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依旧 | 卓玛专栏

海棠依旧
卓玛
我曾经将海棠误以为是樱花,直到遇见真正的樱花,我才知,海棠之美实非樱花可比。
《红楼梦》里写到西天灵河岸边的仙草异卉,令人目眩神移,又写到大观园里佳木葱茏、奇花烂漫,却独在怡红院里种植了西府海棠。
“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众人都惊叹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从未见过这样好的”。贾政解释说:“这叫女儿棠,俗传出自女儿国,固花最繁盛。”
毋庸置疑,怡红院里的这株稀世女儿棠“红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闺阁风度”影射的是林黛玉。
怡红院里蕉棠两植,芭蕉暗喻宝钗。
宝玉题“红香绿玉”四字时,颇为得意,自以为左拥右抱,两两互持,两全其美,对红绿都有爱意,一时难以取舍。
元妃省亲之时独独改为“怡红快绿”,红固然是美是好是淹然百媚,然娘娘并不喜欢,更不以为可以生出香来,那一抹娇艳的红到头来成了吐在旧手帕上的血渍,惊心的艳寂,悲情,隐隐透着血腥和死亡的味道,哪里会生香呢?
后来,怡红院里的海棠花真的无缘无故就死了,娘娘她真是个预言家,一个高瞻远瞩,审时度势,未雨绸缪,不折不扣的伟大的预言家,她高屋建瓴,她压根就没喜欢过海棠花般的黛玉,没有喜欢过呀。
宝玉曾写了首《怡红快绿》的诗歌:“深庭常日静,两两出婵娟。绿腊春犹卷,红妆夜未眠。凭栏垂绛袖,倚石护清烟。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
一红一绿,一暖一冷,夜未眠,护清烟,两两相对这悲戚清冷,无限的寡意愁情。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又哪里来的两全其美?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才是真的。
我想说曹公用海棠暗喻黛玉,实在是海棠的幸事了,总有人以为海棠是平民百姓的花,是小家碧玉是村姑,连李渔也说:此花便于贫士者有二……张爱玲又将鲥鱼多刺,海棠无香,红楼未完,引为憾事。
海棠有色而无香,真的如此吗?李渔又辩驳说:海棠不尽无香,香在隐跃之间,又不幸为色掩。
个人以为,其香欲淡欲隐,其格愈高。“淡极始知花更艳”,我爱这句诗,写得极淡雅尊贵有身份。要论姿容论才华论禀赋论家世黛玉应是红楼十二钗中的翘楚,风流蕴藉,绝世风华,艳冠群芳,宝钗再好也万不及她。
“东风弱弱泛崇光,香雾空朦月转廊。又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是苏轼对海棠花发自内心的怜惜和赞赏,用来赞美黛玉也同样相宜。
李清照这样写海棠: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红瘦”的瘦字,格外让人唏嘘不己,心碎心折。这一场花事如此凄美,如此凋零。古今中外,谁是那痴心的葬花人?只有林黛玉,只有她,葬了爱情,葬了心,葬了性命。
我翻看花谱时候,看到秋海棠原叫作断肠花,因女子怀人不至,泣泪成花,同是一泪,洒在林中,就成斑竹,洒之于地,就成海棠。用海棠比照黛玉,曹公之寓意可谓深刻。
宝钗只能是芭蕉,芭蕉是悦人眼目的肥美的绿,蕉叶覆鹿,偏偏又最钟爱“禄”字,常常将仕途经济挂在嘴边,看重权势金钱,不愧是皇商家的女儿。当然,她追名逐利的现实主义情怀依然适用于几百年后的中国国情,她可以开讲座,讲做人的技巧,生存的道理,圆滑世故的学问,斗争的技巧,我第一个去听,交钱也去,拼了命也要去,我实在需要补课。
怡红院里并没有种植它花,牡丹或者樱花都没有,那些昌盛至极,富贵至极惹人追捧的花朵都没有。
怡红公子种了海棠,袅袅婷婷,嫣红轻艳,清洁贵气的海棠,非主流的海棠,多情反被无情恼的海棠。
暮春的午后,当我行走在海棠花树之下,仿佛行走在石涛古艳的画中,石涛在一枝静逸的海棠花旁题诗:“老於无事客他乡,今日吟诗到海棠。放浪不羁行迹外,把将厄酒奠红妆”。有微风婀娜的吹过花枝,落花轻漾,似千朵万朵粉红色的蝴蝶飞过光阴,我突然觉得时空流转,似回到前朝,海棠花的香气正从一阙宋词中缓缓溢出,我是千年前伫立花下那一个读诗的女子吗?
我记忆中的海棠意态高远,是绽放在云端的那一抹旧日红,在粉墙黛瓦的江南,在芭蕉惹骤雨,门环惹铜绿的深深庭院中,在那首宋词中,她已孤绝的绽放了千年。

卓玛,江苏省作协会员,徐州市十佳潜力青年作家。喜昆曲,好美器,爱花成癖。布衣素食,于雨花深雪里,扫花烹茶,煮字待客,坐听云里梵音。作品散见于《雨花》《延河》《阳光》《散文选刊》《安徽文学》《时代文学》《海外文摘》《青海湖》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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