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灵魂的重量》29、30章

29、幻觉消失于瞬间

事情其实是一件小小不然的小事,但最终的结果却大出意料。

那天是五一节,林常平的心脏病又发作了,胸闷气短,连续早搏,头晕眼花,但是他身边却没有吃的药了。由于财政紧张,犯人的医药费只规定每人2.5元钱,像他这种病,药费开支很大。每瓶药少说都在20元钱以上。无奈之下,他只好自己想办法托人去买药回来。他请求中队领导,中队领导交代一个姓张的女职工去买。没想到那张某非但不给他去买,还恶狠狠瞪了林常平个白眼。在此之前,霞浦那面的三沙公司曾给狱中的林常平汇款2000元,可他并没有收到。桂玉从家里也汇款200元,可他只收到100。林常平心里疑惑,就请那张姓女人帮他查一查,谁知那张姓女人立马火冒三丈,一句一声恶骂:

“哈!你他妈的什么玩意儿,竟敢怀疑老老娘我头上了?你他妈的觉得你有点臭钱就想随便讹人了?是吧!你他妈的一个臭犯人!你他妈的放老实点!你他妈的要放明白点!你他妈的不过就是个臭犯人,老娘我再不中,也比你他妈的一个臭犯人强一万倍!哦呸呸呸呸呸……”

还有许多难听的话,句句不堪入耳……

林常平憋在心里的火气被这蛮横的女人呼啦一下子点燃了,耳听着一声声恶骂,他周身的血液顿时沸腾,一下子涌上头部,他的脸色由红变黑,呼吸急促,受到如此侮辱,而那张姓女人不过是监狱里的一个小小的职工,根本不是干部。

但那张姓女人的亲哥哥却是中队的管教干部。

说话间,那女人的哥闻声一马杀到,老远地就送过来一连三声气势汹汹的吆喝:

“……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

那女人一看自家亲哥哥来助阵,陡然来了精神,一指林常平的鼻子:“他妈的这个臭犯人欺负人!”

林常平太阳穴的青筋暴露,别别别地跳动,他不由得攥紧了双拳:“你再说一声臭犯人?”

 “好啊,林常平!你还反了天了不成!”胳膊肘从来不朝外拐,当哥哥的自然是要护着妹妹的。

“臭犯人臭犯人臭犯人!”那女人更仗势欺人,不但重复,而且居然连骂三遍。

张管教,也就是那刁蛮女人的亲哥哥,看样子当场就想要掏出警械来收拾林常平……

中队领导出面了:“林常平,你严重违犯了监规!必须写出深刻检讨,除了向她道歉,你还要在大会上当众念你的检讨!”

俗话说: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林常平只好忍气吞声。但既就是这样,那刁蛮女人对林常平还是不依不饶。从那天之后,那女人每次碰见林常平,不但立刻就瞪圆乌眼鸡似的一双眼,每每还要故意地照地上大吐一口唾沫。

林常平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平常说什么像老师、医生、母亲一样对待犯人?统统是放她妈的狗屁!

义愤填膺的他自然想起前一阵见过面的监狱长,他要直接给监狱长写信反映。他不信天底下真还就讨不回个公道了!

信发出三天,没有任何消息……

七天过后,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大约过了半个月之后的一天,林常平到食堂旁边的那条路上搞卫生,老远就看见那姓张的女人靠着墙,噼噼啪啪悠闲地磕着瓜子。她是专门在那儿守着等他过来的。她不肯就此罢休,她要当着众人的面,继续羞辱羞辱他才觉得过瘾。

林常平的大扫帚从那女人的脚旁扫过去,将她吐在地上的瓜子皮扫到了一旁。他前脚刚扫干净,那女人又噼噼啪啪地吐了一地,她显然是在故意欺负他、耍弄他。

林常平厌恶地回望了那女人一眼……

那刁蛮女人立刻白眼相向:“你个臭犯人!你他妈的给老娘看清楚了!”

那女人骂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封信——那不正是林常平写给监狱长的那封信吗!这女人竟然敢连信也不给他寄出,不但不寄信,还当着他的面,往上面吐了一口痰,然后将那信揉成一团,丢进了臭烘烘的泔水桶,还用一根木棍使劲搅动了几下,又往里面大吐了一口痰。

围上来一帮车间里的犯人,一双双眼睛珠子瞪得瓷白瓷白,但他们只是默然看着,没有一个人作声……

那一脸俗气的刁蛮婆娘越发来劲了:“看清楚了没?你他妈的回去再写去啊,你尽管写好啦,看你他妈的能写出个什么结果来。哼!你他妈的一个臭犯人!”

丢下这句话,那女人面带冷笑,转身便要扬长而去了。再也无法忍耐的林常平忽地窜起身子,扑上前去,他要跟那女人拚命,看那情形,如果不将那女人掐死,至少也会咬下她一只耳朵来!

那贱女人大惊失色,尖声惊叫:“臭犯人杀人啦!杀人啦——快来人啊!杀人啦——”

林常平被几个犯人架住了。

但林常平那天是真的疯了,他浑身颤抖着,爆发出一股可怕的蛮力,他挣脱了架着他的两个犯人,闪电般夺过一个犯人手里拿着的工具,那好像是一把鹤嘴锄,他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女人,女人哇啦的大声尖叫如同拉响了警报器,向四面八方扩散:

“杀人啦——杀人啦——”

监狱里的警卫敏捷地朝林常平扑过来。打扫卫生的一群犯人朝冲动到顶点的林常平扑上去,抱腰的抱腰,抱腿的抱腿。尖声嗥叫的女人吓得脸色死白死白,飞快地跑到了狱警背后,瑟缩着把自己藏起来。林常平一声怒吼,酷似困兽的绝叫,他用尽力气,将手里的鹤嘴锄朝准自己的脑袋恨恨地砸了一下,顿时血流满面……

周围的人顿时都吓傻了……

30、寒冷彻骨

头上还在流血的林常平一回到号子里,号子里的犯人都纷纷替他抱不平,平时,众犯人对那张姓女人就看不惯,甚至恨恨得咬牙切齿,此刻便七嘴八舌怂恿林常平去告状:

“这臭娘们也太欺负人了!”

“仗着她哥是管教干部,她就不可一世了!”

“她欺负犯人可不是一回半回了。”

“见谁都想脖子里撒尿!”

“这不是往人眼睛里下蛆嘛!”

“是爷们就咽不下这口气!找她算帐!”

“对!是得给那臭婊子点颜色瞧瞧……”

然而林常平没料到,事情到这一步,还真不算完。

那张姓女人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仗着她哥是中队的小干部,一再发威。她那个哥,张管教,也是常常被犯人在背地里啐唾沫的人。这次事件之后,张管教凶狠的目光便锁定了林常平。

那天,林常平走过办公室的时候,张管教威胁地冲林常平勾着手指,摆着挑衅的手势,故意激他:“喂姓林的!你过来过来过来,来来来,你来呀,有本事你进我办公室里来呀,咱们好好说道说道!你来啊,进来进来进来!来来来?你来呀?”

张管教的意思是明摆着的,一旦林常平进了办公室里,门砰地一声关起来,还不是听凭那家伙想怎么收拾他就怎么收拾?

林常平冷笑一声说:“可惜你还不够格,不够请我林常平的格!”

没想到,过了不到两个小时,林常平就被中队的队长传唤去了。抽着软中华喷云吐雾的中队长的脸色是阴沉严肃的,语气是冰冷如生铁的:

“林常平,你要知道,你当众顶撞张管教这件事,性质是非常严重的,影响是非常恶劣的。这股歪风是必须刹住的,中队刚开过会了,决定给你记过处分。”

林常平说:“为什么?请你给我个理由。”

队长严厉地说:“因为你违反了监规,严重地违犯了监规。你还想要什么理由?嗯!”

林常平愤然道:“是那张管教的妹妹当众奚落我,谩骂我。他张管教身为管教干部,非但不制止他妹妹的行为,反倒怂恿他妹妹百般侮辱我的人格,甚至亲自赤膊上阵侮辱我、挑衅我、威吓我……”

“哟喝,你还来劲了?”中队长使劲地在巨大的烟灰缸里拧灭了烟蒂:“我可提醒你林常平,你要明白你自己此时此刻的身份和处境!”

“我明白队长你的意思,该低三下四的时候还是要低三下四的,是这意思吧?不!我要向监狱党委和省劳改局反映情况,我倒不相信天底下还真没有人来替我主持这个公道了!”

那晚上,林常平心情真是糟透了,偏偏那天还没到熄灯的时候号房里就熄灯了,他的心脏病又犯了,早搏一个连一个,心跳得止不住。他摸着黑找了半天药也没找着,为不拿错药,只得跟监舍外面的值班员请示,要求开灯两分钟。坐在铁栅栏外面的凳子上的值班员无聊地剜着鼻孔,态度也凶得像找揍,脸都没朝林常平转过来,隔着铁栅,像训三孙子似的,狠狠剋了林常平一顿。林常平气得七窍生烟,当时如果他手里有一颗马尾炸弹,他一定会想也不想,就朝那铁栅栏外面哧溜溜地丢过去!

翌日一大早,那位曾借西装给林常平的指导员就把林常平叫去了,来了个川剧里的变脸:

“我可警告你林常平!你是不是想做一个特殊犯人?你心里要放明白点!你要搞搞明白你自己的身份,你必须老老实实接受改造,除此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不然……我警告你,照你这样的,可以随时拉出去枪决!”

一夜之间陡然变了脸的指导员让林常平惊愕至极,大张开的嘴好半天没能合拢,他愤怒地一把扯开了自己的领口:“好啊,来吧,那你就动手吧!”

指导员将一只软中华的烟盒往桌上一顿:“你……!”

那一刻间,林常平心彻底地冻结住了,仿佛有一股冰冷彻骨的液体从心脏顺着带病的血管蔓延到全身,让他手脚冰凉,一点点磨蚀掉他对人的善意和信仰。要把他这样一个原本天真无邪、单纯明净、热情如火的社会细胞,变成一团像癌一样的组织。他绝望了,甚至想一死方休。

但他却只能攥紧双拳,咬紧牙关……

竹器厂天天加班加点,一整天繁重的劳动,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收号,林常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满腔厌恨、失望、孤独、寂寞,看来这个世界不但是彻底地遗忘了他,而且是彻底地抛弃了他了。

在难以忍耐的震怒过后,林常平还是很快冷静下来了,他进了车间,在通常做帐的那张破桌旁坐下来,开始给监狱领导写信,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去,他要向上面控告,只要他还活着。

而那一阵,监狱里正在集中打击狱头狱霸,整顿监舍秩序。林常平顶撞的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内勤职工,但他的行为却触犯了监狱管理的规定,最终的结果只能是:给林常平以记过处分,贴出盖着朱红大印的公告示众,勒令林常平本人在全大队大会上公开作出深刻检讨。

林常平发疯地用拳头质问冷酷的墙壁,愤懑地仰天长号:我林常平究竟犯下了什么罪?我是个犯人,不错,可犯人难道就不是人了吗?难道我的血是黑色的?是苦的?难道我这辈子真的是苦海无边了吗?高墙啊,你真是个该死的东西!苍天你为什么不来救救我!这世界上的好人呢?都死到哪里去了!

人不能像条狗似的活着,不能低三下四地做人!

眼前的一切就像一根根楔进脑壳里的钉子,磨损着林常平的神经,使他头皮发麻,血管膨胀,心脏绞痛难忍,他焦躁愤懑,狂乱难安,度日如年。被排除在正常的社会生活之外的他,体味到的是一种苟活的屈辱,这苟活比死亡还让人心碎、痛苦。死亡会在一瞬间解除掉人生的重重痛苦,而这种狗似的苟活,却比死亡还要恐怖百倍。这苟活就像是一场永远也醒不来的恶梦,惊悚的情景只会一个接着一个。

最绝望的时候,林常平曾经想过自杀。而且不止一次地想过,每次眼前都能真实地浮现出自杀后的他那血淋淋的躯体。他甚至幻想过自己在一怒之下,抢过哨兵的武器,一声大吼,来个鱼死网破,那至少也能搞出一点动静来惊动世人……

但不能,所有这些他都不能。

他林常平决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惨死于倾斜的天平之下,如果他一死了之,他只能是个可怜的小小不然的牺牲品,是个糊里糊涂牵涉于官场角斗的无谓牺牲品。那不但死得太冤枉,也死得太不值得了。想到贤惠的妻子,想到两个女儿,一旦他惨死狱中,他那柔弱的妻子将依靠谁去?可怜的两个女儿又如何成长?娇妻弱女寄人篱下,举目无亲,那真是不堪设想的凄凉情景。再说,他还没能为父母建造坟茔。也没有能报答曾经帮助过他的那些人。想到这些,他万箭穿心,精神的重压超过了肉体的折磨。他告诉自己:林常平,你没有死的权利,你一定要坚强地想法子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三千大千世界,恒河沙数,人的生命的存在只不过是在永恒的黑暗中偶尔闪现过的瞬息间的光芒,我们常常为自己生命的可怜渺小而痛苦长叹。而这卑微的生命却又常被一些人操纵于手中,似乎你只能任凭那些人任意摆弄。这就更是悲哀之上的悲哀了。

极度痛苦的林常平也曾想遁入空门,超度人生。但他毕竟不是九华山上的地藏王菩萨。

明人吕坤说:忍、激二字乃是福祸关。

再一次恢复了平静的林常平,用来安慰自己的却是林肯说过的话:“与其为争路而被狗咬,不如将路让给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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