楷书僵化乏味,还有得救吗?

唐代以后,楷书作为一种工具,它长期被使用着,作为书法艺术史上的一种现象,却似乎随着它的历史任务的完成,逐步褪去了夺目的光焰。此后漫长的岁月中,楷书再也没有取得堪与唐代相匹敌的伟大成就。
楷书的光辉暗淡了,但它的影响,却在长期的使用过程中渗透到书法艺术的各个领域:
“唐人用楷法作隶书。……”
“书法备于正书,溢而为行草。”
“欲学草书,须精真书。”
“学书宜先工楷,次作行草。”……
楷书逐渐成为通往书法艺术的不二法门。
楷书把自己的典型笔法——提按、留驻,端部与节点的夸张等等,带给了各种字体。其中受影响最深的是行书和草书。
唐代,提按在楷书中逐渐占有绝对优势,影响波及行书,但它在行书中所占的地位始终不如楷书中显赫。
欧阳询《梦奠》、《思莼》诸帖受北碑方截、端部夸张的风格影响较深,提按明显,但普遍说来,提按的侵入,仍然较为缓慢。无论从日常应用文字,还是从书法史上的代表作品来看,均如此。
如敦煌所出抄本药典残卷,如严苟仁租葡萄园契,提按都不像楷书中那么夸张。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论语郑玄注残卷,书者为一学生,字体稚拙,部分笔画夸张地突出了使转的运用,如外、道、月、学、水等字的捺笔和竖勾,圆满遒劲,耐人寻味,可见当时传授书写方法,使转仍然被当作重要的内容。行书中提按的侵人受到一定的抵制。
颜真卿的行书同他的楷书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如祭侄季明稿,平直的笔画很多,但是留驻却很少出现,提按并非处于左右一切的地位,作品中仍然保留有一定的绞转成分。
颜真卿的行书为什么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楷书笔法的影响,而后人却难以做到这点呢?
颜真卿是从山的那一面攀上峰巅的。他从一个较早的时代出发,带来一些前代的遗产,在攀登的途中也可以不时地回过头去,遥遥领取宝贵的启示。后代的人们便不一样,唐代楷书这座山峰太高了,山头洒落的余辉还刺人眼目,从这一面登上去是不可能的,但是它又隔断了人们的视线,使他们无法透过这座山峰看到以往的时代。
唐代楷书规范的笔法、端庄的结体,使它替代了其他作品,成为后代理想的书法范本。提按,以及与提按配套的留驻,端部与节点的夸张,迅速地渗入其他书体的笔法中。
宋代行书忠实地继承了提按的笔法。号称“守旧派”的蔡襄,对绞转无动于衷;苏轼、黄庭坚为北宋书坛的杰出代表,但在他们的作品中,绞转基本不复存在。米芾的情况较为特殊,我们放在后面论述。
自南宋至元、明各代,一直沿着这一道路发展。
清代馆阁书体盛行,提按所具有的潜在缺点,好像此时一起暴露出来:点画严重程式化,线条单调,缺乏变化,点画端部运行复杂,中部却枯痔疲软……于是,包世臣大声疾呼“中实”:“用笔之法,见于画之两端,而古人雄厚悠肆令人断不可企及者,则在画之中截。……中实之妙,武德以后,遂难言之。……”(《艺舟双揖》:《历下笔谭》)包氏对“中怯”原因的认识,我们不尽赞同,但他能注意到这一现象,确有其过人之处。
单调、中怯,不是清代才开始的。单调是楷书点画高度规范化的副产品,中怯是提按盛行,端部与节点夸张所难以避免的弊病。不过,一方面由于运笔范畴长期拘限于提按,使笔法发展的道路越走越窄,另一方面,以馆阁体为代表的形式主义书风的盛行,意境的贫乏,充分暴露了形式本身的缺陷,因此,单调、中怯似乎在清代才成为突出的问题。
事实上,远在楷书笔法确立后不久,敏感的艺术家们已感到笔法简化对书法的严重影响,因为他们深知,线条的丰富变化,是书法艺术表达情绪与感情的惟一手段。为了改变单调和中怯的趋势,人们进行了艰苦的探索。
这种努力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在时代所赋予的笔法—提按上力求变化;其二,设法从前代绞转笔法中汲取营养。

黄庭坚苦思笔法,最后从荡桨的动作中得到启发,是书法史上脍炙人口的佳话。结合他的作品来看,这些故事至少说明两点:一、从正常教育中得来的笔法不足以表达他的审美理想;二、他善于从生活与自然现象中获取启示或灵感,而不把学习的范围拘限于古典作品中。黄庭坚是在提按范畴内独辟蹊径的杰出艺术家。
米芾的作品中表现出追求丰富笔法的另一种趋向。
任何人都无法完全脱离他所处的时代的影响。米芾的行书相当程度上保留着宋代书法提按、留驻的特点,但是从(苕溪诗》、《蜀素帖》来看,他对楷书形成前的绞转笔法,确实比同代人有更多的领会。
米芾尝称善书者“只得一笔”,而“余独得四面”。四面,实际上指笔毫的全部锥面,不绞转,是无法用上“四面”的。从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有意识地转动笔毫锥面的痕迹,如《荐溪诗》、《砚山铭》等,线条的丰满程度当然与晋代诸帖有别,过度提按所产生的对比,有时亦惹人生厌,但是大多数笔画都避免直线运行,圆转充实,就点画本身的变化来说,米芾的作品比同时代的其他作品更耐人寻味,更经得起推敲。这不能不归之十米节对绞转的领悟。

此外,能道出米芾用笔特点的,还有他自称的“刷字”。
“刷字”作为“四面”锋的补充,两者一起,构成了米芾笔法的鲜明风格。米芾在努力学习前代优秀传统的基础上,融会贯通,塑造自己作品的血肉之躯。
杨凝式、李建中是米芾的同路人。
关于草书。
提按对草书的威胁远甚于行书。《书谱》云:“草书以使转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
草书连续性强,要求线条流畅,留驻及端部、节点的夸张与草书的基本要求格格不人,因此随着楷书影响的扩大,随着唐代楷书典型笔法的扩散,草书似乎遇到了不可克服的障碍。
唐代承前代余绪,草书繁荣,成就斐然。宋代即急剧中落,除黄庭坚外,几无以一草书知名者。明代中叶草书一度复兴。清初以后即趋于衰微,此中当然受各时代审美理想的制约,但形式本身的发展,不能不说是十分重要的原因。清代,当包世臣惊呼“中怯”的时候,正是草书最不景气的时期。包列清代书品,凡九十七人次,其中王铎、傅山两人无论从书法风格及主要活动时期来说,都应划归明代,除去不计,以草书人选者仅六人,而且还包括所谓的“草榜”在内。六人中,除邓石如以篆隶蜚声书坛,其余五人早被历史所忘却。

绞转既然是草书笔法中不可缺少的要素,因此唐代以后擅长草书的书法家,有意无意地都在追求着这种逐渐被时代所遗弃的笔法,当然,有人得到的多些,有人少些,通过这种追求,他们学会了在草书中尽量避免提按和留驻。可以说,这正是他们草书取得成就的秘密之一。
翻检这些草书名家的作品,我们发现,几乎无一例外,他们的楷书都偏向楷书形成前期的风格,即所谓的“魏晋楷书”。宋克、祝允明、文彭、王宠、王铎、傅山、朱聋,无不如此。为什么?如前章所述,这一时期的楷书还保留着丰富的使转,还同草书保持着亲近的血统。《书谱》云:“元常不草,而使转纵横。”深刻、准确地概括了这一时期楷书的特点。由此,亦可以窥测这些艺术家对魏晋楷书比对唐人楷书表现出更大热情的原因。对他们来说,这种努力可能是有意识的,也可能是下意识的,但是,在他们走过的地方,确实踏出了一条清晰可辨的路径。

自从唐代后期莫定了楷书提按、留驻、节点夸张等一整套典范性的运笔方式以来,随着唐楷影响的扩大,这一笔法渗入各种书体。用笔重点移至点画端部及节点,导致绞转的消失,同时,逐渐形成了笔法单调、中怯的弊病。为了抵御楷书笔法的影响,艺术家们作出了不懈的努力,本章所述,即为补偏救弊的一个方面:以各种方式追求笔法的丰富变化。
追求笔法丰富变化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以米芾为代表,他们努力向前代学习笔法,在提按中加入绞转,以丰富笔法的空间运动范畴;另一种以黄庭坚为代表,他们从生活与自然现象中获取灵感,在不改变笔法提按范畴的情况下,尽力调整运行的轨迹和速度。
这两种努力都是值得称道的,但是他们都具有一定的局限性。空间运动范畴不扩大,仅拘于提按,不能为利用各种笔法表达丰富复杂的感觉提供充分的余地;仅向古典作品汲取营养,不仅其中横亘着遥远的时间的阻隔,不能尽情取用,同时也无法满足新的审美理想的需要。
前人所进行的努力,给我们以深刻的启示。结合两方面的经验,既充分运用所有的运动范畴,又注意从生活与自然现象中汲取灵感,从而不断创造出新的、更富于表现力的笔法,或许是现代书法可以一试的途径。
原题:楷书笔法的流弊及补救
作者:邱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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