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蔚文丰:斜风细雨不须归
蔚文丰
这些日子太原的天好象被捅了个窟窿,阴雨连日不歇,起初暴雨倾泻而下,这两天变得好脾气了,不紧不慢地下着,连续四五日,就是不停。人们的节奏似乎也象这雨一样变慢了,急办的事推后了,要办的事不办了,新闻里不时传出市内水患的消息。窗外云色低沉,我不安起来,这雨怎就不停呢?一股莫名的惆怅从心底涌起,不由得惦念起远在家乡的老屋来,它能不能承受得起这样的风雨?
我的家乡位于晋西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我家老屋建在大伯窑洞的旧址上,是父亲年轻时修建的,靠西一孔窑洞,石头腿,土坯拱,紧挨着是两间小平房,显得极不相称。由于当时条件所限,逐年修起。当时的屋顶由筋泥加蒅(莜麦秸杆切碎而成)和好抹就,经不住风吹雨打,每年雨季前做泥工抹屋顶,是家家户户的一件头等大事。那会儿,乡亲们只要谁家有事,尤其是起房盖屋,娶儿聘妇,抬材打墓,只需言语一声,甚至是不请自来,吃顿糕就成。谁家做泥工了总少不了几个帮忙的,乡亲们都是相互帮衬来做。抹屋顶那天如同过节,一大早,奶奶领着几个老姐妹们就去碾道压糕面了,母亲她们婶婶妯娌几个总是提前退出工地,蒸糕压粉,准备中午的吃食。再看院子里、房顶上,那叫个热火朝天,做泥工需要多人配合,节奏快,强度大,和泥是力气活,抹泥是技术活,个个干得汗流浃背。我们这些孩子最喜欢这种集体劳动互助热闹的场面,也乐于让大人差遣,忙个不亦乐乎,更重要的是能吃顿好饭解解馋。
改革开放后几年,我家也打了明灰屋顶。这种屋顶是用深石灰加了麻刀和水抹就,坚固结实,不蓄水,不渗漏,一劳永逸,总算是告别了年年做泥工的历史。明灰屋顶年头久了,由于冬夏温差大,表层老化,出现了大大小小的龟裂,难免渗漏,后又重新打过一次。近年来父母年岁也大了,干不动了,兄妹几个又离的远,他们只好每年小范围的修修补补,遇到雨长的年份,窑洞湿阴,平房漏雨,父母总要冒雨爬上屋顶苫盖。
好在前两年,由政府补贴,屋顶加了瓦,屋面抹了白灰,粉墙红瓦,老屋似乎焕然一新了。
然而,就在前年夏天,几场雨过后,屋顶倒没事,后墙湿阴面积急剧扩大,已致向里拖腰。在一个雨夜,村里有老人下世,父亲过去帮忙。母亲一个人坐在炕上看电视,窑洞的后墙轰然倒塌,顿时尘土满屋,石块夹杂着泥土漫了一地,后墙摆放的平柜、缝纫机全部被埋,母亲心爱的一台老缝纫机报废了,所幸人安然无恙。后墙洞开,直视墨黑的夜空,外面凄风冷雨,也不知父母如何度过那个夜晚。
窑洞修好半年之后,我才得知此事, 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自己在外打拼,父母年岁大了,却无暇照顾。
每次回家,躺在炕上,打量着破旧的老屋,心情总是难以平静。湿阴变形的后墙,斑驳的墙面,残破的仰层(天花板)打满补丁,贴着从文革到现在不同年代的报纸……父母辛苦了一辈子,连一间象样的屋子也没曾住上,他们在这里土生土长,不愿意离家在外,总说“好出门不如歹在家”。我也曾下过决心,自己好好奋斗,一定要給二老盖上三间大瓦房。一提盖房的事,二老极力反对,“我们老了,旧屋就住得挺好,你们用钱的时候多着了。”二老总是省吃俭用,把攒下的钱给我留着,娶妻生子,买房买车都少不了他们的资助。时至
今日,盖房之事遥遥无期。每念及此,心中无限愧疚。
雨还在不紧不慢的下着,我心事重重,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母亲说,“老家雨也不太大, 就是后墙有点湿阴,屋子好着哩,你们放心吧!”听到老屋安然,我如释重负,也甚感欣慰。欣慰之余忽然对我家破陋的老屋心生崇敬了,你看它象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傲然屹立于故乡的苍穹之下,为我挡风遮雨……此时此刻我的思绪依旧在雨中徘徊,小时候风风雨雨放牧的旧事又涌上心头。
曾经多少个雨后,我挽起裤管,光脚提鞋,驱赶着牛马,从村东那条熟悉的漫着雨水的石板路上走过……
那会儿农村刚刚包产到户,家家分了田地和牛马,乡亲们的生产热情空前高涨。村里虽然有集体牛群,雇有专职牛倌儿,但牲畜太多,到处种的满满当当,缺少宽阔的草地放牧,再加上各家都没有充足的草料,牛马自然是膘不肥,体不壮,羸弱者甚多,下犊孺牛跟不动群,耕地犍牛犁不了地。那时牛马是最重要的生产工具,再加上刚刚分到,自然是爱护有加。于是有人手的便将自家的牲畜分出来独自放养或组上几家小规模放养。至于放牧人都是二线劳力或三线劳力,不是老的就是小的,我们每年一放暑假,自然就充当了放牛娃的角色。
那时候,我有两个叔伯哥哥,我们仨同岁,最是形影不离。我三爷爷,是我们放牧的领队。常跟我们搭伴的还有个姚五爷爷,他和三爷爷处得好,到哪儿都相跟的。他俩是村里的活地图,哪一个沟沟岔岔、坡坡梁梁都了如指掌。为了让牲畜吃得好,就得到离村较远的地方,虽说走得辛苦,但那里庄稼少,有好草地,经常去一些以前不曾到过的地面,一直到邻村接畔种地的地方。
我们最想去的地方是后沟。一条由无数泉水汇成的小溪在纵深宽阔的谷底缓缓流淌,溪水清澈见底,小鱼蝌蚪历历在目,茂密的水草覆盖了河滩,数不清的田鸡活蹦乱跳,或在水里,或在河滩,悠然自得。溪水两岸的河滩上长满了高大茂密的沙棘树,挂满了没有熟透的沙棘果。浓荫将广阔纵深的河谷连成一片,树丛里时有石鸡野兔的踪迹,闻声而动。这里蜂蝶起舞,鸟雀成群,是生灵的天堂,万物的乐园。那时我们感兴趣的是捉鱼掏鸟。 后沟有座单孔石拱桥宛若长虹横跨南北,是农业社修的交通灌溉设施,桥洞下溪水潺潺流过,桥洞的石缝里随便就能掏到小麻雀和麻雀蛋。最晦气的是掏到布谷鸟,我们叫它臭布谷,它一旦受到侵犯,本能的喷出臭气熏天的稀屎,弄你满手满脸。这里掏鸟,被同村的几个玩伴视作小儿科,他们能在黑山沟高深的崖壁上掏到红嘴雁儿,我根本不敢。
后沟的下游是一条河,羡慕比我大的伙伴们,一个猛子扎进去,从河对岸冒出来。我经常蹲在岸边,久久地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河面,看有没有鱼群过来,捞鱼鹳在河面上静静地盘旋……
我们也会爬上村南的架子山,它是方圆临近最高的山了。极目四望,盘点着四周星罗棋布的村庄,去过的,没去过的,世界真大!看着星星点点的人影点缀在广袤的原野上,是他们用汗水作画让原野变得五彩斑澜,充满生机。翠绿的是谷黍在拨节,青绿的是莜麦在抽穗,金黄的是油菜花,紫色的是胡麻花,雪白的是荞麦花,豌豆花刚谢,山药花又开,大家你方唱罢我登场,争先恐后赶趟儿似的,来赴这秋的盛会。
我们也会光顾西山的后梁,采摘栽麻花,带回家晾干是上好的佐料。山梁上那粉嫩瘦弱的栽麻花,一朵朵,一簇簇,在清风中摇曵,至今让我魂牵梦绕。
那时正值雨季,天气任性的很。一会儿烈日当头,晒得你无处躲藏,直盼望来一朵云,在云影下凉快一下。一会儿乱云飞渡,风雷激荡,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淋你个透心凉。有时会遭遇偏降雨,村东汤阳日晒,村西却雨打风吹。要是遇上连阴雨,每天得带上雨具。那时候很少有雨衣,所谓的雨具,一块塑料布而已,甚至是装完化肥的编织袋。我们常常仰天看云,口中念念有词:
云往东,一场空;
云往南,水推船;
云往西,稀泥糊糊至胳膝;
云往北,打倒麻子带倒谷……
直到现在,每每看到乌云翻滚的天空就想起了当年的这几句话。
虽说天气任性,我们可不能任性,由三爷爷管着,迟走也不行,早回也不让,冒着雨也得让牲畜吃好。一句话,人受点罪事小,牛马吃不好事大,放牧的事总是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记得有一年,连阴雨下了好几天,那天到西山后放牧,走时下着绵绵小雨,可到了西山后,风大雨急,风浇雨让人抬不起头,还要冒雨看好牲畜,别让吃了庄稼。披的塑料布起不了多大作用,下身全湿透了,裤管裹满泥巴,穿得单衣薄裳的,山谷的风穿心的凉,冻得直打哆嗦,又冷又饿,实在吃不消了,几次央求三爷爷要早回,可没有批准,“做甚谋甚,讨吃的谋棍! 放牛也有个时辰,不能想多会儿回就多会儿回。你们小的了,锻炼的日子长着哩!”看着我们崩溃的样子,他安顿我们到一个避风处避雨,他和姚五爷看着牲口,想找点干柴生个火,到处湿漉漉的,哪里有啊。只好眼巴巴望着满天的乌云,心中默念:云往东,一场空,云往东,一场空……
终于盼到回家的时候了,翻过一道山峁,雨雾朦胧中,隐约看到了村庄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心中生出了一丝温暖。回到家里,母亲连忙招呼换了衣服,围上被子,倦缩在热炕头上,不一会儿,一笼热腾腾的白面花卷儿端在了面前。此刻寒意尽散,心中暖洋洋的。原来那天恰逢七月十五,家里不光上了坟,还吃一顿好饭。那时吃一顿白面花卷儿可不是易事。这大概是那个时候最寒冷最温暖的记忆了。
回忆过去,想想现在,尤感人生之不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岁月给我们以风雨,我们从容接纳,默默感悟,斜风细雨不须归!尽管三爷爷目不识丁,但他在风雨中用实际行动告诉了我们什么叫做坚守,坚守自己的岗位,坚守自己的信念,坚守自己的梦想……是啊,斜风细雨,何需归去?
天色渐晚,雨还在下。望着街道上行色匆匆的路人,撑起的雨伞浮沉起伏,象各色的浮萍在茫茫雨雾中时隐时现,追寻着各自的路,而我何尝不是其中的一朵!
三爷爷是老祖的小儿子,我记事时他就五十多岁了,枣红脸,高颧骨,总是拱着腰,一脸憨笑,露出一口黄牙。他是个光棍,就爱侍弄牲畜。
早在农业社的时候,队里有一匹种马,生得威武彪悍,浑身火炭一般。它关系着全队骡马的素质,是队里的宝。三爷爷侍弄牲畜在行,队里就把这匹马交给他当专职饲养员。他当然是乐此不疲,成天拉出去,牵回来,以马为伴,吃喝拉撒,梳鬃剪尾,悉心关照。把个马精喂得油光水滑,膘肥体壮,生龙活虎一般。就连邻邦相村的人也是谁见谁夸,直挑大姆指。马是他的骄傲。
村里有谁家娶媳妇了,大队破例让这匹马驾辕,派出队里最好的皮车去迎娶。三爷爷是无可替代的车倌儿。他从不怠慢,总是按时辰套好车,给马戴上一套红缨串铃,手拿红缨马鞭,红缨飘动,串铃悦耳,马鞭一声脆响,皮车启动了。那个气派劲儿,真是八面威风。到了外村,人们总是赞不绝口,给村里长了脸,更给娶亲的人家撑足了面子,三爷爷的差事就连我们孩子也是满心的羡慕。这是他一辈子最光鲜的岁月了。后来有了拖拉机,再后来有了吉普车,村里的皮车退出了娶亲的历史舞台。解散农业社的时候,这匹儿马被卖到外地,那副红缨串铃一直由三爷爷保管,有事没事常拿出来晾晒一下,说是怕起了虫子。
分开后,爷爷、大伯、二伯、我家都分到了牛马,三爷爷自然是多有关照,尤其是我们放暑假出去放牧,他是我们的领队。他最心疼牲畜了,谁要是不善待牲畜,他必定出头指责,“人牲口一样——”就开骂了。这是他的口头禅。
他经常指责父亲喂养牲畜的不当,比如不按时添草喂料啦,不按时扫槽垫圈啦,不按时饮水啦……后秋有一回,我父亲翻地,中午三爷爷提了罐子给我父亲送饭去,牛犋刚一停下,两条大犍牛就顺势倒卧在墒沟旁喘着粗气,浑身出着白毛汗。三爷爷一看不对劲,就责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解释道:“地里尽是芦草,犁得浅了犁不死,来年草比苗旺。”父亲性子急,干活不惜苦,耕的一手好地。原来他为了根除芦草,把犁调深了,牛犋行得慢了,再给上一鞭子。三爷爷一边躬下身子,心疼地用手抚摸着牛的脖颈,一边责骂父亲:“人牲口一样,你狗的,光让它耕地不歇息,你不累,它们还受不住了。你把它们使唤成乏牛,看你那么多地,谁给你翻呀?”父亲脾气虽暴,头绕来绕去不言语了。
当初我家分了一匹骡子,甚是彪悍,浑身青色,额头有一撮雪白的毛,大家管它叫白玉点儿,是二队一辆皮车的辕马。白玉点儿桀骜不训,性情火暴,在队里是出了名的,很多人敬而远之。我们出去放牧,别的牲畜赶上就行了,白玉点儿不行,得用缰绳拴着,我跟上它没少受累。我起初不敢靠近它,远远的拉着,怕它踢着,一出去十分操心,一旦挣脱缰绳跑了,十人万马捉不住,只有三爷爷能拿闹得住。当年秋收时日,父亲套车拉田禾,白玉点儿怎么也不肯就范,甚至撂着蹶子踢起人来,父亲顿时火冒三丈,把它拴在一棵树下,鞭子雨点般甩将下来。此时三爷爷赶来,急忙从父亲手中夺下鞭子,“人牲口一样,你的顺着它来,别把它弄毛了!”三爷爷抓了点草给它喂上,慢慢顺毛抚摸着,让它静下来,最后终于套上了车。白玉点儿平时多由三爷爷精喂,在他的调教下,白玉点儿性情温顺多了,拉车有劲儿,拉碌碡碾场出路,爆发力极好,为我家立下了汗马功劳。过了几年,白玉点老了,父亲决定卖了换一头小点的,当双方商量好价钱,买主拉走白玉点儿的一刹那,一旁的三爷爷竟掉了眼泪。跟前有人开玩笑,“五叔,侄儿卖骡子,您伤心啥了?”三爷爷一抹眼泪,摆手叹气道,“人牲口一样,还是在的好,遗留下的,老牛毕竟刀尖死,谁也挡不住!”听村人说,当年解散农业社的时候,队里卖那匹儿马时,他就掉过泪。临走时他将儿马用过的一副精美的皮制笼头、一盘脒绳,连同脒镢一并送给了买主,还拉着人家的手千叮咛万嘱咐。
三爷爷口外有个大哥——我大爷爷,每隔几年,他总要出趟口外。那里人丁兴旺,一大家子,大爷爷有两个儿子,下来又是小弟兄五个,他大哥家住完侄儿家住,侄儿家住完侄孙家住,家家热接热待,有吃有喝,也有活儿。他常常乐不思蜀,一住就是半年六月,用他的话说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回的时候,他总要买上几头牲畜,那里牛马甚众,一场子牛马随便挑,价钱也比口里便宜很多。他是看牲畜的行家,掰开嘴就知道几岁,看看头蹄身段就知道能长多大,犍牛有没有劲,孺牛下犊好不好。他选上几头,择日上路,一路边走边放养,徒步从中旗一直赶回村里。
一听说三爷爷回村了,村里人络绎不绝,挤了一屋子。三爷爷盘腿坐在炕头上,唾沫星飞溅,向他们讲述口外的奇闻轶事,大家一个个嘴里叨着大青山纸烟,凝神静气,听得竖直了脖子,家中烟雾缭绕。好大一部分人是冲着他赶回来的牲口来的,三爷爷总是把家里不需要的转卖掉,挣点来回费用,还略有盈余。他看牲畜的眼光和他的人品从未有人怀疑过,只要说卖哪个,三下五除二就有人牵走了,手迟脚慢的只有后悔的份儿。别人卖牲畜看钱,三爷爷卖牲畜却看主人,他卖给善待牲畜的人才行。
不管多大岁数,在爷爷跟前,三爷爷永远是个孩子。爷爷排行老二,长三爷爷十多岁,他常在爷爷家吃饭,偶尔也在父亲和几个伯伯家吃。每当吃饭的时候,一不见三爷爷,爷爷总是问奶奶,“五小子(三爷爷乳名)吃了没?”直到落实了三爷爷的吃饭地点,他才肯动筷子。有时问得奶奶烦了,“他那么大个人,侄男外女那么多,还能饿着?”爷爷道:“他憨的,自己晓不得照顾自己。”
哪有勺子不磕锅沿的,日子久了,叔嫂之间难免有个小矛盾,爷爷总是护着三爷爷说话,令奶奶受气。在别人家吃饭,端上啥吃啥,没说道,在爷爷家有时也耍点小任性,嫌好道赖,嫌吃得不美口,气得奶奶摔盆打碗,一连几日不高兴。三爷爷倒象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
年轻那会儿,三爷爷有时偷了家里粮食,用大襟兜着带给村里相好的。有一回,竟将奶奶心爱的一顶黑栽绒帽子偷了送人,任凭奶奶怎么说,三爷爷不吭气,只是憨笑。爷爷也保持沉默,没有向着奶奶说话。把奶奶气得病了一场,落下了肚憋,老打饱声的毛病。直到奶奶说出不给三爷爷做饭了,爷爷才急了,就是不依。
人常说,长兄如父,此言不虚。老祖去世的早,我大爷爷年轻时就出了口外,爷爷自然成了长兄,最疼三爷爷了。听说早年曾给娶过媳妇,没过多长时间,三爷爷竟拿上盘缠打发人家走了。
三爷爷得了肺气肿,最终影响到心脏,手脚都肿了,行走也不便了。快八十岁的爷爷每天柱着棍子步履蹒跚给三爷爷送饭,顿顿不落。老弟兄俩经常坐在炕上,要么高言慢语,说个没完。要么半晌沉默,啥也不说,一个打盹儿,一个喘气儿。
后来三爷爷病重时,听说和爷爷提出想出口外,“二哥,我想出趟口外,眊一眊拴骡和蜜骡(大爷爷的两个儿子),我这相数不知道去成去不成?”爷爷极力安慰:“等你病好了,让六旦(我父乳名)搬上咱们一起去。”半月后,三爷爷离开了人世,是爷爷陪着他走完了最后一程。
三爷爷一辈子就爱伺弄牲畜,给侄男外女帮忙,啥也不贪,有点东西,大人有用的给大人,小孩爱见的给小孩,死后家里头只一床狗皮褥子是他象样的家当,啥也没有。他那套心爱的红缨串铃,静静地挂在窑洞的后掌的半墙上。
姚五爷爷穿戴整洁,面容清瘦,尖下巴,留一副雪白的山羊胡。和三爷爷关系好,是我们暑假放牧的常伴。他知书懂礼 ,口才好,爱说四六句,玩笑话,爱抱打不平。村里有好事的想和他斗嘴,没有不灰溜溜败下阵来的。他经常妙语连珠,语惊四座,引得众人哄堂大笑或忍俊不禁。
听爷爷说,早年在日本人手里,他当过甲长,就连应付周旋日本人也游刃有余。
有一年正月,村里唱戏,是内蒙来的二人台小戏。那天唱的是《挂红灯》,人们评头论足,看得正起劲,女演员旋转的手绢,竟掉落到地上,众人哗然,这时姚五爷爷一捋胡须发话了,“唉,有心屙个蛇盘兔,巴巴稀得立不住!”看戏得人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有一回放牧,在一个草坡上,牛马吃得稳稳当当,爱抽烟的得空凑在一起,点燃艾绳,抽起烟来。同村的喜邦叔爱抽个烟,正好没带烟具,笑咪咪凑了过去。姚五爷爷立马将羊腿(用羊的小腿骨制成的烟具)递了过去,“既往江边站,必有望海心,抽哇!”喜邦叔顿时眉开眼笑,“还是五叔懂我!”
有一次,我们放牧经过一块胡麻地,两个地头胡麻长得齐刷刷的,没有杂草,中间却杂草丛生,灰菜长得半人高,胡麻苗稀稀拉拉地倦缩在草丛里。三爷爷说,“这谁家的胡麻,只锄了两个地头就不管了!”姚五爷爷接茬说,“还能有谁,我那亲家!你看他穿鞋戴帽,想当灰菜旗杆哩!”姚五爷爷有个亲家在本村,干啥不象啥,是村里有名的爬场人家。
村东有一段石板路,一下大雨,雨水漫过石板向东流去。不知啥时,村里有人撬了几块铺了自家的院,路被雨水冲刷了一个坑。人们一走这里纷纷指责,姚五爷爷的谴责最为经典,“这是拨上球毛安胡彩了,只管自己的体面,不管别人的疼痛!”那是我们总觉得姚五爷爷的好多话是至理名言,也学着骂人,被父亲骂了好几回。
有一次傍晚,我们放牧回到村里,牛马各自回家,这时姚五爷爷的小孙子跑了过来,拽住他的衣襟,不说话,鼻子一抽一抽的,想哭的样子,分明受了委屈。姚五爷爷问,“怎的了?跟爷爷说了哇!”连问两句,小孙子哭声挠痒就是不说。姚五爷爷正色道,“袖个筒擩擀杖,你给爷爷直来直去的,好不好?”我在旁边扑嗤一下笑出声来。回去跟家人学说,他们都笑了,母亲笑着说,“你姚五爷爷也是,姚宝宝才四五岁,懂得个啥了。”
跟姚五爷爷能学到在学校学不到的东西。有时我们自以为在学校识了几个字,想卖弄卖弄。有一回,他听见我们说猜字的事,笑咪咪地说,“我给你们出个字谜,寸草滩里死二小,猜一个字,这个字保证你们经常见,经常写,猜对了今天后晌你们只管玩,五爷爷给你们看牛。”我们弟兄三个绞尽脑汁,半晌没猜出来。姚五爷爷说,“猜不出来?问你三爷爷!”三爷爷憨笑道,“这是咱们的姓——蔚。”我们一个个恍然大悟,觉得姚五爷爷懂得好多。
到后来,我到县城读高中, 放牧的事也做得少了,有两年没见姚五爷爷了。高三寒假,正月里的一天,姚五爷爷拄着一根木棍来我家,他面容黑瘦,身体大不如前了,从前说话嚼得响,吃得脆,掷地有声,如今轻言慢语了。他对念书人十分敬重,询问我的学习情况,鼓励我用功念书,不要一辈子拦牛放羊。临出门,看到门框上贴的春联,端祥了一会儿,“你写的吧?挺好!还得是你们念书人。”那副对联好象是:爆竹声声辞旧岁,姚五爷爷指了指上面的“岁”字略显疑惑道:“现在的‘岁’字这么写了?”我自信满满的说,“五爷爷,那是‘岁’的繁体字。”姚五爷爷一边离开一边喃喃的自语道,“快进棺材的人了,跟不上新社会了。去掉‘麦’也叫‘面’了,没了‘郎’也算‘乡’了……”我目送他柱着木棍步履蹒跚地走出了院子。
就在那年夏天,有一次礼拜,我回村取干粮。母亲说,“你姚五爷爷下世了。”我半晌沉默,和他一起放牧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竟然发现,那副对联‘岁’的繁字 ‘嵗’丢了一横,自己写错了!时至今日,十分懊悔自己当时太自以为是了,没有向姚五爷爷虚心请教。
作者简介
蔚文丰,男,1972年生,山西右玉人。大专文化,自由职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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