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30 / “另一个,同一个”之八

《俄狄浦斯与司芬克斯》,希腊陶杯内画,约公元前470年,梵蒂冈埃特鲁斯坎博物馆 (Museo Gregoriano Etrusco) 藏


《另一个,同一个》(1964) 


俄狄甫斯和谜语

在黎明四足爬行,在白天直立

而用三条腿游荡在虚幻的

傍晚的空间,永恒的司芬克斯[1]

就是这样看待她变幻莫测的兄弟,

人,入夜时一个人走来

他恐惧地破解了镜子里面

那恶魔般的形象,他的没落

和他的命运的反影。

我们就是俄狄甫斯,以一种永恒的方式

我们也是那漫长与三重的野兽,

我们将是与我们曾是的一切。

看见我们存在的巨大形象

我们就将毁灭;满怀仁慈的上帝

赐予我们后代和遗忘。


[1] 传说司芬克斯曾在忒拜城外向过路人出谜题:“何物在早晨是四条腿,中午是两条腿,晚上是三条腿?”猜错者均被杀死,当俄狄浦斯猜中了谜底是人后司芬克斯跳崖而死。


斯宾诺莎

那个犹太人半透明的双手

在暝色四合之际打磨着水晶[1]

而消逝的傍晚是恐惧和寒冷。

(傍晚与傍晚毫无二致。)

那双手,和犹太区的边缘

化为苍白的风信子空地

对于这沉静之人几乎不存在,

他正梦想一座光明的迷宫。

声名并没有令他迷乱,那反影

是另一面镜子的梦中之梦,

处女们可怕的爱情也没有。

免于比喻也免于神话,他磨光

一片艰深的水晶:那无限的

地图,祂所有星辰的总和。


[1] 斯宾诺莎以打磨透镜为生。


西班牙

比象征更远,

比周年纪念的光华与灰烬更远,

比那个语法学家的怪僻更远

他在那梦想成为堂吉诃德

而最终变成了他的骑士的故事里看见的

不是一种友情和一份乐趣

而是一册古语标本集和格言汇编,

你啊,沉默的西班牙,就在我们中间。

野牛的西班牙,它毙命

于铁器与来福枪,

在西部的草原,在蒙大拿[1],

尤利西斯下到哈德斯[2]的巢穴的西班牙,

伊比利亚人的,凯尔特人的,迦太基人的,以及罗马的西班牙。

坚忍的西哥特人的西班牙,

他们是来自斯堪地纳维亚的族裔,

他们诠释又遗忘了乌尔斐拉斯[3],

村庄之牧师的经文,

伊斯兰的西班牙,秘法

与灵魂之暗夜[4]的西班牙,

宗教裁判官的西班牙,

他们饱受命运折磨,身为刽子手

而本可以成为殉道士,

漫长的冒险的西班牙

它破解了重重大海并将残酷的帝国消灭

并一直延续到此,在布宜诺斯艾利斯,

在1964年的七月这个入暮时分,

另一把吉他的西班牙,那把鲁莽的,

而非谦卑的,我们的吉他,

无数个庭院的西班牙,

教堂与神庙的虔诚石头的西班牙,

善意的阳刚与丰盛的友情的西班牙,

无用的勇气的西班牙,

我们可以宣示对他者的爱,

我们可以将你忘却

如同我们忘却自己的往昔一般,

因为你无可分割地在我们之内,

在血中流淌的至深的习惯里,

在我的族谱里那些阿塞维多与苏亚雷斯之中,

西班牙,

河流与刀剑与生生不息的世代之母,

无穷无尽而又命中注定。


[1] Montana,美国西北部州名。

[2] Hado,希腊神话中的冥府之神。

[3] Ulfilas(约310-383),罗马帝国的哥特人主教,传教士,《圣经》翻译者。

[4] La Noche Oscura del Alma,西班牙神秘主义者,罗马天主教圣徒圣胡安·德拉克鲁兹(San Juande la Cruz,1542-1591)写的一首诗。


挽歌

哦博尔赫斯的命运,

曾经远航过世上众多的海洋

或是那拥有众多名字的唯一而孤独的海洋,

曾经是爱丁堡的,苏黎士的,两个科尔多瓦[1]的,

哥伦比亚的和德克萨斯的一部分,

曾经回返,在无常的世代之后,

到他家族的古老领地,

到安达卢西亚[2],到葡萄牙与那些个郡邑

撒克森人与丹麦人曾在此交战并混和他们的血液,

曾经漫游过伦敦红色与寂静的迷宫,

曾经在那么多面镜子里变老,

曾经徒劳地寻找雕像的大理石的目光,

曾经细察过石板画,百科全书,地图册,

曾经见过世人所见的事物,

死亡,疲惫的黎明,平原

和精微的星辰,

而一无所见或几乎无所见

除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女孩的脸,

他但愿记不起他的一张脸。

哦博尔赫斯的命运,也许不比你的更加奇特。

波哥大,1963年


[1] Córdoba,分别位于西班牙南部与阿根廷中北部的同名城市。

[2] Andalucía,西班牙南部一自治区。


ADAM CAST FORTH[1]

是真有过一座花园,还是一个梦?

在迷朦之光里我曾迟疑地自问,

仿佛在寻求一份安慰,往昔,

如今这不幸的亚当曾是它的主人,

它是否仅仅一个魔法的骗局

来自我梦中的那位上帝。记忆里

那座明亮的乐园早已隐约难辨,

但我知道它存在,并且持久,

尽管不是为了我。坚硬的大地

是我的惩罚,是那场乱伦的战争

属于该隐和亚伯和他们的子孙。

但,无论如何,重要的是曾经爱过,

曾经快乐过,曾经亲手触摸过

那座活的乐园,即使是仅仅一天。


[1] 英语:“被逐的亚当”。


致一枚硬币

在狂风暴雨的寒夜我从蒙得维的亚启航。

拐过塞罗[1]的时候,

我从最高一层甲板丢落了

一枚硬币,它闪烁一下便沉入了浑浊的水流,

一件光明的事物,被时间与黑暗吞没。

我感到,我做出了一件不可挽回的行动,

在这颗行星的历史中加入了

两个连续的,平行的,或许无限的系列:

我的命运,它是由忧惧,爱与徒劳的兴败组成,

以及那个金属圆片的命运,

流水将把它带到温柔的深渊

或是茫茫大海,大海仍在啮咬着

撒克森人或维京人的赃物。

我睡梦与警醒的每一个瞬间

对应着那盲目的钱币的另一个瞬间。

有的时候我心怀愧疚之感,

有时,则是嫉妒,

因为你置身于时间与它的迷宫,像我们一样,

却一无所知。


[1] Cerro,蒙得维地亚地区的小山。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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