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末宦官谭稹:经营燕云的能臣还是误国误民的奸臣?
前言
在高天流云《如果这是宋史》中,北宋末年宦官谭稹的形象是这样的:
宋朝任命宦官谭稹为两河燕云府宣抚使,全权负责收回山后九州。他上任之后,朔(今山西朔县)、应(今山西应县)、蔚(今河北蔚县)的守将都向宋朝投降,加上平州,宋朝迅速地收回了4州之地。
……第二招是找后账。张觉事件过后,完颜宗望派人到燕云地区来,说某年某月宋朝的某位使者曾经许诺了多少钱粮,一直没兑现,现在该给了。这实在是太闹心了,在这几年的宋、金交易之中,到底金国提过多少条件,宋朝给了多少好处,老实说在事情过后几百年,全盘掌握过程的情况下,统计起来都很费劲。在信息不发达的当时,要前线指挥官的手里有一本明账,根本是不近人情。双方吵了起来,吵得不尽兴,完颜宗望使出了第三招。他悄悄地给西夏人带了个话,要他们出兵攻打武、朔两州。宋朝在燕云地区的最高长官是谭稹,这人还真不含糊,金国要后账他敢赖,西夏人趁火打劫他敢反击,在这块人生地不熟刚刚收复的土地上,他把西夏人赶了回去。三招过后,完颜宗望有点郁闷,这人软硬不吃得怎么办?想了想,他决定把情况反映给赵佶,让宋朝的皇帝收拾宋朝的官。谭稹下台了,他被调回国内,停职反省,好好去想到底欠没欠金国人东西。接替他的是金国的老熟人,武装太监、广阳郡王童贯。
如果这么看,谭稹是一位收复燕云地区有功,又能打胜仗的能臣,事后却被急于讨好金朝的宋徽宗卸磨杀驴,实在令人叹惋。
那么事实上……他真的是一位这样的人吗?
早期仕途
谭稹第一次出现在史书上还是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年)七月,当时他在祗候内品任上因推恩减少了二年磨勘(顾名思义就是考察期)。
下一次出场就不大光彩了:宋徽宗建中靖国初年,谭稹的家奴犯法,知太康县吴择仁依法处置。谭稹羞愤之下诬陷吴择仁,徽宗召户部郎中宋乔年去调查。宋乔年正是奸臣蔡京的儿女亲家,蔡攸的岳父。但这件事他没有出卖良心,查明情况后反而推荐了吴择仁。
政和二年(1112年),谭稹献上玄圭(一种上尖下方的黑色玉器)。于是同年冬,宋徽宗御大庆殿受圭。
政和二年,宦者谭稹献玄圭。其制,两旁刻十二山,若古山尊,上锐下方。上有雷雨之文,下无瑑饰,外黑内赤,中一小好,可容指,其长尺有二寸。诏付廷议。议官以为周王执镇圭,缘饰以四镇之山,其中有好,为受组之地,其长尺有二寸,周人仿古为之,而王执以镇四方也。徽宗乃以是岁冬御大庆殿受圭焉。——《宋史·舆服志三》
此前,同年三月,徽宗下诏左仆射蔡京设宴太清楼,当时的谭稹已经官拜内客省使、保大军节度观察留后、带御器械,与同知入内内侍省事杨戬、内客省使保康军节度观察留后带御器械贾祥、引进使晋州管内观察使勾当内东门司梁师成等五人总领其事。
诬陷直臣在先,献上祥瑞在中,与蔡京、杨戬、梁师成同框在后,这个忠良的人设是不是已经有点立不住了?
至于能力,谭稹可能对河道比较有研究。
同年,宋徽宗下令拆毁转般仓,即朝廷在真、楚、泗等州(今安徽泗县 、江苏淮安、仪征等地)所设的用以卸纳东南六路漕粮再换船运至京师的仓库。谭稹上言说河道干枯、洛阳运粮不继,请求等丰年钱够花了就立法恢复祖上设立的真、楚、泗州转般仓。淮南路转运判官向子諲也同意。
政和二年,复行直达纲,毁拆转般诸仓。谭稹上言:「祖宗建立真、楚、泗州转般仓,一以备中都缓急,二以防漕渠阻节,三则纲船装发,资次运行,更无虚日。自其法废,河道日益浅涩,遂致中都粮储不继,淮南三转般仓不可不复。乞自泗州为始,次及真、楚,既有瓦木,顺流而下,不甚劳费。俟岁丰计置储蓄,立法转般。」淮南路转运判官向子諲奏:「转般之法,寓平籴之意。江、湖有米,可籴于真;两浙有米,可籴于扬;宿、亳有麦,可籴于泗。坐视六路丰歉,有不登处,则以钱折斛,发运司得以斡旋之,不独无岁额不足之忧,因可以宽民力。运渠旱干,则有汴口仓。今所患者,向来籴本岁五百万缗,支移殆尽。」——《宋史·食货志》
至于谭稹的军事能力,下面就说正题了,也就是他在宋徽宗联金灭辽收复燕云中起到的究竟是什么作用。
宋徽宗派了谭稹向边地统帅们询问对收复燕云的看法,定州路安抚使韩粹彦、真定府安抚使洪中孚都力称不可,只有河东经略使兼知太原府薛嗣昌同意。其中洪中孚用对待宦官的礼仪招待了谭稹。于是谭稹上奏以洪中孚老迈为由将其罢免,也罢免了韩粹彦。
韩粹彦是名臣韩琦的儿子。
洪中孚为此写了一篇长文大谈其中利害,但是显然没什么用。
谭稹一边忙边地的事,一边也没耽搁先前的漕运问题,奉命与发运使陈遘提出疏通运河的措施。
(宣和三年)四月,诏曰:「……今运河岁浅涩,当询访故道,及今河形势与陂塘潴水之地,讲究措置悠久之利,以济不通。可令发运使陈亨伯、内侍谭稹条具措置以闻。」——《宋史·河渠志六》
助平方腊
谭稹曾受任为熙河兰会路承受官,可能也参与了童贯的熙河开边。但是在收复燕云之前,他和童贯又做了另一件大事,就是镇压方腊起义。
看过《水浒传》的朋友们应该比较熟悉,最终统领大军平乱的是枢密使童贯。但是事实上,一开始的统帅,是谭稹。
徽宗始大惊,亟遣童贯、谭稹为宣抚制置使,率禁旅及秦、晋蕃汉兵十五万以东,且谕贯使作诏罢应奉局。三年正月,腊将方七佛引众六万攻秀州,统军王子武乘城固守,已而大军至,合击贼,斩首九千,筑京观五,贼还据杭。二月,贯、稹前锋至清河堰,水陆并进,腊复焚官舍、府库、民居,乃宵遁。诸将刘延庆、王禀、王涣、杨惟忠、辛兴宗相继至,尽复所失城。四月,生擒腊及妻邵、子毫二太子、伪相方肥等五十二人于梓桐石穴中,杀贼七万。四年三月,余党悉平。进贯太师,徙国楚。——《宋史·童贯传》
看起来好像跟着童贯刷经验很爽的样子,但事实上……
始遣谭稹,稹逗留不进,及贼入杭,乃遣贯行。——《九朝编年备要》卷二十九
结果,因为平定方腊“有功”,谭稹身为宦官竟然还捞了个常德军节度使当。不过他此行也并非完全只是混,他又顺着童贯的意图研究了一下漕运的问题,想开一条运河,“从盱眙出宣化”。向子諲作为陈遘的下属奉命研究,认为数百里的路程靠人力开运河太难,不如在真州太子港、瓜州河口、海陵河口、北神堰附近分别造大坝,可解决漕运拥塞问题,获准。虽然没有按谭稹的要求,但问题也解决了。
初,淮南连岁旱,漕运不通,扬州尤甚,诏中使按视,欲浚运河与江、淮平。会两浙有方腊之乱,内侍童贯为宣抚使,谭稹为制置使,贯欲海运陆辇,稹欲开一河,自盱眙出宣化。朝廷下发运司相度,陈亨伯遣其属向子諲视之。子諲曰:「运河高江、淮数丈,自江至淮,凡数百里,人力难浚。昔唐李吉甫废闸置堰,治陂塘,泄有余,防不足,漕运通流。发运使曾孝蕴严三日一启之制,复作归水澳,惜水如金。比年行直达之法,走茶盐之利,且应奉权幸,朝夕经由,或启或闭,不暇归水。又顷毁朝宗闸,自洪泽至召伯数百里,不为之节,故山阳上下不通。欲救其弊,宜于真州太子港作一坝,以复怀子河故道,于瓜州河口作一坝,以复龙舟堰,于海陵河口作一坝,以复茱萸、待贤堰,使诸塘水不为瓜洲、真、泰三河所分,于北神相近作一坝,权闭满浦闸,复朝宗闸,则上下无壅矣。」亨伯用其言,是后滞舟皆通利云。——《宋史·河渠志六》
经略云中
童贯平定方腊后,就发兵北上伐辽,想趁辽被金重创之机收复燕云。结果,因为河朔宋军久不习战、军备严重缺失等原因,竟在幽州栽了大跟头,他也因此一度失去了宋徽宗的宠信。
与童贯同榜列为“六贼”的宦官梁师成见缝插针,推荐了与自己交好的谭稹出任河北、河东、燕山府路宣抚副使,起复检校少保。
《北征纪实》:谭稹者亦巨珰也。初无异能,但梁师成党。童贯致仕,故师成、(王)黼引稹以为河东宣抚副使,实代贯事,俾交割山后……
“巨珰”即有权势的宦官。当然,我们评价历史人物的时候不能性别歧视,关键要看他们的能力和贡献。
那么,谭稹上任后果真成为了经营燕云的能臣吗?
《三朝北盟会编》卷一十九:先是,谭稹至山西,与童贯议论不合。稹喜事边幅,怯懦无谋。
这些形容词实在很不给面子。
谭稹收复朔、应、蔚三州是事实不假,但背景是金太祖刚死、金太宗新立,金人无暇顾及山后九州,所以才被谭稹趁机占了便宜。
《北征纪实》:及稹出师,至太原经营山后。会是时,金酋(改作主)阿骨打(改作阿固达)死(改作殂)於白水泊,以丧归国,其守国之弟吴乞买(改作乌奇迈)立,俄粘罕(改作尼堪)亦暂归其国,初立未暇抚治山後胡,朔、应、蔚三州守臣皆通我。
期间还出现了一个插曲:松亭关戍卒“食粮军”二千人作乱,结连奚人攻破景州,气得谭稹要杀光这些人的儿子。
好在谭稹手下有个能人章綡,是名将章楶之子,说:“这样不是逼他们铁了心不回头吗?”谭稹才作罢。
年末,金朝把武州和已经失去的朔州交割给宋,谭稹因功加检校少傅。
宋末不仅有收复失地的好消息,还有祥瑞。宋徽宗去宰相王黼家观赏灵芝,赏赐侍从百官。然而禁卫军知道了,争相求赏,乃至喧哗大骂,梁师成、谭稹扶持徽宗出来抚慰告谕,士兵仍然喧哗,徽宗只能回去潜伏到半夜才开龙德门在十多个宦官持兵器护卫下取道小墙鹿塞门回宫。
谭稹有幸见证了徽宗的狼狈时刻。而王黼,也是“六贼”之一。
谭稹回到岗位后,意识到童贯北伐时归宋的辽降将郭药师的军队“常胜军”虽然战斗力过人,却暴横无约束,担心其为患,就想了一个办法:安排云、朔地区的辽降卒五万人屯扎州县要道,建立一支“义胜军”来制约“常胜军”。
朝廷准奏,而且给“义胜军”的待遇是其他军队的数倍,“常胜军”因此多叛逃到“义胜军”,气得郭药师给士兵脸上刺字。
从后面的发展来看,“义胜军”的设立的确对宋朝的国防军事和未来的宋金战争产生了重大深远的影响,只是和谭稹还有宋朝廷的预期相差甚远。
然而眼下谭稹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最需要操心的是如何应对金人对粮食的索求,也就是首倡海上之盟的、当时已经被宋赐名赵良嗣的原辽臣马植答应给金人的二十万石粮食到底该不该给。
失势罢官
谭稹认为“二十万石不易致,良嗣所许,岂足凭也!”
也就是这件事,导致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那么,谭稹的确打退了西夏军吗?
夏人举兵侵武、朔二州地界,宣抚使谭稹遣李嗣本御之。兵数交,夏人未即退,而金人怨朝廷纳张觉,又以稹不给粮,遂攻蔚州,杀守臣陈翊,陷飞狐、灵丘两县,逐应州守臣苏京等,绝山后交割意。——《续资治通鉴》
可见,谭稹与西夏交战的结果仅仅是两军相持,并没有退敌,而金朝则趁机收复了蔚州、应州等地,并且明确表态山后九州不交割了。
朝廷咎稹措置乖方,童贯、蔡攸又共排稹,八月,乙卯,责授稹顺昌军节度副使,致仕,以童贯领枢密院,代其任。——《续资治通鉴》
虽然有其他奸臣排挤,但事情的确是在谭稹任上在谭稹的责任区内因为谭稹自己的缘故发生的,谭稹因此被罢官,即使再往保守了说,因为守不住地盘而以无能而被问责也并不冤枉。
没有和金人叫板的底气,就不要硬上,老老实实搞自己擅长的河道工作多好!
其实之前能人章綡早就写了数千字论证燕云为什么守不住,催促谭稹上奏,谭稹却惊呼他为何出此不祥之言。章綡说,两害相权取其轻。数日后,谭稹实在架不住,才勉强选择其中一二上奏。
然而朝廷在处分谭稹的时候,把章綡也一并罢官了。
于是童贯复出,奉命收拾谭稹留下的烂摊子。他派马扩、辛兴宗出使金国相完颜宗翰。马扩到云中府(大同)时,完颜宗翰已归国,只剩代理元帅完颜娄室。完颜娄室遣人来喊马扩“庭参”也就是以见皇帝的礼仪与自己相见,马扩觉得自己是见大臣,不必用此礼仪,完颜娄室说:“谭宣抚曾派人庭参我。”马扩说:“谭稹就是因为凡庸不知规矩,已经被朝廷所罢黜了。”双方因此辩论数次。
可见谭稹办的这都叫什么事!
永不翻身
于是后来朝廷想复用谭稹的时候,就有正直的大臣抗命了:
宦官谭稹出师河北,以无功废,将复进用,(李)璆不肯书行。——宋史·李璆传
于是,谭稹最终再也没复出。然而,在之后的宋金冲突中,他曾经的决策仍然发挥了重要作用。
先前因为宋朝为了平息金人的怒火杀了叛金归宋的平州留守张觉,郭药师心寒,担心下一个就是自己,于是当金对宋开战攻打幽州的时候,他率“常胜军”献城投金了。
“常胜军”投降后,发挥重要作用的就是谭稹主张设立的意在节制“常胜军”的“义胜军”了。
这支军队果然立下了奇功!
然而,不是为宋,却是为金!
他们一会儿开城投降,一会儿擒拿守城将领,朔州、忻州、代州一带全都落入金朝之手,童贯吓得逃跑了,宋朝北路防线全线崩溃!
这种情况下童贯仍然心存幻想,再派马扩、辛兴宗出使,把两国冲突的责任都推给谭稹,希望还能交割山后九州,并试探金军是否有意南侵。
各位看官觉得,完颜宗翰会满足宋朝的要求,乖乖停止进攻并白送给宋朝山后九州吗?
朝廷又议论谭稹报喜不报忧之罪,说他的罪责不下于童贯、蔡京。
谭稹当初就是首倡收复燕云的积极分子,他报喜不报忧当然可以理解,但是他对形势过于乐观,最终坑了自己,也坑了别人,更坑了国家。
宋钦宗登基后,靖康元年(1126年)正月,金帅完颜宗望就派使者吴孝民等进入宋朝都城汴梁,点名批评童贯、谭稹、张觉等。二月,宋钦宗下令,凡是当初因童贯、谭稹之功得到的爵位、赏赐一律作废。八月,臣僚称谭稹致使天下无可战之卒。
九月,臣僚议论“忻代之失始于谭稹招刺义胜军”,谭稹罪责不在童贯之下,却只是在近郡任散官,不足以平民愤。
于是谭稹被转移到两广的昭州(一作韶州)安置。
臣僚又议论谭稹等人招致金人讨伐之罪。于是,十一月,朝廷抄了谭稹的家,得到白米二千石,豆粟也差不多这个数。
可见谭稹平时怕也不干净,和蔡京、童贯一路做派。不过若指责他造孽也为时过早,因为靖康二年(1127年)正月汴梁在金人围攻下缺粮的时候,谭稹家被抄出来的粮食就有用了,被朝廷卖了救济百姓。
宋高宗建立南宋后,于建炎元年(1127年)五月下令不用谭稹及其子孙。宗室右朝请大夫赵令畤因为曾依附谭稹升官,在被宰相吕颐浩推荐时被宋高宗认为有碍舆论,仕途也因而受到了牵连。
至于谭稹自己,他被流放到两广以后是什么时候怎么死的,已经没人关心了。
晚清志士谭嗣同在文集中历数谭姓名人时,干脆将谭稹斥为“败类”。
大约他已经不屑和谭稹共用一个姓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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