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鲁达诗十首:亲爱的,我们现在就回家

巴勃罗·聂鲁达(1904-1973),智利诗人。他的诗歌既继承西班牙民族诗歌的传统,又接受了波德莱尔等法国现代派诗歌的影响;既吸收了智利民族诗歌特点,又从沃尔特·惠特曼的创作中找到了自己最倾心的形式。聂鲁达的一生有两个主题,一个是政治,另一个是爱情。他早期的爱情诗集《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被认为是他最著名的作品之一。

亲爱的,我们现在就回家

亲爱的,我们现在就回家,

葡萄都爬到架上了:

眼看着,夏天就要到来,

到它的忍冬花脚下,到你的卧室里。

我们流浪的亲吻已走遍了世界:

亚美尼亚,出土的蜜块;

锡兰,绿鸽子;扬子江以它悠久的

耐性,不断将白昼从黑夜分开。

现在,我的至爱,我们回去,穿越澎湃的大海

像两只盲目的鸟儿回归它们的壁垒,

回归它们远方的春天的巢;

因为爱不能永不停息地飞越,

我们的生命回归于墙壁,回归于大海之石:

我们的吻引领我们回家,到那归属之地。

我在这里爱你

我在这里爱你。

黑暗的松林里,风解放了自己。

月光像磷火在流浪的水面上发亮。

日子重复着,互相追赶。

雪,抖开它飘舞的身姿。

一只银色的海鸥从西边滑落。

时而见一叶帆船。很高,很高的星星。

哦,一艘轮船上黑色的十字架。

孤零零。

有时我起得很早,我的灵魂甚至还是湿的。

远处大海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回荡。

这里是一个港口。

我在这里爱你

我在这里爱你,地平线隐藏你也是徒劳。

我仍在这些冰冷的事物当中爱你。

有时我的吻搭上那沉重的船只

穿越大海,没有抵达的方向。

我看见被遗忘的自己,像那些陈旧的锚。

当傍晚在那里停泊,码头变得悲伤。

我的生命变得疲惫,漫无目的的渴望。

我爱着我不能拥有的,你如此遥远。

我的厌倦与缓慢的暮色博斗。

然而黑夜到来,开始对我唱歌。
  
月亮转动它做梦的发条。

最大的那颗星用你的眼睛注视我。

由于我爱你,松树在风中

想用它们针形的叶子唱你的名字。

你的笑声

拿走我的面包,只要你愿意,

把空气也拿走,但是

别从我拿走你的笑声。

别拿走那玫瑰,

那枝你摘来的带刺的花朵,

那突然爆发的

欢乐之泉,

那突发于你体内的

银色波浪。

我的奋斗是艰辛的,有时

我双眼疲惫地回来,

看见这世界

并没有什么改变,

但当你的笑声一进来

上升到空中找寻我,

为我打开所有的

生命之门。

我的爱,你的笑声

在最黑暗的时刻

敞开,而如果突然

你看到我的血溅染上

街边的石头。

笑吧,因为你的笑声

将成为我手中

新鲜的利剑。

在秋天的大海边上,

你的笑声必升涨

它泡沫倾泻的海浪,

而在春天,我的爱,

我希望你的笑声

像我曾经等待的花朵,

那蓝色的,回响着

我的祖国的玫瑰。

笑吧,对黑夜,

对白天,对中午,

笑吧,对这小岛上

弯曲的街道,

笑吧,对这个笨拙的

爱你的男孩,

但是,当我的眼睛

睁开又闭上,

当我的脚步离去

而又回来,

当我拒绝面包,空气,

阳光,春天,

你的笑声永远不要响起

因为我就要死去。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如同你不在我身边,

你从远处听到我,我的声音不能触及你。

仿佛你的眼神已飞离而去:

仿佛一个吻封上你的嘴唇。

因所有这些事物都充满我的灵魂,

你自充满我灵魂的事物中出现。

你出现如同我的灵魂,一只蝴蝶的梦境。

你出现如同悲伤这一词语。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如同你在远方,

你是一声悲泣,一只蝴蝶的低吟。

你从远处听到我,我的声音不能触及你。

让我保持沉静,那么,沉静于你的无声。

让我与你交谈,那么,交谈与你的寂静,

明亮如一束光,或纯洁如一个指环。

你像那黑夜,安宁,有群星闪烁。

你的沉默像星星,遥远,而又真实。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如同你已不在世:

遥远而令人心痛,仿佛你已经死去。

那一刻只要一个字,一个微笑,便已足够。

而我会激动,颤抖:因为那不是真的。

最悲伤的诗句

今夜我能写最悲伤的诗句。

比如我写下:“黑夜已破碎

它们颤栗,忧郁,那些星星,在远方”

夜晚的风在天空盘旋,歌唱。

今夜我能写最悲伤的诗句。

我曾经爱她,有时候她也爱我。

就在这样的夜晚,我将她拥在怀里。

在无垠的天空下热烈地吻她。

她曾经爱我,有时候我也爱她。

我怎么能不爱她那温柔的大眼睛。

今夜我能写最悲伤的诗句。

想着我并不拥有她,感觉已经失去她。

听见那巨大的夜,没有她更显得空旷。

诗句降落在灵魂像草地上的露珠。

不能拥有她又能怎么样。

黑夜已破碎而她不在我身旁。

那就是一切。远远地有人唱歌。远远地,

我的灵魂,不甘心于已经失去她。

好似要去接近她,我的视线追随她。

我的内心寻找她:可她不在我身旁。

同样的夜变白,自那同一丛树枝。

我们,从那时起,不再是同一对我们。

我不爱她,肯定,但曾经我多么爱她。

我的声音试图寻找微风以抵达她。

另一个人吻在她脸上,就像我吻她一样。

她的声音,她明亮的身体,美丽无比的眼睛。

我不爱她,肯定,但或许我还爱着她。

爱是短暂的。忘记却如此漫长。

因为,就在这样的夜晚,我曾将她拥在怀里,

我的灵魂,不甘心于已经失去她。

尽管这是她让我遭受的最后的疼痛,

而这些将是我写给她最后的诗行。

永远

我并不妒忌

于来到我眼前的。

来吧,被一个男人

搂着肩膀,

来吧,被一百个男人拥着头发,

来吧,被一千个男人匍匐于胸脯和脚尖,

来吧,像一条河流

充满淹死的男人

顺流而下到狂野的大海,

到永恒的波浪,到时间!

把他们都带来

到我等待着你的地方;

我们将永远孤单,

我们将永远是你 和我

孤单地在世上,

我们就这么活着吧!

不要离开我

不要远离我,一天也不要,因为——

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说:一天很漫长

而我将一直等着你,就像在空旷的车站

当火车在某个别的地方停息,沉睡。

不要离开我,一小时也不要,因为

那些痛苦的点滴将纷拥而至,

那些漂泊着寻找归宿的烟雾就会飘进

我的身体,窒息我失落的心脏。

哦,愿你的身影永远不要在海边消逝;

愿你的眼睑永远不要眨进空洞的距离。

不要离开我一秒钟,我的至爱。

因为到那一刻你将已经走远

我将迷茫地流浪于整个大地,询问着,

你会回来吗?你会抛下我,任我死去吗?

如果你忘记我

我想要你知道

一件事情。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假如我看着

水晶般的月亮,看着我窗边

那缓慢秋天里红色的树枝,

如果我触摸

火炉旁

那难以名状的灰烬

或皱裂的圆木的身体,

所有那些都将我带向你,

仿佛那存在的一切,

香气,光线,金属,

都成为船只

驶向那些

你等待我的岛屿。

那么,现在,

假如你一点一点地不再爱我,

我也将一点一点地,停止爱你。

要是突然间

你忘记了我,

不要找寻我,

因为我将已经把你忘记。

如果你认为它漫长而疯狂,

那穿透我生命的

猎猎风声,

而且你决定

要将我离弃在我所扎根的

心之岸上,

请记住

在那一天,

那一刻,

我将举起双臂

而我的根将出发

去寻找另一块土地。

但是

如果每一天,

每一小时,

你感到你注定要跟随我

带着难以平息的甜蜜,

如果每天有一朵花

爬上你的嘴唇去寻找我

噢我的爱,噢我自己的,

在我体内一次次燃起全部的火焰,

我内心没有什么被熄灭或忘记,

我的爱源于你的爱,心爱的人,

只要你活着它就在你的手中

永不离我的怀抱。

教我如何不爱你

因为我爱你,教我如何不去爱;

为了不爱你,我从爱中走开,

从等待中走开,为了不等待

我的心从冰冷跳到火热。

我爱你只为你是我爱的那一个;

我深深地恨你,恨着你

对你低声下气,为你我改变爱的方式

那便是不看见你而只是盲目地爱你。

或许,一月的光辉就要耗尽

我的心,以它冷酷的

射线,偷走我进入真正平静的钥匙。

故事到这一部分,我便是那个要死的人,

唯一的一个,我将死于爱因为我爱你,

因为我爱你,爱着,在火与血中。

悲伤的颂歌

悲伤,

七个跛足的甲虫,

蛛网上的卵,

打破脑袋的爬鼠,

母狗的骨架:

这里没有入口。

不许进来。

滚开。

带上你的雨伞

回南方去,

带上你蛇蝎的牙齿

回北方去。

这里住的是一个诗人。

没有悲伤

能跨过这个门槛。

世界的呼吸

由这些窗户进入,

新鲜的红玫瑰,

绣着人民胜利的

旗帜。

没有。

没有入口。

拍动你蝙蝠的

翅膀吧,

我要践踏你斗篷上

掉落的羽毛,

我要将你尸骨的残渣

和碎片扫到

四个狂风的角落,

我要捏住你的脖子,

我要缝合你的眼皮,

我要缝织你的裹尸布,

悲伤,并将你咬啮的骨头

埋葬在一棵苹果树的春天之下。

(李晖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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