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是国家主义者吗?


《北京晨报》6月2日刊载之专栏稿,发表时有较大删略

蔡元培:从革命者到国家主义

肖伊绯

◎众口齐赞蔡先生

蔡元培(1868-1940)在少年时期,已名动公卿,曾被前清宰相翁同龢称赞:“年少通经,文极古藻,隽才也。”一代狂士辜鸿铭也曾这样评价:“现在中国仅有的两个好人,一个是蔡元培先生,一个是我,蔡先生点了翰林之后,不肯做官而跑去革命,到现在还革命。”

辛亥革命后,中国结束帝制时代,迎来民主革命时代。此时,蔡元培投身教育事业,倾力实现教育救国、振兴中华的宏愿。他曾任教育部长并执掌北大,文教界内外对其教育理念及为人均极表钦佩。著名学者、执教清华的冯友兰曾赞曰:“蔡元培是近代确合乎君子的标准的一个人。”他为之解释说:“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夺也——这样的人,才是君子”,“蔡先生的人格,是儒家教育理想的最高的表现”。

美国著名哲学家杜威也曾这样评价蔡元培:“拿世界各国的大学校长来比较,牛津、剑桥、巴黎、柏林、哈佛、哥伦比亚等,这些校长中,在某些学科上有卓越贡献的不乏其人。但是,以一个校长身份而能领导那所大学,对一个民族,对一个时代,起到转折作用的,除蔡元培外,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在其逝世之后,1943年3月5日,周恩来领导的《新华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怀念蔡孑民先生》的社论,明确指出:“北大是中国革命运动史上、中国新文化运动史上,无法抹去的一个名词。然而,北大之使人怀念,是和蔡孑民先生的使人怀念分不开的。蔡先生的主办北大,其作风,其成就,确是叫人不容易忘怀的,确是对于中国的革命事业有很大的贡献的。”

那么,蔡元培究竟何德何能,能当得起这么多古今中外名流的一致赞佩呢?或者说,他的教育理念在亦政亦教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魅力与能量,始终能够在一拔又一拔的革命者与执政者、教育者与受教育者、领导者与追随者的各类群体中获得一致肯定?答案简而言之,蔡元培的教育理念及其践行原则的核心,乃是“国家主义”。蔡元培一生经历从革命者到国家主义者的渐进转变,国家主义正是他始终处于时代先锋与领袖地位的思想动力之来源。

◎何谓国家主义?

什么是国家主义?国家主义(Statism/Nationalism)是近代兴起的关于国家主权、国家利益与国家安全问题的一种政治学说。在本质上,国家主义就是一种研究治国之道和治国之术政治哲学学说,其价值的归依是国家。国家主义认为国家的正义性毋庸置疑,并以国家利益为神圣的本位,倡导所有国民在国家至上的信念导引下,抑制和放弃私我,共同为国家的独立、主权、繁荣和强盛而努力。

上述国家主义的权威解释,是如今国际政治学界公认的简要定义。当然,纵观蔡元培的一生,其理念其践行并非从一开始就完全符合这样的纯学术定义,在救国与革命,在爱国与教育之间,他为民族利益与国家命运来回奔走,以实际行动体证着国家主义的精神。在此,不妨以“三段论”的方式,截取其生涯片断,窥探其理念变迁。

◎初举教育为救国

首先,蔡元培最初投身教育是为了革命。作为前清翰林,他曾亲历戊戌变法的兴起与失败。对康有为、梁启超被清廷通缉,蔡元培“甚为愤懑,遂于九月间携眷回绍兴。虽有人说我是康党,我也不与辩”;但他“虽表同情,然生性不喜赶热闹,未尝一访康氏”。对于变法维新之所以失败,他颇有感悟,称“孑民是时持论,谓康党所以失败,由于不先培养革新之人才,而欲以少数人弋取政权,排斥顽旧,不能不情见势绌。此后北京政府,无可希望。故抛弃京职,而愿委身于教育云。”这一立场,与严复、张元济、张伯苓等比较接近。这些忆述,均出自其1936年写成的《自写年谱》中,虽是晚年忆述,仍可感受其当年的激进诉求与迫切心情。

在蔡元培看来,救中国的当务之急,不是搞政治,而是办教育。而这一观念的形

成,正起始于戊戌变法时期。蔡支持康有为的变革理念,但不参加其组织的政治活动。因为,他不相信这样完全没有根基、单靠皇帝发诏书、自上而下推行的变革,能获得成功。中国这么大,积弊这么深,要想发展,必须在根本上从培养人才着手。与此同时,清廷的腐败与帝制的腐朽,也让蔡元培将投身教育的目标,直接指向培养革命人才上来。他在上海办爱国女学、爱国学社等,这些教育机构实际上都成为革命据点。革命人士到上海,借学校为招待与接洽机关;高级课程参革命意义;理化注重炸弹制造;高级生有秘密加入同盟会等等,这些教育诉求最终都为辛亥革命的成功奠定了不可或缺的基础。应当说,此时的蔡元培并没有什么为大清帝国奋斗的“国家主义”,而是为革命理想中的推翻帝制、实现民主的共和国而奋斗的“国家主义”。

◎再举教育为强国

中华民国建立之后,外有帝国主义列强觊觎侵略,内有各路军阀争权夺利,在这种情势之下,蔡元培的“国家主义”仍然无法寄望于走马灯式轮替频繁的执政者,而只能且更坚定的寄托于教育事业上。此刻,孙中山先生提出的“强国强种”主张以及“三民主义”思想,被蔡元培纳入其教育理念之中;他强调“抱定宗旨”与“兼容并包”的大学教育基本原则,正基于此。所谓“抱定宗旨”,即以“强国强种”为根本目的,最终要通过教育实现民族自强、国家振兴之目的;所谓“兼容并包”,即古今中外、东洋西洋,但凡能够对前述宗旨有所助益的优秀思想、文化、学术等等,都应以包容吸纳之心待之。

勿庸置疑,蔡元培对于现代中国的巨大贡献,主要在大学教育。说到蔡元培的大学观,不能不提他的名言:“爱国不忘读书,读书不忘爱国。”如何理解这句话?这是既反对学生迂腐守旧、闭门读书,也反对学生头脑发热、盲目干政。爆发于近百年之前的“五四运动”,其核心诉求乃是反对北洋政府在外交上的丧权辱国,本质上讲的确是“爱国运动”。当时,执掌北大的蔡元培心中也非常理解学生的爱国热忱,但不得不为之引咎辞职,从实际形动上表示出对学生运动的不支持——这就表明蔡元培关于学生投身革命的想法已与前期有所不同,在既定的“国家主义”前提之下,学生的主业乃是一心“强国”而非盲目“救国”了。

这一时期,蔡元培曾多次提及以“国家主义”为前提的教育主张,他认为“学生在学校里面,应以求学为最大目的,不应有何等政治的组织”,“学生救国,重在专研学术,不可常为救国运动而牺牲”。又称“欲副爱国之名称,其精神不在提倡革命,而在养成完全之人格。盖国民而无完全人格,欲国家之隆盛,非但不可得,且有衰亡之虑焉。造成完全人格,使国家隆盛而不衰亡,真所谓爱国矣。”(详参: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由此可见,蔡元培投身教育事业的人生轨迹,正在从最初的激进革命理想,走向育人强国的“国家主义”道路上来了。

◎晚年学术为报国

事实上,“五四运动”之后,蔡元培仍为北大师生热烈拥戴,难以割舍其“北大情结”。据考,蔡元培第一次出任北大校长,为1916年12月至1927年7月,任期近11年之久;第二次出任北大校长,则为1929年9月至1930年12月,任期则只有1年多一点的时间。据考,蔡两次出任北大校长期间,曾有七次请辞之举,由于深受学生教员的爱戴,屡辞屡挽,曾发生过多次北大师生的公开请愿之“挽蔡”活动。

  其中,1927年7月,张作霖进驻北京之后,曾取消北大称号,改称为京师大学校,蔡元培的校长名义随之也被取消。这是蔡第一次出任北大校长的正式终结。“皇姑屯事件”之后,张作霖被日军炸死,蔡第二次出任北大校长。但这次蔡只是在“恢复北大”之际,做的“遥领”校长而已,实际参与校务管理的乃是代理校长陈大齐等。所谓“遥领”,即不参与北大具体管理工作,只是做“恢复北大”时期广大师生的“精神领袖”而已。“东北易帜”之后,南京国民政府已在名义上统一东北地区,北平的教育界也正在逐渐恢复重组,“恢复北大”工作也已渐入正轨。在这种情势下,蔡于1930年9月13日正式向教育部当局提出辞去北大校长一职。

之后一段时期,蔡元培把精力主要放在组建中央研究院上,他出任中央研究院院长,开始专注国家民族的文化教育和科技事业,并相继辞去了其他职务。从最初抱定“教育救国”宗旨,投身教育事业以来,蔡元培的“国家主义”逐渐清晰确切起来,他不再将教育视作纯粹的救国工具,不再将教育视作纯粹的革命工具,而更看重在国家利益至上的政治框架内,实现“教育强国”良性的、可预期的、可持续的传导机制。同时,也因年岁渐长、精力有限,他将“教育报国”的理念缩小范域、精简目标,又再次转变为“学术报国”的基本诉求。

◎救国·强国·报国:国家主义者的政教传奇

应当说,在近代中国大学教育层面,蔡元培是开创型的先锋人物,也是继之而起的领袖人物。在中央研究院这样的国内最高学术研究机构的创建与组织上,他也当之无愧的同时身兼先锋与领袖。但“学术报国”理想蓝图刚才铺就,“九·一八”事变一声炮响,却再次打乱了包括蔡元培在内的所有知识精英们的梦想与计划。仍是“国家主义”的视野,当时已过花甲之年的蔡元培,在手中各项教育事务极其繁重的情况之下,积极主张抗日,拥护国共合作。1932年,他与宋庆龄、鲁迅等发起组织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积极开展抗日爱国运动;曾电救杨开慧烈士,援救许德珩等爱国民主人士,营救丁玲、朱宜权等共产党员。他的这些晚年行止,看似与教育事业已无太大关涉,但实际上却仍是“国家主义”框架之下的,与其教育宗旨相通的,从救国到强国,再从报国到救国的循环往复而已。唯一不变的前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国家利益至上。

  1940年3月5日,蔡元培在香港病逝,享年72岁。周恩来曾写挽联云:“从排满到抗日战争,先生之志在民族革命;从五四到人权同盟,先生之行在民主自由”。这样的评价,可谓从国家到民族,从政治到教育,都予以其近乎“完人”式的盖棺定论,这也是无论党派、无论立场的中国社会各界对蔡氏一生品格的公论。70余年后,我们回过头来看,蔡元培投身教育事业的一生轨迹,始于晚清变法维新时代的“教育救国”宏愿,发展为追寻民主共和时期的“教育强国”理念,再嬗变为以国家利益至上的“学术报国”计划;虽人生有涯、世事多变,但他那亦政亦教皆堪垂范的传奇生涯,注定将成为近代中国政治史、教育史上的双重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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