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情节艺术简评

文/肖旭

《聊斋志异》是清代著名作家蒲松龄的短篇小说集,共收短篇小说四百九十一篇(附录除外)。在故事情节的安排上,《聊斋》继承了我国小说一贯讲究曲折多变和引人入胜的优良传统,并在继承中勇辟新途,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情节艺术风格。

《聊斋》情节安排的总特色,可以概括为一个字:变。这个“变”,是通过陡起陡落、突转突折、忽明忽暗等具体艺术特色来体现的。在许多作品中,这些特色交错出现。

从情节起伏的文势上看,《聊斋》中的不少故事情节,就像行驶在大海波涛中的一叶扁舟,顷刻间跃上波峰浪尖,转瞬间又跌入波谷涛涧;像山中奔腾激荡的流水,忽儿石壁迎面矗立,水位被高高抬起,忽儿又遇断岩直下,水势一落千丈。这就是《聊斋》陡起陡落的情节特色。例如,正当成名为猎得一只上品蟋蟀而“举家庆贺”之时,却忽然出现了蟋蟀“就毙”、成子投井而死的可怕事情(《促织》);正当陈弼教面如土色、延颈待杀之时,却忽然被王妃认出是昔日恩人,马上被拜为贵婿(《西湖主》)……所有这些情节,都呈现出大起大落之势,顿抑张扬之态,吸引着读者跟随故事情节的发展,或惊或喜,或怒或乐,涌起感情的波涛,激起强烈的共鸣。

二是突转突折。这是说文路时左时右的曲向变化。在《聊斋》中,有不少小说的故事情节不断左转右拐,使读者如行山荫道上,美景层出不穷,几至应接不暇。《青凤》、《莲香》、《葛巾》等篇,都是具有这种情节特色的代表作。常大用爱上葛巾之后,便去找她,谁知却被老妪斥骂一顿,以致常大用恐惧成病;病愈之后再去寻找,刚刚相见,又碰上了那个令人讨厌的老妪,常只得隐身石后而返;常按约登梯越垣来到葛宅,却编编有人在同葛巾下棋,只好又怏怏而回;次夕幸得相会,正在恋恋相爱之时,忽然又闯进一个少女玉版,常于惶急之中不得不藏身床底……你看,这两位青年男女的初次相约,便遇到了这许多曲折。《葛巾》的整个故事情节,犹如老鸟哺雏,忽去忽来;又似粉蝶恋花,忽东忽西,简直是笔笔转弯,句句迥环,充分体现了《聊斋》情节极善曲向变化的艺术特色。

《聊斋》中的许多故事,还有一种前暗后明的特色,即将故事情节的某一段或某几段置于暗处,不予明写,直到时机成熟,才让故事情节回到明处。卷七《小翠》,以王给谏时时想中伤王侍御为背景,前半部分以很大的篇幅写侍御的媳妇小翠与其痴夫日事嬉戏的情节。直到后来给谏指控侍御“欲谋反”,而给谏反落得诬告反坐之时,我们才明白:原来小翠早将忧患藏胸而深谋远虑,故意寓黠于欢,伏警于戏,以其戏着“龙袍”的绝招把王给谏引入了圈套。这前半部分的情节,明写小翠的无忧无虑,暗写小翠的忧患在胸,明写小翠的嬉戏玩乐,实写小翠的机心运筹。

我们都知道,故事情节必须为刻画人物性格和揭示作品主题服务,决不能为曲折而曲折。《聊斋》作者非常清楚这一点。在《聊斋》中,这些陡起陡落、突转突折、忽明忽暗的情节特色,恰恰更生动、更鲜明地刻画了人物性格,更深刻、更强烈地揭示了作品主题。

首先,《聊斋》的情节特色使人物性格更生动、更鲜明。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文学作品中,突然出现的困难,意料不到的遭遇,往往是对人物的严峻考验,是人物性格闪光的黄金时刻。《聊斋》作者深谙于此,常常在开合起落、陡转突折的情节中展现激烈的矛盾冲突,在特定的典型环境中,于瞬息之间便揭示出人物鲜明的性格特征。《花姑子》中有一段安幼舆向花姑子求爱的情节,可为一例:安趁花父离席之际,向花姑子求爱,可是,“女抱壶向火,默若不闻;屡问不对。生渐入室。女起,厉色曰:'狂郎入闼将何为!’生长跪哀之。女夺门欲去,安暴起要遮,狎接剧亟。女颤声疾呼,叟忽遽人间。安释手而出,殊切愧惧。女从容向父曰:'酒复涌沸,非郎君来,壶子融化矣。”清人金圣叹说过:文字不险不快,险极快极。这段情节,几乎被作者抬到了岌岌可危的高度,可是,读者惊恐,作者从容。正当安幼舆窘迫之极下不了台的时候,想不到花姑子不但没有“揭发”他,反而婉言托故为之解围。可见,作者正是借这陡起陡落的情节,既嘲笑了安幼舆的孟浪轻率,歌颂了花姑子的矜持、庄重、智慧和怜才,又出人意料地突然展示了花姑子的内心世界:莫道相拒心如铁,仿佛无情却有情!——花姑子对安幼舆一直朦胧不明的爱情,此刻却在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下陡然明确地表露出来。《聊斋》中的许多人物形象,如小翠、青梅等等,都是这样突现其性格特征的。

其次,《聊斋》的情节特色使作品主题更深刻、更强烈。如前所述,《聊斋》的故事情节开合大,起落陡,转弯急,变化明显。作品的主题思想从这样的情节中蕴发出来,常常是石破天惊一般,震聋发聩,惊心动魄,具有发人猛省、策人感奋的力量。《梦狼》中那个无恶不作的白县令,在他老子去看望他的时候,忽然扑地化为一只牙齿巉巉的老虎,吓得他老子两股筛糠。这个陡起如山的情节,一下子暴露了封建官僚的虎狼本质,使人——包括那个善良的白父在内——对这些封建官僚立刻尽绝其望。一般说来,《聊斋》的多数作品,在主题思想的蕴发方面都真正做到了“使天下之人,听一事,如闻雷霆,奉一言,如亲日月”(紫霞道人高珩题聊斋志异序),有着巨大的警策力量和深刻的感化辟理。

蒲松龄自己曾经说过:“盖意乘间则巧,笔翻空则奇,局逆振则险,词旁搜曲引则畅。虽古今名作如林,亦断无攻坚摭实、硬铺直写,而其文得佳者。”这说明,蒲松龄为了构成曲折变幻的情节特色,在创作中是用心良苦的。这里所说的“乘间”、“翻空”、“逆振”和“旁搜曲引”,虽然是分别就立意、用笔、布局和遣词造句而言,但实际上也都是情节安排的手法。《聊斋》安排情节所使用的具体手法,除了大家比较,熟悉的倒叙、插叙、补叙、伏笔、悬念、铺垫、衬托等外,还有勾连法、突陈法、趁水生波法、飞云过海法、移室就树法、避实击虚法、幻笔化境法等。尽管笔法多样,《聊斋》的绝大多数小说都始终有一条明显的单线贯穿于整个故事情节。这是它最基本的手法。正是这个最基本的手法,构成了它最基本的情节特色:叙事清晰,层次井然,结构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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