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人是幸福的
陈 鹏
在我想象中,韩卫贤很孤独——一个人待在遥远的像跑到地图外面的曲靖沾益小县城埋头写作,安静而痛苦。好在这么多年他收获不俗,先后在《中国作家》《边疆文学》《滇池》等重要刊物发表一大批作品,小说戏剧散文诗歌均涉猎,堪称云南风头正劲的青年作家——嗨,说“青年”已大不妥,我和他都已中年,可总觉得他还年轻。不知道是我错觉还是他身上特有的孩子气或青春感尚未消退?也许,是呆在“邮票大的地方”的上帝的馈赠,让他心境平和,历久“如新”?
其实,更深缘由是卫贤小说多给人青春之感。比如这本《家》诸篇什,大多和年轻人有关,和爱情和女性和希望有关。我印象较深的有《家》《梦》《猎枪》《镜子》《核桃》《关系》……都讲到年轻人,都写了像他一样偏居角落的年轻人的卑微、无聊、无奈、琐碎、困顿,他随手就从生活的大树上采下树叶和浆果,洗洗晒晒就成了,不费力,不造作,是可信可感的结结实实的好小说,比如说窃贼马小树,“闷躁”(昆明方言,郁闷烦躁之意)的吕军……都年轻,都无着无落——一种典型的卡佛式的鸡毛蒜皮,差不多也是所有中国小县城年轻人的共性。但,这些闷躁家伙的庸常之下,常有温暖的人性之光,折射某种我们羞于直面却不愿丢弃的东西,某种我们疏于承认又时时默念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道德?爱?怜悯?都是,又都不是。
很明显,卫贤的眼睛是盯住底层的,盯住他的小县城和县城外稍显陌生的乡村,为此,为了极尽真实,他全力白描,其共同点是直接坦白的多声部对话,嘈杂简单的现场感代入,直来直去,不玩“圈套”,也懒得跟读者捉迷藏。此方法也为“现实主义”一路所习见,但因为他的在场,因为他身处小县城这一绝对的前沿阵地,因为他对小人物的极度熟悉,所以往往赋予这些对话这些场景生动、鲜活且真实的力量;更有甚者,那些夹在缝隙中动弹不得的小人物的悲哀无常,因其(写作者)在场的谦卑甚至仰视反而收获了散发着泥巴味砖头味灰味的新鲜又惊骇的反讽,就连骂人的脏字也让人暗自发笑——这是卫贤小说最为可取之处,一两个人物,一两个场景,寥寥几笔,诚实写出了这些年轻小人物们不为人知的孤独,抑或,暗地里也写出了写作者的孤独(如《猎枪》,《梦》《关系》等)。
当然,有的篇什亦不乏学艺的稚嫩,粗疏的描摹。但我认为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从中看到了写作者的不满足,看到了他后来的进步,那又何必苛责少作?相反,它们构成了卫贤小说的ABC面,构成了提醒他的镜子而非深渊,敦促他向前,不断向前。
在云南写小说是孤独的,我们离所谓“中心”太远了,你的成绩常被漠视,你的喊叫常被淹没,就像他笔下的闷躁小子们;在云南写小说也是幸福的,我们可以安安静静地,孤独地管球他中心还是边缘还是什么鬼地方的地方坐下来,写,好好写,写自己想写。某种程度上,云南给我们生命,也给我们自由,这种天高皇帝远的畅快会极大缓解某种被圈子疏离遗忘的焦虑,减轻文学到底是文学本身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的追问和打击,于是,我们,当然包括卫贤,很可能反而离文学近了。我说的文学,是纯正的由一系列经典塑造、确立和证明的文学,不是其他。相信,卫贤仍有野心。
不过,偏居一隅的写作也需要突破,如何让文本更自由,更生猛,更精准,更地道?如何更有效地表现孤独而不仅仅只是写出孤独这个概念?也许是中国所有小县城写作者共同面临的难题。我深信,云南正是小说家们的辽阔舞台,小地方的孤独不单是卫贤的孤独,更是我们的孤独,是世界的孤独,就看你怎么写了,怎么像老福克纳一样把邮票大的地方写尽了。
好在写作对于卫贤仍然是很重要的乃至最重要的事情。每次聊天,他镜片后面的年轻的眼睛里都会射出最朴素单纯的文学之光。他嘴上不说,却明明白白告诉我誓将写作进行到底,誓将小县城的孤独进行到底。是啊,孤独的人是幸福的。我深信他会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这个时代不乏天才,缺的是脚踩大地每天坚持不懈的手工匠人,是一个个敢于放低姿态严于律己的“写作工匠”。
我深信卫贤会走得更远。《家》是很好的证明,我还想看他下一次、更多次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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