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原创】留一条通道
那天上完课,我给孩子们讲了在台湾九份经历的一件事。
九份是个小山城,夜景很美,游客必看。
它的入口在半山腰,女儿带我七兜八拐,上上下下看完的时候已经七点,约好的车是七点半。我们赶紧从山脚往山腰走,“S”形的路走着不是很累,但心里焦急,怕车不等人。我们不时小跑,赶了好大一段,都没看见第三个人。天很暗了,衬得高处的灯火明亮瑰丽,犹如天上的街市。
忽然后面有车声,伴着一声大喊:“快上车哦。”
原来是九份的公共汽车,如果没记错,是33线。
此处并无站台,车上也没有乘客了。
我们上了车,女儿去刷卡。司机说:“不用刷卡了啦。我请你们坐车。”
我们连忙道谢。他说:“天这么黑了,你们走上去还很远的,我看姐姐都有点走不动了啦。”
我说我是妈妈。司机先生说:“妈妈吔!看不出来哦。”女儿翻白眼,说这是第几百次人家这么说了。司机先生笑呵呵地把我们送到了入口,说他也下班啦。
孩子们听完了。其中一个说:“老师,你们不怕遇到坏人吗?”
“怕啊。所以,请恭喜我们遇到一个好人。”
“可是,如果他的车出事故了呢?你们会要他赔偿吗?”
“那我也认了,绝不要他赔偿。”
他们大约被我的郑重其事吓住了,没人再提问。
我说,老师觉得,用统计意义上的“意外”去堵死被清晰传递的善意的通道,这不是防患于未然,是诱发复杂人性中的恶。
是什么促使我毫不犹豫地上了车?是我在台湾感受到的各种各样的善意。永远含笑的门卫、不厌其烦和我对时间以便准时接我的计程车司机、耐心叮嘱多番联系转诊的校医、得知我次日返深执意多送一个奶昔的老板娘……善意从每一个方向涌来,打开文明的通道。
心怀善意的人,先见到的,都是善意。《射雕英雄传》里郭靖黄蓉初次见面,黄蓉将郭靖为她买的肉馒头喂了狗,金庸先生是这样写的:“郭靖也是一楞,只道那少年腹中饥饿,这才抢了店家的馒头,哪知他却丢给狗子吃了。”
我读到这里最是佩服。要是我写,非得写出郭靖后面有什么评价性的心理活动吧。金庸一字不写,却最突出郭靖的天性淳朴。他一心为善,见到黄蓉异于常人的“小恶行”,“一愣”就是他最大的否定了,什么责骂、讥讽这种等带有恶意的念头,他一点都不起。他不起念头,连大师也没得写了。
女儿租住的房子,床梁断裂,房东在外地不能及时维修。我去她们学校建筑学院,盘算着找几块红砖摞起来撑着。恰遇某宿舍在处理一批床,板子锯成一截截。值守的女士给我拿来一个大塑料袋,说喜欢多少就装多少,如果不够告诉她,那边仓库还有。我虽然知道这些板子都不值钱,但女士的笑脸为它们增值无数。金色的阳光,绿色的细叶榕,黄色的板材堆放在草地上,我戴着宽檐帽,如同捡到了一堆宝物。
有时候我会痴想,为什么此处此地的人,跟彼处彼地的人有明显不同?是天生的吗?
张爱玲说过:“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胡兰成也这样评价张爱玲笔下人物:“民国世界小奸小坏的市民,幻美轻巧,背后可是有着对人生的坚执,也竟如火如荼。”
“小奸小坏的市民”简直是普世的存在。世上也许有至真至纯的人,但我福德浅薄,见着的绝大多数,都是勇敢中有怯懦、血性中带狡诈的,是善恶、真假、美丑的合体。捣乱作恶,是人的天性之一。但趋利避害,也是人的天性。人是经济学的动物,做什么都会算成本。好的制度,会把捣乱作恶的成本提得很高;而不好的制度,作恶成本会很低。一个恶意满满的社会,最终只能沦为互害型社会。我们能做的,是释放善意,也接受善意。后一条往往比前者更难,因为前者是我们主动产生的,后者却是以客体出现的,要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去领受它。
约好A女士两天后吃饭。再约另两位朋友,不意后两位竟然都有事,只好告诉A女士取消。她在电话那边笑哈哈地说,你选的日子太好了,朋友们都提前安排任务了,看来是个黄道吉日啊。这话就像多年前雪碧的广告:晶晶亮,透心凉。让人舒服极了。
给每一份善意留着通道,也许很勇敢的人才可以做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