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骆宾王的一首诗,他成为背负骂名的“负心汉”:是始乱终弃,还是另有隐情
杜甫在在《戏为六绝句》》中说: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在这首七言绝句中,杜甫对王杨卢骆的文学成就给予极高的评价,他认为在初唐有限的历史条件之下,王杨卢骆的作品已经有了很深的造诣,与那些认为他们作品轻薄的守旧文人相比,王杨卢骆的作品可以说是:江河不废,万古流芳。
王杨卢骆即“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纵观这四个人的诗作,可以说是各有千秋,实至名归。卢照邻却因为骆宾王的一首诗,声名远扬,更确切地说是臭名远扬。因为骆宾王的诗,卢照邻被称为始乱终弃的“陈世美”“负心汉”。
始乱终弃的“渣男”?
骆宾王所写的这首诗名为《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原诗很长,暂摘录其中几小节:
也知京洛多佳丽,也知山岫遥亏蔽。
无那短封即疏索,不在长情守期契。
传闻织女对牵牛,相望重河隔浅流。
谁分迢迢经两岁,谁能脉脉待三秋。
情知唾井终无理,情知覆水也难收。
不复下山能借问,更向卢家字莫愁。
这首诗是以郭氏的口吻,抒发自己对卢照邻的思念和怨情。
她说,自拟离开之后,她日日遥望,期望能够看到熟悉的身影。怎奈望眼欲穿,都不见旧时人。
她说,自己知道覆水难收,知道爱情已成往事,那不如就此了断,来日莫追悔。
郭氏谓谁?
据《朝野佥载》记载,卢照邻曾经在蜀地任县尉一职。任职期间,邂逅了一名女子,这女子便是郭氏。可以说,郭氏的温柔缱绻,大大缓解了卢照邻久居蛮荒之地的苦闷与孤独。他们一见钟情、心心相映,迅速坠入爱河。有诗为证:
锦里开芳宴,兰缸艳早年。
褥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街含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十五夜观灯》
元宵佳节,人面与花灯相映。褥彩分地,繁光远缀,佳人轻笑。这样的场景,光想象就让人心生旖旎,更何况佳人在畔的卢照邻。
后来,卢照邻要参加“典选”,彼时,郭氏已经有了身孕。临行前,卢照邻信誓旦旦,向郭氏许诺,不久之后就会返回成都,迎娶她,然而卢照邻一去杳无音信。
卢照邻离开成都时,郭氏已经有了身孕,然而不幸的是,孩子出生不久之后便夭折了。一方面是丧子之痛,一方面是卢照邻的“背弃”,她悲痛欲绝。偶然的机会,她遇见了骆宾王,便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他。正直豪爽,善发不平之音的骆宾王,便代郭氏写下这首七言诗,半是调侃,半是谴责。因为这首诗,卢照邻在当时简直算是以“负心汉”之名出圈。
然而,卢照邻真如《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这首诗所说,在洛阳有了新欢,才抛弃了郭氏?
因诗入狱,患病丧父
其实,离开成都的卢照邻,并非因为洛阳的莺莺燕燕而乐不思蜀,而是这其中发生了很多事情,让卢照邻应接不暇,以至于他分身乏术,压根无力顾及远在蜀地的郭氏。
卢照邻离开蜀地,还未来得及参加典选,便干了一件大事。
寓居洛阳期间,卢照邻写了首七言古诗《长安古意》。这首诗篇幅很长,是典型的宫体诗。此诗托古意而写今情,既写了京都长安的现实生活,又写了权贵阶层骄奢淫逸的生活以及内部尔虞我诈的现实,同时又抒发了怀才不遇的寂寥之感和牢骚不平之气,也揭示了世事无常、荣华难久的生活哲理。
此诗一出,人们争相传阅,盛况堪比京都赋。
然而,武则天的侄儿武三思读到“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时,觉得分外刺耳。他觉得卢照邻哪是在写诗,而是在戳自己的脊梁骨,便将卢照邻投入监狱。卢照邻的家人多方营救,未果。幸而得友人救护,才得以幸免于死。
然而,祸不单行的是,出狱后的卢照邻得了一种怪病。至于卢照邻得的是什么病,各种史料,记载不一。有说是“风疾”,类似于现在的中风,也有人说是“麻风病”“风痹”的。
得了病的卢照邻,没有回洛阳,更无力顾及远在蜀地的郭氏,而是“居太白山草阁”,举债求医。
幸运的是,这期间他遇见了药王孙思邈。卢照邻对孙思邈非常崇拜,将他比作道教的庄子和神医扁鹊,并拜孙思邈为师。孙思邈医术高明,为其悉心医治。为了方便治病,卢照邻索性与孙思邈同住。不久,唐高宗避暑九成宫,孙思邈伴驾,留卢照邻独居养病。
一边是身体上的痛苦,一边是孤独寂寥的时光,一边又是渺茫无望的未来,卢照邻愤懑满怀,写下了《病梨树赋》:
同托根于膏壤,俱禀气于太和,而修短不均,荣枯殊质。岂赋命之理,得之自然;将资生之化,有所偏及?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于此,自己就是病梨树,病梨树就是自己。
细读《病梨树赋》,卢照邻的恨上天不公,卢照邻的无能为力,可以说是融在字里行间。
生了病的人,大都有快点痊愈的心情,如此一来,就会剑走偏锋,卢照邻也未能免俗。为了治病,卢照邻“得方士玄明膏饵之”,他服食了方士的玄明膏,也就是现在所说的仙丹。
恰好彼时,卢照邻的父亲去世,“号恸,因呕,丹辄出,疾愈甚”。极度悲伤的卢照邻,因为痛哭,将所食仙丹呕出,病情急转而下,脚不能伸直,一只手不能活动。
据《唐才子传》记载:乃去具茨山下,买园数十亩,疏颍水周舍,复豫为墓,偃卧其中。
卢照邻后来又搬到了具茨山下(今河南省中部禹州市),买几十亩田地,引颍水环绕住宅,又事先为自己造好坟墓,他就睡在墓中,俨然怀着一种等死的心情。
“形枯槁以崎嶬,足聊蜷以缁厘”“骸骨半死,血气中绝,四支萎堕,五官欹缺”“毛落须秃,无叔子之明眉”,在《五悲文》中,卢照邻这养描述自己的病态,简直是惨不忍睹,生不如死。
他悲才难:恭闻古之君子兮,将远适乎百蛮。
他悲穷道:天道如何?自古相嗟。
他悲昔游:当时相重若鸿钟,今日相轻比蝉翼。
他悲今日:虽有群书万卷,不如囊中一钱。
他悲人生: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抱病在身,独守穷庐的日子,卢照邻大概苦苦捱了十几年。这十余年,他手足痉挛,行走苦难,只有在春归秋至时分,才得以出户庭透透气。
别说一个病人,就算是一个健健康康的人,总是在家里宅着,也会憋出毛病来,更何况一个疾病缠身的,曾经有着远大志向的大男人。
少年博学能文,却自沉颍水
贞观盛世,天下已定,大国始成,卢照邻就在这样的时代,出生于范阳卢氏家族。卢氏家族是官宦诗家,名门望族。“望出范阳,北州冠族”,在秦始皇时期,就出现了五经博士卢熬和天文博士卢生这样显赫的人物,史书亦这样记载卢氏家族的荣华盛况:“范阳卢氏,一门三公主”,而卢照邻亦是汉代名臣卢植的十六世孙。
卢照邻可以说是顶着至高的荣耀出生的,自幼饱读诗书,博学能文。十岁时,卢照邻就远赴江南,跟随文学大儒曹宪以及经石专家王义方学习,听他们讲授《三仓》《尔雅》以及经史书籍。
学有所成之后,卢照邻奔赴长安干谒求仕。朝廷重臣来济对其非常赏识,大加推崇和引荐,加之才华横溢,很快,卢照邻便声名鹊起。
卢照邻人生中第二个贵人是邓王李元裕,邓王李元裕是唐高宗的叔叔。据《唐才子传》记载:
调邓王府典签,王爱重,谓人曰:“此吾之相如也。”
邓王听说了卢照邻的名声,便将其请入府中,以宾客之礼对待他,并让卢照邻在王府中担任典签(唐时掌管文书的官职)一职。邓王对其非常器重,曾经对属下众官员说,卢照邻就是他的司马相如。
邓王府中藏书甚多,卢照邻工作之余,得以博览全书,获益颇丰。如此,卢照邻跟随邓王约十年之久。此后,卢照邻调任州新都(今四川成都附近)尉。三年任期结束后,卢照邻没有离开益州,而是逗留蜀中,放旷诗酒,前后大概两年。
也就是在这段岁月中,卢照邻结识了给他柔情,亦给他带来毁誉的郭氏。
可以说,卢照邻患疾之前,才华横溢,满腔凌云壮志,作品的格调慷慨激昂,感情奔放恣肆,比如边塞诗《紫骝马》:
骝马照金鞍,转战入皋兰。
塞门风稍急,长城水正寒。
雪暗鸣珂重,山长喷玉难。
不辞横绝漠,流血几时干?
风急,水寒,血暗,山长,征服不了沙漠,紫骝马的血就不会流干!这首诗中的紫骝马,象征着勇敢的边塞士兵。同时,这又何尝不是积极进取、意气风发的卢照邻的写照?
卢照邻,字升之,号幽忧子。他的字和号,与他的时命,紧密相连。
染疾之后,卢照邻基本上都是赋闲在家,病入膏肓之时,人不人,鬼不鬼,那些凌云壮志,早已如昨夜星辰般几近阑珊。处境困危,诗歌的境界自然也趋向悲凉和凄苦,比如《失雁群》:
三秋北地雪皑皑,万里南翔渡海来。
欲随石燕沉湘水, 试逐铜乌绕帝台。
帝台银阙距金塘,中间鹓鹭已成行。
先过上苑传书信,暂下中州戏稻粱。
虞人负缴来相及, 齐客虚弓忽见伤。
毛翎频顿飞无力,羽翮摧颓君不识。
唯有庄周解爱鸣,复道郊哥重奇色。
惆怅惊思悲未已,裴回自怜中罔极。
传闻有鸟集朝阳,讵胜仙凫迩帝乡。
云间海上应鸣舞,远得鹍弦犹独抚。
金龟全写中牟印, 玉鹄当变莱芜釜。
愿君弄影凤凰池,时忆笼中摧折羽。
卧疾空山的诗人俨然诗中折羽失群的笼中雁,对那些“出任县官”的雁行中的大雁充满了神往和艳羡,只可惜无情的疾病夺去了诗人一辈子汲汲追求的仕途人生,让他困居笼中,处境维艰,读之令人神伤。
除了此诗之外,还有《行路难》中的:
巢倾枝折凤归去,条枯叶落任风吹。
一朝零落无人问,万古摧残君讵知。
人生贵贱无终始,倏忽须臾难久恃。
从诗歌体式上来看,卢照邻前期的诗歌,大都是五言律诗,而后期多选用古体、五言排律或骚体等进行诗歌创作。五律,篇幅较短,又受格律的限制,大大束缚了诗人直抒胸臆忧愤的发泄;而古体诗、五言排律的篇幅较长,骚体诗赋则以抒情、铺陈见长,这些形式便于诗人抒发病后越积越深的排山倒海般的忧愤。
关于这一点,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吕双伟曾这样评价: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卢照邻是唐代第一个自觉地、有意识地用“骚怨”精神进行创作的诗人,开其后的柳宗元、李贺等用“骚怨”精神创作的先河。
极度忧愤和痛苦的日子,没有尽头。
“余羸卧不起,行已十年,宛转匡床,婆娑小室。未攀偃蹇桂,一臂连蜷;不学邯郸步,两足铺匐。寸步千里,咫尺山河。每至冬谢春归,暑阑秋至,云壑改色,烟郊变容,辄舆出户庭,悠然一望,覆焘虽广,嗟不容乎此生,亭育虽繁,恩已绝乎斯代。”
终于有一天,卢照邻用饱蘸苦难的笔,写下了《释疾文》三篇。
他说:
岁将晏兮欢不再,时已晚兮忧来多。东郊绝此麒麟笔,西山秘此凤凰柯。死去死去今如此,生兮生兮奈汝何?
他说:
岁去忧来兮东流水,地久天长兮人共死。明镜羞窥兮向十年,骏马停驱兮几千里。麟兮凤兮,自古吞恨无已。
他还说:
倏尔而笑,泛沧浪兮不归。
就这样,与亲友诀别;就这样,与病痛诀别;就这样,与世界诀别。
在自沉颍水的瞬间,卢照邻也许是绝望的,也许是释然的……
从此,世上再无卢照邻;从此,纵使“河海暗兮繁云兴,严风急兮密雪下”,也与他毫无关系了。
结语
卢照邻说:盖有才无时,亦命也;有时无命,亦命也。
纵观卢照邻一生,可以说是时运不济,生不逢时:
高宗时代崇尚吏治,他却专攻儒业;武皇看重法家学说,他却在炼丹学道;后来朝廷屡召贤士,自己却成为了残疾,一病不起。
无奈之中,他只好将其归结于“天命”。
可命运如此玄妙的命题,又有谁能参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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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考你哦:
以下四位诗人,不是“初唐四杰”的是( )
A.王勃
B.卢照邻
C.陈子昂
D.骆宾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