐信,被令狐楚理所当然地送到了李商隐面前。
三、难得中进士 难得遇良缘
“此一去不要抱太大希望,如今李德裕一党把持朝政,从我幕府出去的人绝难以高中,即便我一再对外边宣称我们没有师徒名分,怕那些人也容不下你。我许你改换门庭,老夫不能辜负了你这一身才华。国家磨难,正需尔辈建功立业之时。”令狐楚为十九岁的李商隐分析了不可能考中的理由,更心甘愿意为其解下锁链,助其高中。
“师恩如山,定不敢辜负。”十九岁的李商隐,以庄重肃穆跪礼拜别他心目中早已认定的恩师--令狐楚。前程如何,且待老天开眼,眷顾一次。
李商隐也知道他难以考中,他已经打上了令狐楚的烙印,但恩师恩重如山,怎么可以忘恩负义。
果然,李商隐科举考试名落孙山。
李商隐不服输,每年都耿宁着脖子要来,还偏偏要拿着令狐楚的举荐信,如此三年过去了,不出所料,李商隐的名次都在孙山之外。
为国选材,不过是党同伐异。哪怕河北三镇虎视眈眈,哪怕无数流民流离失所,朝廷诸公在意的只是官帽子戴在了谁的头上,谁是我的人,谁是他的人。
二十一岁的李商隐已经无力痛斥这个时代,哪怕心里痛到咳血,前方的路他也要拼了命前行,不能停下,就如科举考试这座几次三番被挤下水的独木桥。
一年时间流淌去,又到一年科举时。而思虑太多的李商隐竟然病了,病入膏肓。令狐楚看着瘦弱的李商隐,太多心疼,却不能许他一个进士出身,也不能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官位。
李商隐卧病在床,度日如年。日日眺望长安,何能得偿所愿。李商隐错过了大和六年(公元832年)这一场科举考试。还好唐朝科举考试,每年都有一次。
第二年,李商隐又施施然来了,京城长安如故,渭水缓缓,杨柳依依。又一场光明磊落的科举考试在长安城里开始了,依然不出所料,李商隐名落孙山。
时光几多蹉跎,报国总是无门。这世界有些门堵的太死,不改弦更张就是打不开。
但李商隐就是不愿意改弦更张。然而,这一年,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竟然高中了进士。
国之取才,非止于才。
如果李商隐没有打上令狐楚一党烙印,如果李商隐只是一个普通士子,如果李商隐不曾声名卓著,他能够一举高中吗?
既然都夸赞他李商隐满腹经纶,为什么他李商隐就是不可以高中进士!
科举考试自隋炀帝杨广开设以来,为国家选拔了大量人才,朝廷的方方面面被这群新鲜富有朝气的青年进士填充。文官制度,于中华大地一点点扎根抽穗发芽,至大唐李商隐时,已经根深叶茂,至北宋太祖年间,终于长成了参天大树。
令狐楚属于进士出身一派,另一派属于门第出身一派,一派靠科举考试光明正大走上仕途,一派靠祖上荫萌理所当然得享官位。
令狐楚既是生来富贵,也是进士出身,而他坚定地站在了科举进士这一方,以牛僧孺为魁首,而牛僧孺是白居易的学生。
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成年人的世界哪里能事事由得自己。白居易和李商隐能够成为忘年交,不仅仅是相互欣赏,更是因为李商隐的恩师令狐楚和白居易都属于牛僧孺一党。
李商隐被打上了牛僧孺一党的烙印,再加上令狐楚和白居易的加持,怕是一辈子也洗刷不掉了。
觉得世界美好,只是因为受的伤还不够多,还未曾遍体鳞伤。
一次又一次,李商隐鼓起勇气奔赴长安。一次又一次,李商隐名落孙山无奈归来。
哪怕李商隐被令狐楚故意辞退,哪怕令狐楚一党执掌朝廷,李商隐就是考不中进士。
开成二年,公元837年,二十六岁的李商隐再次来了。意气风发不再,蹉跎又蹉跎的日子,消磨掉了李商隐太多的锐气和志向。
在朝中,已贵为高官的令狐绹看着眼前身着单薄衣衫的故人,感慨命运太捉弄人。牡丹复盛开,物是人已非。
“那么有才华的一个人,如今竟然还在为一封举荐信奔走。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离开了父亲就再也不肯回头,哪怕父亲一再邀请他回来。”令狐绹想到了很多,心情如大海,顿时起了无数的波涛汹涌,令狐绹暗暗下定决心。
铺开一张宣纸,令狐绹蘸墨,当着李商隐的面写下了一封举荐信。然后,亲自带着李商隐拜见主考官,拜见长安城里一个又一个达官显贵,多方请托,多方求情,为李商隐求来了进士功名。从此,李商隐有了当官的资格。
放榜那一天,李商隐嚎啕大哭。
长安城,令狐绹府邸,李商隐登门拜谢。
宽阔的庭院里,阴凉处还有残留的雪,白白一片。
李商隐整衣,肃立,对着恩重如山的令狐绹,深深一拜,无法以言语表达的感激,尽在其中。
然而,十年时光尽蹉跎而去,李商隐的母亲白发更多,却还在担忧着身无片瓦的儿子,还在担忧着未曾娶妻生子的李商隐。
恩师令狐楚病了,很重。得到消息的李商隐,未及吏部选官,急匆匆赶赴兴元节度使府探望病重的恩师。
李商隐对恩师从无抱怨,只有感激。当年,恩师逼迫他离开,是为了撇清嫌疑,是他太骄傲,不愿意回头。
满头银丝白发人,泪眼朦胧望痴人。李商隐是令狐楚最为之骄傲的一个学生,骄傲李商隐的人品,骄傲李商隐的才华,骄傲李商隐的满腹经纶。
但该凋谢的总归要凋谢。这一年的十一月,对李商隐恩重如山的令狐楚仙逝于兴元节度使任上。弥留之际,李商隐替恩师写下了上奏朝廷的遗表,然后缟衣白冠,一路相送,将恩师的灵柩护送回了长安。
西风呼号,故人凋零。何有流萤,听得蛩鸣!
拖着疲惫的身躯,李商隐迟了半年之久,才来到吏部报道,请求吏部大员开恩,授一官半职。
这个时候,李德裕一党再次当权,李商隐求的官职当然没有。
走又走不得,李商隐留在京师继续等授官。不过才等了两个月,长安居,大不易,李商隐深深切切感受到了。
李商隐需要吃饱肚子,需要奉养远方的母亲。哪怕李商隐已经是大唐进士,他也凭空变不出来柴米油盐。
恩师令狐楚仙逝,令狐诸公子要居家服丧,李商隐实在抹不开脸面再到令狐家打扰。他决定自己找饭吃。
自荐信一封接一封,尽如石沉大海。牛僧孺一党似乎都看不到、听不见这个向他们求助的所谓同党李商隐。而理由吗,光明正大:
“你是被令狐大人从幕府撵走的!”
“什么,老大人遗表是你代拟的,我怎么不知道!”
……
一次又一次被冷嘲热讽,哪怕李商隐登门拜访,也没有好脸色。
不管了,管他牛党李党,李商隐都决定去信,只为求一份俸禄,好养家糊口。
某一天,李党中人竟然给他送来了一封举荐信:至泾原(今甘肃、宁夏的六盘山以东,浦河以西地区)节度使王茂元幕府做幕僚。
薄薄的举荐信,在李商隐手中如泰山一般沉重,铺天盖地压在李商隐身上。一日,两日,一夜,两夜,李商隐眼睛红红,真到需要下定决心的时候,李商隐下不了决心。
李商隐接受了令狐家的巨大恩情,在世人眼中,不管承认与否,李商隐就是不可辩驳的牛党一员。
天下动荡,便长安也不能幸免。三年前,一群宦官发动兵变,杀死了大唐宰相和一大批大唐高官,史称“甘露之变”。
三年了,动荡过的京城,废墟还在,饥民遍地都是,此时此刻大唐进士李商隐也是无数京城饿殍中的一员。
吃饱饭何其艰难,那就去吃顿饱饭。李商隐背起行囊,一个人上路,往甘肃泾原。
风沙漫天,何处流年。哪年日月,照我关山。
泾原城到了。斑驳老旧的城墙和城墙上一群一群的大唐戍边军人,于大漠边关巍巍然矗立。
关山万里遥,春闺梦里人。泾原节度使府,王茂元端坐在上。
一簇灰白色的胡子,垂在下巴。一身节度使官袍,好不威风。
按剑在两侧站立的武士,执槊在两旁站立的兵卒,金戈铁马声,在威武的节度使节堂隐隐可闻。
李商隐被泾原节度使的阵仗镇住了,杀过人的将士和没杀过人的将士味道太不一样。
当年恩师的节度使阵仗和此时此刻泾原节度使的节度使阵仗大不一样。
一个如风花雪月,一个见腥风血雨。
“汝既是牛党中人,何以投奔吾李党?”赳赳武夫王茂元,偏学着文人咬文爵字。
都说王节度使好文,李商隐此刻算是领教了,却神色一正,诚恳回答道:“腹中饥,奈何!”
王茂元明显一愣,但对李商隐的回答很满意,接着说道:“老夫在京城散尽了家财才得以保全性命。求财,可不应该求到我这里。”
“只为果腹而来,一顿饱饭足矣。”缓了口气,李商隐接着说道:“甘露之变,大帅有勇有谋,扭转乾坤,乃我大唐之擎天柱石。”
不待王茂元接话,李商隐慷慨激昂继续说道:“李商隐代天下苍生谢过大帅。谢大帅解救朝廷于危难,抵御蛮夷于边关。”说完,李商隐躬身再拜,抱拳深深作了一个揖。
“不敢当、不敢当。”王茂元嘴里说着不敢当,脸上得意的神色出卖了他。
“大帅及老帅皆为节度使,勇猛世人皆知,忠诚举国所见。他日,再挽大唐之将倾者,惟大帅一人耳。”李商隐这几句话,号准了王茂元的脉。
李商隐如愿以偿留在了节度使幕府。
王茂元父子,以战场厮杀得享高官厚禄,已传承两代,父子二人皆是节度使,因为手中握有钢刀,非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想和王茂元所在的王家拼命。
所以,当年京城兵变,长安城里哪怕杀得盈尸遍野,王茂元也能在那个杀戮大漩涡里,散尽财富,买条性命,安然脱身。
但王茂元越是缺什么,越是羡慕什么,越是想方设法接近什么。
所以王茂元的幕僚很多,读书认字便可,能作诗作文更好。
所以李商隐千里迢迢来了,好滥竽充数,混口饭吃。
好听的话当然人人爱听,而文绉绉的场面话、捧场话不是人人都能说的像李商隐这么文雅。
李商隐的文字功底很深,李商隐的幕僚底子俱佳,所以李商隐在王茂元节度使幕府很快出人头地,被授予重任。
再加上,李商隐处理政务娴熟,李商隐歌功颂德别具一格,李商隐年纪轻轻、相貌堂堂堪为佳婿。
果然,王茂元看中了李商隐,有意把女儿王晏媄嫁给他为妻。
王茂元请来媒人登门,被李商隐拒绝了。再登门,再拒绝。三次之后,王茂元怒了。
刀斧加身,逼迫李商隐同意。
将门女子,自有豪情在,比李商隐小了好几岁的王晏媄向父亲开口求情。王茂元暂时隐下了心思,不再给李商隐强点鸳鸯谱。
私底下,王晏媄有意接近这个父亲为她相中的女婿。算不上英俊潇洒,但至少胸怀坦荡,人品才情俱佳,王晏媄越看越觉得是可以托付终生的良人。
李商隐为填饱肚子而来,为建功立业而来,非为儿女情长而来,一旦娶了恩师政敌的女儿,他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王茂元不放弃,王晏媄不放弃。
大漠风光,边城日子。孤男寡女,浪荡天涯。好男怕缠女,一个是寒门子弟,一个是豪门小姐,李商隐的心一天天柔软下来,不再如当初那么硬邦邦。
等不及的王茂元,又拿起了刀子,这一次,李商隐既不同意也不拒绝。
一场半推半就的婚礼,在泾原城风风光光举办。
满以为被刀架在了脖子上,不得已才做了王茂元女婿的李商隐,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可以避过人们议论纷纷,却是铺天盖地的骂名如飓风,从四面八方刮来。令狐绹破口大骂李商隐忘恩负义,牛党无不痛斥李商隐恬不知耻,而李德裕一党也没有好话,尽说李商隐贪慕虚荣,尽说李商隐居心叵测。
这一场姻缘,确实是钢刀横在李商隐脖子上逼迫的,李商隐半推半就了而已。
但牛僧孺一党偏偏说他为什么不肯杀身成仁以殉气节?为什么偏偏娶的是李德裕一党大人物王茂元的女儿?
李商隐百口莫辩,他确实对王晏媄动心了,那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可爱可亲可敬,温良贤惠端庄。
入了一个幕府,娶了一个妻子,但李商隐将以一生为代价,反反复复弥补。
四、本是漂泊客 自当长漂泊
新婚不过数日,李商隐带着妻子王晏媄离开,不要王家嫁妆。
王晏媄尊重丈夫的选择,不过带了几身贴身衣服,没有侍女仆人相随,只有一头毛驴,两个人越大漠往京城长安而去。
令狐绹门口,李商隐长跪不起,紧闭的大门没有为他打开哪怕一丝丝缝隙。
吏部选官,王茂元极力推荐女婿李商隐,牛党一再对这个所谓的叛逆设置障碍,李商隐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落选。
明明高中了进士,李商隐却还是做不得官。
令狐家不再为他打开方便之门,但李商隐偏偏也不愿意依附岳父王茂元,就如当初离开了就不再依附恩师令狐楚。
然后李商隐不得不于各地幕府之中,一年又一年,蹉跎老去。
恩师令狐楚是牛僧孺一党大人物,岳父王茂元是李德裕一党大人物,一个是恩师,一个是岳父,李商隐落了个两头都不是,被迫陷在牛李党争的漩涡里,一辈子都拔不出来。
迫不得已,天南海北奔波,在各地节度使幕府里做幕僚。李商隐也曾通过朝廷授官考试,做过短暂的秘书省校书郎、弘农(今河南灵宝)县尉等芝麻绿豆大的官,但同僚避他如避蛇蝎,既然郁郁不得志,那就辞官,归家。
既然生计艰难,那就再入幕府为幕僚。
唐武宗会昌三年,公元843年,朝廷大用李党,李德裕恢复相位,李商隐的岳父王茂元被朝廷授予天下兵马大权,率领朝廷大军征讨叛乱的昭义节度使侄子--刘稹。
李商隐遇到了一生当中最好的机遇,李商隐心动了,却未及赶赴京城,李商隐缠绵病榻的母亲大人病故了,李商隐留在荥阳守丧。同年,岳父王茂元积劳成疾,病死于军中。
最亲的人和最大的靠山,先后离去,三十二岁的李商隐自此注定了一生沉沦漂泊。
那么,就于平凡中甘守清贫,李商隐不再攀附所谓的枝枝蔓蔓,他也无可攀附,牛党视李商隐为叛逆,李党视李商隐为居心叵测者。
那么,就于田园之中安享流年。唐武宗会昌六年,公元846年,李商隐的儿子兖师出生了,35岁的大龄父亲,胡子轻轻扎在儿子稚嫩的额头,婴儿哇哇大哭的声音轰然传出,李商隐和妻子王晏媄放下了心口最大的遗憾。
昔日豪门小姐,今日寒门妻子,王晏媄从无抱怨,她以温良贤淑给了李商隐莫大的安慰,给了婆婆最大的放心。
他们一起耕作,一起煮饭,于荥阳小小的家。南山可见,鸡犬声可闻,许为知己,许诺相守一生。
也是这一年,唐武宗驾崩,唐宣宗即位,朝廷风向再次大变。李德裕一党纷纷被贬斥,牛僧孺一党纷纷被起复。
偌大朝廷,数年一次权力更迭,你方唱罢我登场,朝廷高官显贵忙碌的是算计他人,何曾想过天下苍生。大唐再厚的家底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既然,人微言轻。那么,不如写诗。这一年李商隐写下了很多脍炙人口的诗篇,如《无题》(其一)。
《无题》(其一)
【唐】李商隐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那么,不如多谋谋家业,以熟悉的幕府挣一份足以养家糊口的俸禄,哪怕离家万里,哪怕相隔万水千山。
大中二年,公元848年秋,三十七岁的李商隐随东主赴京城长安述职。
李商隐打听到,当年故人令狐绹已是大唐执牛耳者之一。
羡慕好多,或许能念一点当年情谊,李商隐死去了多年的心又开始泛滥沉渣。
令狐绹府邸,李商隐蜷缩身子递上拜帖,好大一会儿,看门的仆人代主人传来了一个字:“滚。”
李商隐狼狈退走。
一位宰辅听说偌大名声的李商隐来到了长安,特意请到书房,秉烛夜谈,却是求取道家方术,好献给人间帝王。
失落失望,孤独无助,填满了李商隐整颗心。他想到了贾谊,那就写一首《贾生》。
《贾生》
【唐】李商隐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那一夜也如同西汉的那一夜。夜深了,西汉未央宫里皇帝在等一个人,一个有偌大名声的人。贾谊来了,胡须数根,月白色儒衫,腰微微弯着,步子迈得很大,数十年怀才不遇今天就能得偿所愿吗?贾谊草草行完叩礼,屈膝蹲坐下来,等待发问国家大事。那模样,那期待,一如那一夜的李商隐。
皇帝的神色似乎迫不及待,在坐席上竟然移动膝盖靠近贾谊,却是问道:“鬼神俱在,其本乃何?”
贾谊久久不能作答,拳头紧紧握着,心在胡乱的跳。皇帝催促了,贾谊还是答不上来。名不符实,这是皇帝肯定的判断。贾谊离开了他朝思暮想却从此远隔千里之遥的京城。而明日,李商隐也将不得不离开长安。
是怀才不遇吗?是未逢明君吗?是生逢末世吗?是皇帝再活五百年不得如愿吗?是贾谊,更是李商隐一生颠沛流离、心中抱负无所施展,所以才选择了离开,眼不见为净。
京城太吵闹,长安太喧嚣。而遥远的地方,有一个端稳饭碗的位置,可以饱食终日。
以西汉文景之治,圣天子在位,贾谊明明遇到了贤明君王,又如何?盛世逢明君,遗贤仍在野,哪一个朝代不是如此!所以匆匆三十三年,贾谊便走完了他不愿意潦草的一生。寻一处绚丽的烟火人间,于梦中,不知疲倦,不肯醒来。
那么,李商隐呢?他心甘情愿吗?他愿意以淡泊退去,不再执拗往官场里硬挤吗?
但梦想火热滚烫太难以降温,关于是是非非不公平李商隐非要讨一个说法。所以煎熬焦灼不应该怪别人,只在于李商隐自己。
亦怜山河频入世;偏无国门总容人。
大中八年,公元854年,四十三岁的李商隐在四川梓州(今四川三台县)做幕僚。一别经年,妻儿未见,家中诸事可好?
李商隐不禁想起了远方的妻子,布衣裙衩,素面朝天,在家中耕田种地,在家中照顾孩子,已经好长时间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于是,李商隐提起笔,在宣纸上落下一撇一捺,写下《夜雨寄北》。
夜雨寄北
【唐】李商隐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炙热的爱情从轰轰烈烈开始,最后归于粗茶淡饭,爱情让位于亲情,纠葛纠缠柴米油盐。李商隐何其幸运,王晏媄何其幸运,两个人相互扶持走完了人生一程又一程的孤独和寂寞,以包容给对方不唠叨过失,以宽恕给自己不抱怨琐碎。
李商隐的家信越过万水千山,到了所怀念的人的手里。那一天,王晏媄的心如云端的朝霞,飘逸了一整天。
而回给丈夫的信,万语千言在笔端,王晏媄难以蘸墨泼洒纸上。
李商隐的心太敏感,她必须要小心翼翼维护。
在四川的李商隐,每一日翘首期待,从远方捎来的可抵万金的家书。
等了又等,没有等到。一年后,等来的却是妻子王晏媄逝世的消息。两鬓繁霜白发人,孰见魂牵梦绕她?
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四十七岁的李商隐感到时日无多,特意回到了河南获嘉县,好了却那一个童年追问不休的梦,只见山峰青翠如昨日,却已经记不得是哪一座山峰?
倘若世间真的有神仙,可否许他与父亲在此一见,好问一问哪一座山上有神仙!
可否听见,那一头青灰色毛驴,蹄声还哒哒;那一声声父亲,还萦绕耳边。
李商隐祈祷上苍,上苍无言。李商隐想起了自己的一生,一辈子以儒家入世,以道家无为,以佛家遁世,却几多功成名就曾心满意足,几多顺天应命曾身无遗憾,几多木鱼青灯曾忘记了平庸世俗。
李商隐的眼睛慢慢闭上,想象与妻子的相遇、相识,相守一生。嘴角露出的笑容如孩童一样灿烂,他要再看一看荥阳那座老宅,有她和他不可抹去的痕迹,永在。
荥阳老宅到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触摸旧时的器物,想象旧时的人,他认定泉下的妻子定也如新婚之夜,明眸皓齿,娇艳动人。
族人一个个来拜访,这个名满天下的大诗人。李商隐只以矜持的笑,不情愿回应。
而李商隐需要感恩的人太多,本当壮年的他,却老迈如妇人,那也要一家家登门,感恩致谢。
李商隐需要拜访、需要感恩的太多,但太多的人等不及他已经阴阳两隔。李商隐跪在一座座故人坟茔面前,未及报恩,恩人已去。
李商隐有过悔,有过恨,独独没有遗憾。他拼了老命碰撞过这个世界,恩师令狐楚乃大唐宰辅,岳父王茂元乃一方诸侯。
那么,就闭上眼长眠不醒,从此没有柴米油盐颠倒梦想,没有是是非非迫人心肺。棺材再薄,足以躺下他这一具冰凉;坟头再小,足以淹没他那无尽岁月。
时间走到最后,再放不下的也要放下。还未成年的儿子,李商隐不得不托庇给族人,以后他将不得不于漫漫长夜里苦熬岁月,再担心再挂念又何能于事有补。
最终,李商隐把墓地选在了荥阳(今荥阳豫龙镇苜蓿洼村南),与妻子王晏媄合葬,既然生前聚少离多,那就死后永不分离。
李商隐12岁的儿子李衮师跪在坟头,如当年10岁的李商隐跪在父亲李嗣的坟头。
所不同的是,一个没有了母亲,一个母亲尚在。
五、后 记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诗还在耳旁萦绕,人已经隔绝了千年,如大唐的盛世,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
喜欢在茶余饭后拿起它,那本薄薄的《李商隐诗选》。阅读李商隐的固执,阅读李商隐的无奈,阅读李商隐的感慨。他是幸运的,得遇恩师,得娶佳人。他是不幸的,娶了恩师政敌的女儿,从此夹缝中左右为难。仕途的不顺,儿女情长的牵绊,都在他的诗中,如泪总不干,如藕总难斩断。
四十七岁,正当壮年,李商隐的生命之火却已经燃尽。他带着“忘恩负义”的帽子躺进薄薄的棺材,也许悔过,也许恨过。从此浩浩大唐,再无余响。
今日,重新拿起那本薄薄的《李商隐诗选》,读出那句“君问归期未有期”,感受滴落不尽的巴山夜雨,似乎看见了李商隐剪下燃燃已至天明的西窗明烛,有风吹过,吹拂起李商隐满头的白发。
人至中年,诸事不宜太过执拗,且再放下我功名利禄执着心,以一盏灯,明亮一颗心到天亮。
我喜欢李商隐,不是因为他的不幸,而是迷醉于他梦一般的文字记录下来的他一生的痴与狂、家与国。
我们终将是人世间的过客,一捧骨灰洒落,半点痕迹不能留下。那么,不妨在庸常日子起那么一丝波澜,比如,写诗。
自古“情”字最恼人,自古“官”字最难舍,自古功名利禄最动凡人心,即便以淡泊明志,却是怎么解也解不开,那便不要解开了。
再读《李商隐诗选》
一担行李,漂泊无依;
商人情绪,隐隐泪滴。
四十七年人间,心酸尝遍,闭口无言。谁复我身孤单,夕阳无算,残霞满天。江山轮换,渔舟唱晚,洛水莫行船。
黄河岸,家园畔,东篱待我再耕田。百口莫辩,万里江山身无站,苟延残喘,又是一年。春风拂面,落泪忒咸;棉衣新弹,郁郁寡欢。
陷在政治的漩涡里,李商隐退不得、进不得,以为可以左右逢源,结果两边不讨好,两边都成了敌人。
而一辈子陷在牛李党争里的李商隐,是政治上的失意人,却是诗坛上的收获者。
红尘劫难,孰可得免!无非以尽可能舒适的姿态,舒畅一些,看开看淡一些。
人间游历,哪一个人都可以看见山,也可以看不见山。看见的时候好,看不见的时候也好,请不要在自怨自艾中荒废一生,我们的生命以一次为结束,浪费了多么可惜。
不要再和自己为难。既然可以宽恕别人,为什么不可以宽恕自己?把负累卸下一些,再卸下一些,勇敢又真诚地开怀大笑,再以不倨傲不屈服,走出人这一生一段长长的不一样的别样精彩。
当被束缚的透不过来气的时候,不妨再看看李商隐,不妨再读一读那首《夜雨寄北》和那些李商隐做的律诗、李商隐做的绝句。
昨天伊川落雨,今天伊川落雨,不是巴山的雨,是故乡伊川甜腻温馨特意解人烦恼的雨。
巴山夜雨
雨落落人间,何处的人孤单?
以夜色漆黑谎言,且虚度吧流年。
何处的巴山,一场雨孤单。
夜色和我们不入眠,回忆吧好姻缘。
那个她露露笑脸,那个她一把琴弦弹奏谁的泪水太咸。
孤独吧孤独吧时间,以青春不忘记少年。
爱眷恋我们作伴,不说皱纹一张脸铺满。
问我丑吗?时间。问她远吗?鸿雁。
是谁难忘记巴山夜雨秋天寒,剪烛光取暖?
是谁人生长吁叹长安道路远,马蹄声声不归还?
今夜江湖雨落巴山秋池再涨满,何处的枯枝败叶问我孤零零人间?
2021年5月15日、16日(周六、周日)于家中
参考资料:
1.360百科、百度百科:李商隐、令狐楚、白居易、王茂元等词条内容;
2.《李商隐诗选》(中州古籍出版社版本,附李商隐年谱);
3.《新唐书》《旧唐书》《唐才子传》。
备注:图片、音乐选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