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兆:程砚秋震撼人心的戏和罗瘿公之死
1924年初,罗瘿公病势稍轻,不顾医嘱又握起了笔。他在去年写的《鸳鸯冢》,本是针砭封建家长包办婚姻而陈意甚高的剧本,不想在北京演出的反应反不如那些才子佳人戏,未免感慨系之。程砚秋要有新戏演,剧团要生活,罗先生沉痛地对程说:“为了你的生活危机,只有牺牲我。”于是他又写了《赚文娟》和《玉狮坠》,交程排演,在1924年初春推出。
两出戏卖座很好,但其思想境界不高。八年后的1931年,程砚秋在《检阅我自己》一文中沉重地说:“士人主张多妻,太太难免吃醋。因此,士人除在'七出’之条里规定'妒者出’之外,还极力鼓吹太太不喝醋的美德。《赚文娟》和《玉狮坠》就是为迎合士人心理的违心之作,在我当时满意的几乎发狂,我是何等幼稚呀!何等盲昧呀!现在我觉悟了,然而为顾虑我的生活而不惜以他的思想去迁就环境的罗先生却早已弃我而逝了。”尽管程在两戏中都有新创造,如《玉狮坠》中有开打,他展示了武功,连扮山大王的武二花杨春龙也赞扬说:“哎呀,手底下真够快的!”可是这两出戏,连同上一年排演的《玉镜台》等,都不是程派戏的上品,所以,后来他也就很少演了。
罗瘿公在《赚文娟》两戏后,力疾写出了《青霜剑》和《金锁记》,程砚秋分别首演于1924年6月和7月,形成继《鸳鸯冢》后的第二个创作高峰,从此奠定了程派艺术悲剧为主的艺术风格。
《青霜剑》写豪绅方世一觊觎董昌之妻申雪贞,诬陷董入狱身亡,计谋雪贞嫁己;申识破阴谋,携家藏青霜剑上轿,洞房中刺杀仇人,又去董坟前哭祭后自刎,塑造了有智有勇、坚毅沉着、具有鱼死网破的反抗精神的烈妇典型。
《金锁记》述窦娥被冤斩,六月飞雪的故事。京剧原有传统老戏《六月雪》,只“探监”、“法场”两折,主要亮唱工,“探监”中的二黄慢板,“法场”中的反二黄慢板,为旦行名唱。程砚秋很喜欢这两折,崇敬同情这个不幸而又坚强的女性,请王瑶卿帮助加工修改唱腔,又经陈德霖点拨数处,他唱得很精彩,唱出了含冤受屈的窦娥的痛苦无告的心情,成为程派的代表性名唱。1922年他初赴上海时,曾将此两折公演于亦舞台。戏园老板担心戏冷不上座,程却坚定地说:“就是一个人听,我也要唱。”初卖座只五成,然而唱腔幽咽婉转,表情凄楚动人,声名不胫而走,再演必满,被誉为程的“旧剧诸戏中占第一位”。罗瘿公参考明传奇《金锁记》,为这两折增益了首尾,写成大戏,刻画了窦娥的温厚善良、舍己为人的品格,比元代关汉卿笔下的《感天动地窦娥冤》中那个倔强、大胆、质天问地的窦娥,虽少了几分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却增添了人物淑婉温顺、柔中有刚的另一侧面。这样一个善良妇女,却被恶人诬陷,身受酷刑,难免一死,自身的遭际终于使她唱出了“没来由遭刑宪受此磨难,看起来老天爷不辨愚贤。良善家为何遭此天谴?做恶的为什么反增永年?”的诅骂和质问,其对封建黑暗昏聩的憎恨、咒怨和反抗的精神是一致的;只是一个更倔强外化些,另一个则深沉内在些。结尾改为海瑞雪冤,是照顾观众希望奸人得惩、受难者最终有个良好结局的欣赏习惯,境界反不如关汉卿杂剧中六月飞雪、血上白练、亢旱三年的天怒人怨的大悲剧强烈。
《青霜剑》和《金锁记》正是程、罗所向往的振聋发聩、警世喻人的“贞烈义敬可歌可泣之剧”。申雪贞和窦娥的反抗性格,比《鸳鸯冢》中王五姐强烈。王五姐渴望、追求自主的婚姻,但行动软弱无力,最后只能哀病而死。人们同情、哀怜她,却不太敬爱。申雪贞和窦娥都有坚强的斗争意志和可贵的牺牲精神,一个看透了恶霸劣绅害夫谋妻的嘴脸,以坚强的斗争意志和可贵的牺牲精神,手刃仇敌;另一个为救年迈婆母,宁肯挺身受刑也不肯屈从恶人,两者都是宁死不屈,而且控诉了封建官吏的昏庸和法制的黑暗、助纣为虐,这有如两把利剑,直刺从土豪劣绅到贪官污吏的更深更广的社会面,摆脱了儿女风情和婚姻问题的狭小范围。1924年,二十岁的程砚秋能编演这类有进步倾向和社会意义的戏,表达出他憎恨邪恶,同情善良,对黑暗迫害有种不妥协的反抗意识,难能可贵。
程砚秋对这两出戏在艺术上也着意经营,唱腔、表演都很精美。《青霜剑》“说亲”一场,只有四句唱,主要是念白。申雪贞本不知底细,通过对媒婆的察言观色,发现方世一杀夫谋妻的阴谋,媒婆是仇人派来的代表,她镇静地周旋,每句话后面都有思考判断,台上很静,却显露出申雪贞激烈的内心活动。最后送客,嘴里温和地说:“妈妈慢些走呀”,满脸含笑;一扭过头,立时现出说不尽的忿恨,无言的“背躬”使戏很饱满。“祭坟”时,幕内导板,申雪贞手提仇人头颅,上场唱“回龙”,走三个大圆场,一个比一个快,接着走S形,边走边唱三眼,既快又稳,唱腔配合得当,水袖变化多端。《青霜剑》中“灵堂”的成套唱腔,《金锁记》中“探监”、“法场”中的大段二黄、反二黄慢板,都是程派名唱,隽永美听。表演亦十分精美细腻,像《金锁记》中张驴儿借尸图诈,把蔡婆扭送公衙,窦娥追下,唱“辞别了众高邻……”,随唱起舞,先推左手,上步,再伸右臂一拧,使一个曼妙的转身直线扔出水袖又曲线收回,顺势左臂水袖抡起一个旋转花,正好唱完,匆匆而下,唱做浑然一体,表达了窦娥的急迫心情和与奸徒拼争的决心;而这美好的做工,是他从太极拳的“白蛇吐信”和武生“大刀花”的招式变化而来。窦娥受禁婆责打时,凝视高举的竹板,战兢兢地慢慢跪在地上的眼神和身段;“法场”起唱前的“上天天无路,入地地无门。慢说我心碎,行人也断魂”的四句吟诵式的念白,表演丰富,勾魄与夺魂,一个人占满了舞台空间,叩击着观众心弦,使人不禁潸然泪下。再接唱大段反二黄,更显得情感真挚、哀切动人。
正在这两出戏给北京的观众带来极大的艺术兴奋时,久病的罗瘿公于1924年9月23日,以肝疾不治逝世,终年仅五十二岁。罗瘿公全力扶植程艳秋举凡7年,为程费尽心机,鞠躬尽瘁,留下12个剧本和为人处世的诸种美德,撒手而去了。
罗瘿公遗嘱封面,封面写着“程艳秋挥泪书”
罗瘿公遗嘱内页,从内容上看应为生前起草的模本
罗瘿公病逝前,倚枕自草了一个遗嘱,更显示其为人性格:“讣告式云显考罗公瘿公悼于中华民国某年月日疾终某处。不喜科名官职,前清已取消,述之无谓也;民国未入仕,未受过荣典,但为民而已。为公府秘书、国务院参议上行走及顾问咨议之类,但为拿钱机关,提之汗颜……碑文式:诗人罗瘿公之墓,最好请陈伯颜先生(按:陈宝箴之子,又名陈三立,字伯严,光绪十二年进士,官至吏部主事、湖南巡抚,励行新政,同光体主要作家,光绪三十年(1904)赦戊戌党复原官,不肯复出。辛亥后避居于苏浙,以诗书文名世,与罗瘿公知己世交,1934年八十五岁卒。)书之。不得称清诗人,盖久已为民国之民矣。平生文词不足以示人,唯诗略有一日之长……程君艳秋义心至性胆掩古人,慨然任吾身后事,极周备。将来震、艮两子善为报答……”
罗瘿公一生洁白,两袖清风,晚年无私无顾地把全部心血用在程砚秋身上,培养出一个艺足以闻世、德足以照人的大艺术家,罗瘿公的名字将永远同中国京剧艺术大师程砚秋联系在一起。罗临终前,对程的极高的赞语,其中有很大的自慰;又把程拜托给老友金仲荪先生,请金代自己继续辅佐,才含笑而逝,留下了未完成的剧本《聂隐娘》。
罗瘿公从上海归来后,生病住进了北京当时最好的德国医院,长达半年之久。昂贵的医药费全部由程艳秋承担。只要能挽救抢回罗之生命,程不惜一切,但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罗瘿公逝世后,程砚秋抚尸痛哭,停演数月,素服一年志哀。他为罗举行了隆重的丧礼,亲笔写下道出他们师生深情厚意的挽联:
当年孤子飘零,畴实生成,岂惟末艺微名,胥公所赐;
从此长城失恃,自伤孺弱,每念篝灯制曲,无泪可挥。
真是发自内心的哀痛,朴实动人的描真!
罗终前,流露出身后最好安葬于京西香山、西山一带的意思。程砚秋遵罗嘱,在京西万花山四平台购建墓地,厚葬罗瘿公。每逢春秋祭日、外出行前和归来,程必祭扫罗墓,重温罗公教诲,以激励检点自己,多年不辍。
之后趁南去演出之际,他专程去西子湖畔访谒散原老人陈三立先生,乞得老人书:“诗人罗瘿公之墓”七字碑文,酬笔润五百元。老人不受,感其风义,另赋诗两章相赠。
程砚秋不断向家属子女讲述罗瘿公对自己的教诲相助深恩:“我程某人能有今日,罗师当推首功”;“这样品格高尚又极有才能的好人,在中国太难得了,不能忘记他的巨大贡献。”
即使如此,程砚秋仍难以表达失去良师之痛。这只有借助文字诗词,一抒胸臆。他在《〈掞东师手书梨花记剧本提纲〉跋》中,沉痛地写道:“瘿师为秋制曲数十种,而梨花记居首,稿成于辛酉(1921年)……其时瘿师初属稿,辄就商于瑶卿夫子。此提纲当系彼有商定而为瘿师所手书者。睹兹遗墨,回忆当年辛勤提挈所以为秋计者,至殷且渥。细如提纲亦且亲自握管,不肯假手他人。鸣呼,厚矣!”在安葬了罗瘿公后,程砚秋留了这样动人的诗句:
明月似诗魂,见月不见人;
回想伤心语,时时泪沾襟。
西山虽在望,独坐叹良辰;
供影亲奠酒,聊以尽我心。
恩义实难忘,对月倍伤神。
程砚秋这些义举和诗文传出之后,四海赞扬,称之为“义伶”。康有为更有诗赞曰:
落井至交甘下石,反颜同室倒操戈;
近人翻覆闻犹畏,为汝怀恩见岂多。
惊梦前程思玉茗,抚琴感泪听云和,
万金报德持丧服,将相如惭菊部何!
此诗借题发挥,指责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相互倾轧,以怨报德;贵如将相者,反不如一个梨园中唱戏的伶人明事理有道德。
罗之于程,程之于罗,七年中的师生亲密关系,确为世间罕有、梨园佳话。“没有罗瘿公,也不会有程艳秋!”诚然!
罗瘿公在思想、文化、艺术、做人、道德上,对程砚秋的一生影响巨大。二人名为师生,情胜父子。罗瘿公的病逝,对程是巨大的打击,简直像塌了半个天,用吴富琴的话说:“那阵子,我们都像没有主心骨一样。”
也有对程砚秋崛起嫉妒心较重的人,见罗瘿公一死,幸灾乐祸地说:“这下子程砚秋可完了。”等着瞧他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