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窑研究之七: 大雅至朴,大道至简 ——官汝窑瓷器评说

三、关于“芝麻挣钉”

高濂在其《遵生八笺》中最先提出汝窑“芝麻挣钉”概念:“汝窑,余尝见之。其色卵白,汁水莹厚如堆脂然,汁中棕眼,隐若蟹爪。底有芝麻花细小挣钉。”文中“底有芝麻花细小挣钉”一句,有两处需细辨。其一,“芝麻花”。

图9:芝麻花(图片来自网络)

上图为芝麻花的典型图,无论是从官汝支钉的整体布局,还是单颗支钉的形状,都难与芝麻花相联系,因此,宜将“芝麻花”解读为“芝麻粒”。其二,“挣钉”。关键是“挣”,考“挣”字,也有“撑、胀”的含义。例如,元无名氏《陈州粜米》第一折:“你挣着口袋,我量与你么!”这里的“挣”就是“撑开”的意思。再如,清初“才子佳人小说”《平山冷燕》第四回:“宝国一与说不该拜,又恐得罪朝廷,欲说该拜,又恐折了锐气,踌躇不定,挣得满面通红。” 这里的“挣”就是“胀”的意思。因此,“挣钉”应解读为“撑钉、支钉”。“底有芝麻花细小挣钉”一句应该解读为“底上有像芝麻粒一样细小的支钉痕”。

对支钉,冯先铭先生主编的《中国古陶瓷图典》(文物出版社出版)有如下解释:

陶瓷器焙烧时器物与器物之间起间隔作用的窑具。……支钉出现于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

图10:汝窑天青釉圆洗(北京故宫藏)(图片来自网络)

下面,笔者想明确三个观点。

一是支钉这种窑具至少在官汝出现前的500年就开始使用了。目前,由于古陶瓷知识普及度还不高,加之有些文章也都把“支钉支烧作”为“汝窑”的一大“绝活”来介绍,给一般人的错觉,好像是“汝窑”创新性地使用了支钉,其实并不然。实际情况是,支钉是在我国漫长的陶瓷制造史上无数发明创造的一种,只是在官汝的制造上让支钉的风采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已。

如果从商周的原始青瓷算起,我国陶瓷烧造至少有3千年历史了,这个历史的基本走向是烧造技术在不断革新,到宋朝达到一个历史的高峰。我国古代劳动人民在陶瓷生产中充分发挥了他们的聪明才智,发明创造了许多技术,不断地提高生产质量。时间从商周到民国,历三千年跨度;地域东到辽吉西到川滇、北到蒙宁南到粤桂;人数至少累计几百万,创造了难以数计的巧夺天工的技术。仅以装窑技术而言,大体就经过了堆烧、窑床烧、窑篦烧、匣砵烧等不同阶段。堆烧技术最为原始,没有炉窑,只是把器皿胚胎放在火堆中烧制。窑床烧比堆烧技术进了一步,做好窑炉后把器皿胚胎直接要床上烧制。窑篦烧比窑床烧更为先进一些,在窑床上用耐火土制成窑篦,进一步提高了器物的烧成质量。匣砵烧是古代最先进的方法,其法是将待烧的胚胎放到事先烧好的匣砵内再装窑,这样烧制过程中最大程度避免了窑温、窑灰等的影响,最大程度提高器物的烧成质量。装烧方法方面,仅从大的方面讲,就有“裸烧”和“匣砵烧”“落地烧”和“垫烧”等方式,而每种方式里,又可以分成若干不同的小方法。仅以“垫烧”为例,又可以分为砂堆垫烧、垫饼垫烧、托珠(垫块)垫烧、支圈垫烧、支钉支烧等,以及两种或两种以上方法综合运用的方式。

支钉支烧虽然早在三世纪就已经出现了,但是,由于成本过高,一直没能大面积推广使用,大量应用是在晚唐的越窑瓷器生产中。当时,这种方法与越窑独特的密封匣砵技术相结合,烧造出了举世无双的“秘色瓷”。秘色瓷在北宋初期作为贡品大量供给朝廷使用,官汝的烧造应该是借鉴了秘色瓷的这种方法,并加以改进,最后形成了著名的“芝麻挣钉”。

图11:北宋天青釉汝窑椭圆小洗(台北故宫藏)(图片来自网络)

二是支钉痕一直是瓷器的一种“伤疤”。无论是秘色瓷还是官汝,用支钉垫烧,都是为了解决裹足满釉烧制瓷器时如何与匣砵隔离、避免粘釉问题的,是在追求器物完美的过程中因生产技术条件所限的一种无奈选择。下面是一件白色汝窑盘,其支钉所在位置,很好地说明古代陶瓷技师们对美追求的过程。

图12:北宋汝窑白瓷碟底部(个人藏品)

图13:北宋汝窑白瓷碟底部(个人藏品)

有关该盘的详细鉴赏另文专述,先简介一下这个盘子。这是一个汝窑盘,认定的依据是:(1)该盘形韵古朴,极具传世汝窑盘的韵味;宝光盈满,老气远超元明清,应为北宋官汝。(2)该盘口径16.8 cm,高1.8cm,足径10.2cm,器型为官汝典型盘。(3)做工精细奇特:其一,其足为出筋式圈足,极为罕见;其二,其支钉在靠近盘口外壁处,使盘底极为美观。(4)胎质烧结度不够,敲击发木声。(5)釉色为牙白,部分土沁后略泛黄;釉质细媚如玉,抚之细润异常;釉中气泡寥若晨星。(6)盘心及盘底在合适角度,迎光均现斑斓五彩。(7)开片纹极细,大部分为“碎米片”,而耿宝昌先生有言:“碎米纹又与瓷器的品种有关联,如它常出现在白汝瓷上,若出现在天青汝、官、哥,则就错了。”

用放大镜仔细观察这个盘子的支钉痕,得到以下信息:(1)支钉的形状和大小是典型的“芝麻粒”型,痕迹的周边是衍生痕,核心痕迹是芝麻粒形;(2)这个盘子似乎是在釉干燥到一定程度才入炉烧制的,因为支钉没有和盘子的胎或釉烧结在一起;(3)在支钉和盘子之间似乎还垫有砂土,这既让支钉没有和胎釉粘结,同时也在釉上留下了砂土痕。分析以上信息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古代瓷厂的技师们一直为消除器物上的伤疤——支钉痕——而做着不懈的探索。其一,为了保持这个小盘盘底的完美,他们尝试着把支钉位置移向盘口;其二,为了把伤疤遮掩住,他们试图尽量在釉子干燥的状态下、再在支钉和釉面之间垫上砂土后入炉烧制;其三,为了把伤疤控制得最小,他们把支钉的顶部做成了芝麻粒形。

这种坚持不懈寻求完美的精神,是我国陶瓷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华文化“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周易·乾卦》:)在陶瓷生产中的具体体现。我国陶瓷生产的各个环节,比如原料的选择、瓷泥的加工、款式的设计、胚胎的生产、釉料的选配、窑炉的搭建、窑柴的选配、炉温的控制等,都在不断地改进。正是这种持之以恒的改进与创新,这种对产品的精益求精,这种把精神追求融入到对产品质量的极致追寻,才成就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陶瓷王国的地位。

三是官汝的“芝麻挣钉”也成为了其审美的一部分。选择支钉作为垫烧方法,主要是与其他方法比有一定的优势。其一,可以使器物施满釉。如果不使用支钉,一种情形是足底无法施釉,这样烧出来的器物总是一种缺憾;另一种情形是虽能施满釉,但烧成后足底的釉会和匣钵发生粘连。其二,可以使器物的底制作得更薄、更轻巧美观,还能防止器皿塌底变形。其三,可以让器物的足底与窑床或匣砵之间隔空,使足底与器身受热均匀,颜色一致。

汝瓷是在强还原环境下烧成,温度稍有不同或者还原环境稍有不同,就会造成颜色的差异。使用支钉使足墙内外连成一体,温度和还原环境更趋一致,保证了足墙内外颜色的一致,但是,在如此光洁莹润的釉面上,却不得不留下“伤疤”——支钉痕。这是当时技术条件下无法消除的痛,是一种完美追求中的缺憾,是一种美丽创造中的瑕疵。面对这个“伤疤”,官汝的技师、工匠们选择了既然无法避免,就去积极面对。他们充分发挥其聪明才智,千方百计地遮掩、隐藏这个“伤疤”,并且从形状、大小、位置、布局等等方面想方设法地去“美化”这个“伤疤”。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芝麻挣钉”,已经成为官汝整体审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其形状——“芝麻粒”,因芝麻在我国文化中有独特的审美价值,所以“芝麻粒”带给人们的美好的正能量。其一,非常珍贵,细小的芝麻炸出珍贵的香油;其二,具有蒸蒸日上的寓意,“芝麻开花节节高”就表达了这个美好意愿。其三,“芝麻粒”的形状,既美观,又比一个同等面积的圆点增加了支撑力。其大小——“芝麻粒”一样小,可以说是小得恰到好处。再大一点,就可能像秘色瓷瓜子型支钉一样,“伤疤”感太重了;再小一点,就有可能因为太锐利而刺破了胚胎。其位置——在足底,正常放置器物时最隐蔽的位置。其布局——等距、匀称,无论是三个还是五个支钉,等距布局也构成了一个对称和谐的美丽局部。

民国著名陶瓷鉴赏家许之衡在其《饮流斋说瓷》中写道:

吾华美术以制瓷为第一,何者?书画、织绣、竹木、雕刻之属全由人造精巧者,可以极意匠之能事。独至于瓷,虽亦由人工,而火候之浅深、釉胎之粗细、则兼藉天时与地力,而人巧乃可施焉。故凡百工艺,欧美目吾华皆若土苴等视,独瓷則甘拜下风,尊为瑰宝,诚以瓷质之美冠绝全球,虽百图仿效终莫能及,盖得于天地者厚也。

官汝具有文化、文物、经济以及陶瓷生产研究等多方面价值,而美学价值应该是其价值的重要组成部分,支钉痕作为官汝器物整体的一部分,随着历史的发展,也由缺陷而成为其重要的审美特征之一。

(待续)

(作者:河北承德  刘国臣  初稿完成于2019年8月,2020年12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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