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开欧洲的大门——蒙古大军西征东欧之战(匈牙利篇)

1241年4月9日,这一天对欧洲人来说定然是黯淡无光的。在蒙古西征军偏师面前,波兰联军全军覆没。莱格尼察原野上,满是被割去右耳的尸首。那位原本将统一波兰的亨利二世现在身首异处,头颅被蒙古人插在长矛上招摇过市。

(油画,拔都西征图)

欧洲的大门即将敞开,蒙古兵锋能否进入中欧西欧腹地,成败关键在于匈牙利能否力挽狂澜。作为匈牙利和克罗地亚国王,贝拉四世(IV.Béla)尚且不知北方的波兰已经沦陷,但依然开始进行防御准备。


塞约河之战(又称蒂萨河之战、穆希之战、Battle of Mohi。本文将采用蒙古和匈牙利史料结合,和国内常见记录有所不同):

因为贝拉四世早已收到来自蒙古军首领拔都(Batu)咄咄逼人的信件。

“我,天神之王的代表,负责授予人世间权力。那些屈服于我的人得到佑护,那些敢于顽抗者已经被摧毁——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匈牙利王,当我30次派遣使节给你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你也从不送来自己的使节和信件。

我知道你是一个富有而强大的君主,拥有许多士兵,并且对一个伟大王国拥有唯一的统治权......然而,我已经了解到,你把库曼人,我的奴隶,置于你的保护之下。所以我命令你不要再把他们留在身边,不要让我成为他们庇护者的敌人。因为他们没有房子只是靠着帐篷四处游荡,所以他们更可能溜掉。但至于住在房子里的你,拥有城堡和城市的人啊——你怎能逃脱我的掌控?”

史书没有记载贝拉四世看完来信是何表情,薄薄羊皮纸背后隐约都能听见蒙古马队震撼大地的动响。他或许开始有些后悔多年来接纳库曼难民(Cuman,中亚游牧民族,金发白肤,和钦察人融合)之举。数年前,当库曼人被蒙古军队赶得四处逃窜,被迫西迁之时,贝拉四世还认为自己能从中获利。如果能把4万库曼人和他们的领袖科腾(Köten,《新元史》称为库滩)留下来,并且让其皈依天主,对贝拉和教会原本微妙的关系来说当然有显而易见的好处,而且这些善于游牧作战的部落不失为优秀雇佣打手。善加利用会变成对付匈牙利国内贵族的好棋子。

(现代历史爱好者复原的库曼战士,铁质覆面是其特点,很有意思的翘胡子)

贝拉四世其实从继位前就和父皇感情很坏,家庭争端时常与政治斗争搅成一团。不过,他上台以后励精图治,对内剥夺贵族权力和土地,对外力争扩张版图,收到了不小成效。当然,这也让贝拉得罪太多权贵。他不仅否认领主们的传统听证权,还把理事会会议厅贵族们的椅子全都搬走,让他们只能站在自己面前(如同我国赵匡胤旧事)。加上拉拢库曼等边境部族提升实力的举动让贵族们更是恼怒不已。

这些散漫的库曼人游手好闲,与村民们起了许多冲突。为获得库曼部落军事支持,贝拉时常对他们抢劫强奸的罪行睁只眼闭只眼,导致“人民和国王之间出现了敌意”,匈牙利民众纷纷觉得他们的国王更偏爱库曼人而不是自己国民。

当蒙古先头部队出现于匈牙利境内时,奥地利公爵弗雷德里克二世(Frederick II)前来帮忙,击败了一支蒙古先头侦察队。结果匈牙利平民发现俘虏中竟然有库曼骑手,人们很容易把这些熟悉面容和日常在乡村的恶劣犯罪联系起来,于是民众愤怒的情绪如火山般不可抑制爆发了。狂暴人群开始疯狂攻击任何可见的库曼人,无处不是骚乱,他们中一些还冲进库曼某处营地,当场杀死了部落首领科腾。动荡局势中,大批新归附库曼人骑马南逃,他们于路野蛮报复,烧毁摧残了许多匈牙利乡村。

(库曼轻骑兵画像,同样带有铁覆面)

于是,蒙古大军到来之前,贝拉四世还得赶着收拾稀里糊涂的烂摊子。不少匈牙利人看来,他们的国王还不如奥地利公爵有种,完全像个懦夫一般。而领主们大多认为,国王举措失当才是最大问题,蒙古入侵不过临时打打秋风,和那些库曼人没什么两样。


蒙古和匈牙利联军实力对比:(约30000对60000)

(波兰篇笔者自制地图,波兰境内红叉为莱格尼察之战,匈牙利境内红叉为塞约河之战)

拔都自领军西征以后,毫不吝惜财物,一路攻下城池分散金银,蒙古士兵们大有所获。因此部队士气高涨,渴望再立新功。他尽管年轻却多次经历大战,副手更是著名宿将速不台(Subutai)。

速不台为成吉思汗“四猛将”之一(又称四犬),身经20余次大战,见识过蒙古部落从微末崛起到扩张壮大,再到纵横欧亚。算得上古代世界征战范围最广的将领。他东至高丽,北至西伯利亚,南至开封,西至匈牙利,无论草原雪山,大河瀚海,繁华城市抑或偏远荒漠,没有他未曾见识过的。此时速不台已经年近古稀(65岁),和年轻的孙辈们驰骋征战依然不减当年悍勇。

(眼部受伤的速不台和哲别乘马画像,两人攻略中亚时立功甚大)

因斡儿答、拜答尔等人分兵北上波兰消除侧翼威胁,拔都手中还有接近30000骑兵(现代欧美学者认为有15000—30000),实际参与攻击匈牙利的不过2万多人,依旧由轻骑兵、重骑兵、征召中亚骑兵搭配构成。拔都毫不担心,准备延续在俄罗斯草原大胜的势头。

(现代高仿真还原的蒙古战士模型,比较符合历史)

匈牙利方面占据人数优势,士兵们构成相对复杂,但绝非鱼腩杂碎之辈。早年迁来的马扎尔游牧民已经成为这块土地上货真价实的主人。曾是蛮夷的他们经过伊斯特万一世大帝强制改造,落后的部落联盟消失了,一个新兴基督教国家逐渐升起。虽然他们进入相对文明的世界,可血液里依然流淌有勇猛坚韧的马扎儿基因。

(10世纪时的马扎儿战士)

贝拉四世召集了一切可能的力量。虽然国内人心不齐,但好在匈牙利家大业大,总算集结起接近6万人的大军来保护国家,比起波兰只有8000的队伍好得太多。

(知名战争模拟网站wargaming上的匈牙利士兵一般形象)

贝拉四世麾下现在有大约60000战士(现代匈牙利学者认为有25000—60000),可算中世纪欧洲非常巨大的部队。其中包括马扎儿骑兵、匈牙利骑士、部分库曼轻骑兵(早期归化者),东部边境剽悍的塞凯伊人,还有匈牙利、克罗地亚、塞尔维亚等地的平民弩手、步兵,以及不少号称欧洲最强战士的圣殿骑士。虽然圣殿骑士团参加成员具体数量无法考证,但他们由骑士团驻匈牙利大主教乌戈林(Ugrin Csák,大师级别,相当于总指挥。《新元史》称为乌哥领)率领,明显比波兰莱格尼察之战的几十人点缀要多出不少。

(后世留存至今的乌戈林塑像,位于匈牙利。他参加过十字军东征,骁勇善战)

当贝拉四世继续向周边国家请求增援时,之前还貌似热心的奥地利人声称要去“争取西方更多援助”,便顾自转身离去(公爵和贝拉国王关系不睦)。现在,匈牙利人自己的力量即将迎来严峻考验。贝拉四世是步波兰亨利二世人头落地的后尘,还是成为抗拒蒙古入侵的一代雄主,全看临场指挥和士兵们表现了。可能国王已经感到,最危险的节点并不在蒙古军如何强大,而是由于内部贵族离心离德,皇家军队似乎有些不在状态,一些高级将领甚至暗中窃窃私语:“更希望国王被鞑靼人击败,贵族们对此会感到很高兴的。”

(现代还原的圣殿骑士马上作战,他们的特点是红十字与白罩袍)


前哨战:

1241年3月初,当蒙古骑兵以每天160公里的可怕速度切入匈牙利境内时,防御者们还没来得及准备停当。周边乡村城镇很快遭到蒙古军掠夺。因敌情不明,贝拉四世选择慎重对待,让部下们暂时禁止出击。

但当奥地利公爵击败蒙古一个侦察队之后,其他领头人物大受鼓励,他们接连主动出击,以图抢先消灭异教徒。比如圣殿骑士团乌戈林大师就亲率骑士们攻向蒙古分队。结果蒙古游骑早已侦察好地形,把圣殿骑士团重甲骑兵诱入一片沼泽。泥泞陷住了全副武装的骑士,使他们寸步难行,几乎被蒙古骑兵全歼,乌戈林大师好不容易才逃回城堡。其他主动出击的各地部队也相继被击败。双方浅尝辄止的交手到此为止,接下来便是集结大军真正决定胜负之战。

(现代地图上的塞约河之战/穆希之战可能地点,不同国家语言对该战称呼不一)

4月初,贝拉四世和自己的兄弟科洛曼(Kálmán,加利西亚统治者,《新元史》称为廓落蛮)、圣殿骑士团乌戈林等领导人离开佩斯,他们带着联军大部队寻找蒙古主力。

(手持战斧的科洛曼塑像,位于匈牙利格德勒大学)

抵达穆希镇郊外之后,贝拉选择面对塞约河( Sajó)扎营,等待进一步补充和供应。于此处驻扎可以将塞约河变为天然屏障,春季化开的河水将拦住飞速前进的蒙古骑兵。贝拉国王特有的谨慎不仅仅体现于此,他还下令部队用车阵防御营地(又叫车城,我国自汉代起就有采用)。也就是将随军携带的货车头尾以铁链相连构成环形防御状态,部队和辎重都在其中,这是对抗游牧军队的一种传统经典战术。可以阻止对方骑兵突袭,也能用弩和弓箭等远程武器强力反击。

(自制略图,交战前双方隔河对峙态势。河水正在上涨,桥梁成为关键)

隐秘状态下,拔都和速不台等蒙古将领在对岸树林中暗中观察了匈牙利军整个部署。看到马扎儿人营盘坚固,拔都考虑采用渡河突然发起夜袭的战术,或者用小部队引诱对手过桥来攻。人算不如天算,蒙古军里忽然有鲁塞尼亚(一种东斯拉夫人)奴隶逃走,跑到匈牙利阵营里警告贝拉袭击即将来临。这样,匈牙利人更加提高了警惕。


深夜夺桥:

4月11日深夜,贝拉四世派出科洛曼、乌戈林等将领前往防守桥梁。抵达之时,夜幕已是浓黑一片,只见长长桥上影影绰绰走来好些兵马(桥长200米左右)。

“小心!鞑靼人上桥了。”

“还等什么?大家攻啊!”

匈牙利士兵里迸发出豪迈的勇猛气概,他们同圣殿骑士团一起直扑大桥。

(自制略图,战斗从晚间开始,双方于桥上相遇)

正过桥的是蒙古军前锋,他们排着行军纵队,也许是为了趁夜部署到对岸,看起来并没有做好万全战斗准备。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蒙古军匆忙应战,一时竟挡不住马扎尔汉子。科洛曼带着匈牙利人踏上桥面猛冲猛打,重装圣殿骑士们立即进入最擅长的贴身肉搏,弩手们更在后方掩护射击,并不宽阔的桥面爆发激烈搏战,血肉横飞。

蒙古军远近受击,没法施展擅长的机动作战,很快陷入被动。随着匈牙利人呼喊着冲锋前进,蒙古军被迫退却,混战中,连先锋将也险些被一名匈牙利壮汉杀死。不少蒙古士兵接连后退时站不住脚,摔下桥去。就如欧洲史书记载“匈牙利人立刻冲上桥开始攻击鞑靼军队,他们砍倒了许多人,并将余者推回到桥的另一头,导致鞑靼人淹死在河里。”

(常见的塞约河之战绘画,该画描绘并不写实,但反映了两军争夺桥梁的行动)

蒙古军前锋撤退了,他们匆匆回到河对岸的阵地。匈牙利人留下一些守军过后也非常满意的返回车阵。此时已是凌晨2点,士兵们不禁相互夸耀功劳,畅饮美酒,素不相识操着不同语言的人们开怀大笑,大家觉得这么点敌兵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国王表现得实在太过胆小。

这天晚上匈牙利联军睡得很沉,战斗的劳累和胜利的兴奋或许都在起着作用。贝拉四世虽然也受到气氛感染,但他始终觉得蒙古人不应该只有这么一点力量,他隐隐约约感到敌人大军可能就在对岸。尽管将士们兴高采烈,自己作为三军主帅一定不能放松警惕。看来桥梁争夺一定会是明天的重中之重,若是能固守大桥,那就相当于卡住了入侵之敌咽喉,让他们只能无功而返。

(当夜,拔都和速不台等将领探查匈牙利联军布阵)

正在沉思的还有拔都。看到前锋受挫而回,他意识到不得不改变作战计划。原先准备的夜袭或诱敌作战均未奏效,看来匈牙利国王用兵非常小心,并非无谋之辈。塞约河让两军如今隔岸对峙,数万军兵可不是来游山玩水,军粮士气凡此种种都需要考虑,如何败敌破局?众将领各自进言,老将速不台沉吟片刻,对统帅拔都讲出了自己考虑成熟的看法。蒙古阵营里,没有谁不尊重这位百战名将,兵将们全都知道,他从不虚张声势,每个计划也许都是从尸山血海里得出的经验。营帐里篝火烧的哔哔剥剥,众将静听速不台之言。不出拔都所料,没有反对意见。他仍旧看得出来,诸将对此还有各自疑虑,不过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优柔寡断可不是蒙古战士风格。拔都当即决定按速不台之法展开攻击

(自制略图,凌晨,匈牙利方分兵守备桥梁,蒙古军两翼分别开始转移)


两军决战:

凌晨4点,匈牙利的天空夜色如墨,蒙古军左右翼部队如同雄鹰振翅,分别离开拔都的中军,开始行动。右翼Sejban率领部队沿着河岸悄悄潜行,在北面找到一处浅滩后开始涉渡。左翼由速不台亲自指挥,他向南寻找过河地点,发现这里水深河宽,非舟船无以过河。老将军立刻让部下们砍伐树木,紧急建造木筏。所谓大军前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三峰山的剧烈风雪都挡不住这位猛将,何况区区河水。

(速不台在有限时间内完成了结筏过河)

天色渐明,拔都率中军向大桥正面挺进。匈牙利守桥部队很远就发现蒙古军大大咧咧袭来,他们的弩手马上用集体快速射击来回应。由于弩威力大,穿透强,无需太多训练,在12世纪时曾被教廷严禁基督徒内斗使用。如今,面对蒙古骑兵,违禁武器倒成为防御利具。望着被弩箭止住的前队骑兵,拔都并不心急。他轻蔑的半抬手臂,下达了新命令。

“轰”,“轰轰轰~”巨大声响从蒙古军阵中传来。惊讶的匈牙利人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巨大石块在天空中划出弧线飞向自己。蒙古军的投石机开始发威(按年代推测可能为配重投石机)。7座投石机连续把重达数十斤的石弹投向匈牙利桥上阵地,伴随着巨响,碎屑尘埃飞扬,简陋的拒马和防守阵地瞬时成为碎片。弩手们惊慌失措,像无头苍蝇般四处躲避。因为桥面空间狭窄,石弹很容易就将他们砸成肉泥。有过圣地作战经验的骑士和将领们强行止住手下,总算让他们从震惊中恢复了一些。匈牙利守军因此稍稍后退,继续扼守桥头堡,并不打算就此放弃。

不过,河岸边很快传来告警,哨兵发现一部蒙古骑兵从北方渡过了河。这是Sejban率领的右翼部队,他们全部趟过浅水区,绕到了守桥部队背后。拔都侦得情报,也让中军骑兵由正面上桥,夹攻匈牙利守军。腹背两面受敌的恶劣形势让数量本就不多的匈牙利守军陷于绝境,他们逃散之前,更为骇人的一幕出现在眼前。那些投石机扔来弹丸在人群中爆炸,热浪喷溅四周,闪光让人几乎瞎眼,呛人的烟雾更无法忍耐。桥无论如何也防不住了,匈牙利守军要么被奇怪的武器歼灭,要么被冲上来的骑兵砍杀,只有很少人能活着逃回营地,尽管那段路看起来并不那么遥远。

(自制略图,即将天明时,蒙古军拔都正面攻桥,Sejban过河抄袭后路,消灭了匈牙利守军)

逃兵的喊叫惊醒了睡梦正酣的联军,贝拉四世和将军们连忙出来了解战况。接下来就是激烈争论,有人认为这是鞑靼人大举进攻,有人认为是分队袭击,大多数将领赞成尽快夺回大桥,以免蒙古军长驱直入。贝拉国王怀疑蒙古军不至于一上来就全力决战,可能还会有其他策略,但他也无法揣测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各部将领越说越激动,口水战里,立即全军反击的意见占了上风。大主教乌戈林还当面指责国王犯了大错,可贝拉四世仍犹豫在出战夺桥和坚守车阵之间,直到好一会之后他才被勉强说服。

匈牙利联军出阵迎敌了!科洛曼、乌戈林带着他们离开铁链围护的车阵,向刚过桥的蒙古军扑去。贝拉并不清楚,当他和将领们犹犹豫豫争论扯皮之时,那位远近闻名的速不台在南边乘木筏渡过了塞约河,和他数千精锐骑兵们一起。

匈牙利人的队伍相当雄壮,左右前锋是善战的草原居民库曼人和常年居住边境的塞凯伊人。这些轻骑兵弓马娴熟,来去迅捷。中央是匈牙利、克罗地亚步兵,他们人数众多,长枪剑盾齐全,密密麻麻排成紧凑队形。乌戈林手下的一部圣殿骑士也在旁边,这些虔诚战士非常人能承担,多年严格训练和圣战洗礼让他们可谓欧洲中世纪最强精兵。

4月12日上午8点,拔都刚来得及整顿过桥完毕的队伍,就面临匈牙利联军的迅猛攻势。轻骑兵们勇敢冲锋,冒着箭雨闯入蒙古阵中,用长枪和佩刀与其展开近身肉搏。蒙古军还没逐退他们,重装圣殿骑士又紧接着掩杀过来,后面还跟着大队步兵,让蒙古骑兵们应接不暇。作为统帅,拔都发觉眼下形势很不乐观。敌兵不仅人多势众还士气旺盛,此地又狭窄受限,根本无法回旋,也无从展现蒙古军机动优势。尽管意识到问题所在,但眼前匈牙利军前仆后继冲锋,只能先击溃他们再说。

(自制略图,早晨8点,匈牙利联军离开阵地展开全面攻击。拔都陷入苦战)

马扎尔人越战越勇,或许脱离那个扭扭捏捏碍手碍脚的货车阵地让他们感到终于脱去了束缚,奔驰在草原上冲锋陷阵的感觉激发了血液里原始的冲动。他们像祖先那样怪叫呼喊,挺起长矛迎面冲向敌人。原本就占据人数优势的匈牙利联军此时队形展开,从宽大正面尽情攻击。蒙古军整体上疲于应付,就连右翼Sejban将军也处境不妙。位于中央的拔都越发感到局势危急,欧洲人接连强攻打破了前排骑兵防线。原本善于游走骑射的弓骑手和长于破阵突击的重骑兵因为短兵相接前后拥堵,连马也跑不起来,根本没法对敌人实施有效打击。匈牙利联军的骑士和步兵不断突破,连人带马砍倒了很多蒙古骑手,越来越把蒙古军逼往桥头,同时他们也发觉对方抵抗明显变强。

拔都绷紧了脸随队伍步步后退,连自己的亲军侍卫现在都不得不投入作战。这些近似于大汗怯薛的精锐士兵为了保护主帅,拼命反击欧洲军队。他们全身披铠,用盾牌弯刀和紧逼的敌人血腥搏斗。双方正面混战已经谈不上什么章法,完全成为血肉厮杀的屠场。

(国外画师作品,蒙古精英战士,全身铁甲外带覆面)

贝拉勇敢的兄弟科洛曼和各族士兵们一齐强攻,几乎可以快要靠近蒙古军高举的帅旗了。西征以来一路所向披靡的拔都首次遭遇如此境地,他看着自军一员猛将率兵左冲右突,奋勇作战,乃是部下八哈秃(Bakatu)。欣慰间,只见敌兵四面聚集,刀枪上下飞舞,八哈秃竟受创摔落马下,继而眨眼间便被匈牙利军兵淹没,连尸首都看不见了。

“八哈秃!”拔都顾不上悲痛,因为他身边的亲随侍卫们以身护主,接连战死者已达30余人,其他军兵也伤亡甚大。几位将领急急赶来对拔都禀报,众人称要么趁桥梁还在手中赶快退兵,要么急速召回速不台之军救援。谁都明白,不论采取何种方式,经历长达两个小时恶战的西征大军再也耗不起了。胜败往往一念之间,即便强如蒙古军也不例外。

(画作,匈牙利联军猛攻蒙古军阵地)


战局变幻:

正当贝拉国王在后方接连收到战报而愁眉舒展之时,进展顺利的进攻部队突然发生惊乱。远远望去,东面扬起几片烟尘。侧翼轻骑兵阵列里人喊马嘶不断,许多骑手竟然转头逃窜。紧接着跟随的步兵也被卷入混乱,惨烈的呼喊营地里都能听见。

“那里怎么回事?难道是敌军!”贝拉四世的心一下悬到空中,自己一直担忧一直企图避免的前景恐怕真要降临。目瞪口呆的匈牙利联军眼中,蒙古左翼骑兵终于呼啸着抵达,他们纵马狂奔,以迅雷之势突入联军侧翼。渡河花费了速不台不少时间,但决战他赶上了。刀劈斧砍般冷峻面目下,他发出了全军突击命令。早已被战火淬炼的速不台,再一次成为沙场上决定生死的主宰。这支蒙古精骑兼生力军以破竹之势迅速摧垮了联军右翼,他们并未停止,又毫不留情斜地杀入匈牙利军中央,且威胁联军后路,干净利落瓦解了刚才还汹涌澎湃似乎要吞噬一切的攻势

(自制略图,拔都劣势时,速不台及时赶到,扭转了局面)

(16世纪明朝统一后绘制的速不台画像,盔甲服饰采用明帝国风格,和实际不同)

匈牙利联军几乎懵了,刚才还向前推进却突然被不知哪来的敌军劈头盖脸一阵猛冲,阵型遭撕成碎片不说,很多人来不及反应就成了刀下鬼,或者被群马踏为肉泥。

此刻,观战的贝拉四世一定五内俱焚,他不再管那些桀骜不驯的将领和贵族,直接紧急下令全军后撤。匈牙利人确实仍有机会,贝拉之前让建立的车阵还在!速不台军旗帜所到之处,匈牙利军匆忙后退,见到如此景象,年轻的拔都百感交集。雄心原本几近泯灭却再次燃烧,他向众军挥手,高声下令:“反击!”命令传开时,压抑已久的蒙古战士跟着吼叫起来,骏马终于得以奔驰,弓弦终于可以拉满。骑兵们像撵小鸡仔似的把匈牙利人赶回到南面,直到他们都躲进碍事的连环车阵

(约200年后胡斯战争中的匈牙利车阵模型。塞约河之战时应当更为原始,但规模更大)


被围与突围:

贝拉四世没时间清点损失,他和各将领忙着部署防御,惊魂未定的士兵们靠在大型货车后面,总算感到一点点踏实。数百年前,他们的马扎儿先辈便是如此围攻法兰克和拜占庭人,只是今日换了位置,躲在掩体里瑟瑟发抖的受害者成了他们自己。不过,匈牙利联军即便损失过后也拥有相当数量,他们拒守于圆形车阵中间,靠铁链紧密连接的货车阻挡蒙古骑兵冲击。虽然最为有用的弩手大半折损在桥头,但普通弓箭和投枪也能勉强阻止对方强攻。

(胡斯战争中的车阵战术,对付骑兵较为有利)

蒙古军熟练围困了匈牙利联军,并且按照“围三阙一”惯例留下口子,以免对方背水一战。拔都现在恢复了镇定,他安排好各将领职责,准备好好享受歼灭战的乐趣。早在匈人阿提拉入侵罗马之时代,这种车阵就时常被罗马军团用于防御,中国汉代的卫青也曾用车阵大破匈奴。而如今世易时移,拔都带来了东方的神秘武器,又怎么会被古老战术所阻止呢?

7座投石机再次设置完成,拔都让它们大都装上火药弹(火药球)。他不准备再浪费时间,只需要尽快让敌军体会何谓恐怖何谓绝望。从金国宋国学到火药武器加上从中亚学到配重投石机,两者可谓珠联璧合。随着投石机长臂的沉重摆动,一个个大型弹丸以不可阻挡之势坠入车阵之中。炽烈爆炸连城墙都能撼动又何况脆弱工事,碎片飞溅杀伤着防护不足的士兵,巨响和闪光则让所有欧洲贵族骑士不知所措。帐篷被点燃了,熊熊火焰四处蔓延,缺胳膊断腿的伤兵苦苦挣扎。有的人无望呼救,有的人抱头祈祷,有的只能躲在角落里掩面哭泣。在他们看来,这无异于魔鬼泼洒邪火,谁又能想到遥远东方中国人的发明竟然以此种血腥爆裂的形式第一次呈现在欧洲人面前。现代教科书里有着大家熟知的话语“造纸术、火药、指南针、印刷术是中国四大发明,它们问世以后,逐渐走向世界。”平淡描述背后,火药“走向世界”便是此种场景了。

(《天国王朝》电影中表现的投石机投掷火药弹,情形有所类似)

这时,速不台也下达了攻击命令。蒙古骑兵各自掏出复合弓,搭上特制火药箭矢。点燃后,羽箭呼啸着窜入敌营,不断引起一片片爆炸与火灾。美国NASA相关研究文献中提到,“塞约河之战中,蒙古军采用某种火箭类武器攻击匈牙利人。”(rocket-like weapons being used by the Mongols against Magyar forces at the battle of Sejo。可能是火药箭或者架设式火箭)

(宋代《武经总要》和明代《武备志》记录的火药箭。据多方资料分析,拔都很可能使用投石机抛掷火药弹,速不台很可能使用火药箭射击联军侧翼)

可怖的混乱满布整个匈牙利车阵营地,安全岛成了死亡营,联军犹如被火灾困住的笼中野兽,拼命想要逃出却挤作一团。贝拉国王试图发布命令,但全军现在士气崩溃,根本没人能镇定听他指挥,各部队基本上各自为战。一些位于车阵外圈的士兵凭本能想要突围,很快被早已准备的蒙古骑兵射杀歼灭。贝拉的兄弟科洛曼没有畏惧,作为马扎儿勇士他挺身而出,努力聚集起好些战士向蒙古包围圈杀去。但蒙古军针对性集中力量从各方向攻击他们,让匈牙利士兵连接近包围圈都很困难,许多人被射成刺猬。万般无奈之下,科洛曼只能撤回残破不堪的车阵,贝拉四世看到如此景象,很明白迎接他们的命运将是什么。其他联军于慌乱中发现包围圈南面尚存缺口。如此显眼的缺口若是出现在平时,欧洲军队一定会疑惑。但此刻恐惧占据了上风,他们来不及细想,争先恐后涌了过去。

(自制略图,蒙古军围困对手后,用火药武器打击匈牙利联军,摧毁了车阵)

蒙古将领们露出满意神情,他们让部队不要硬性拦截,只是紧追这些逃兵,从侧后追击夹攻。经典的蒙古战术便是如此,从身后杀掉一个意志薄弱的逃跑者远远比消灭困兽犹斗的敌人容易得多。

下午4点,贝拉四世没有其他选择,他只能尽量召集部下,和兄弟科洛曼一同向着南面缺口而行。他很可能清楚这条路会有多凶险,卫士们脸上也充满凄凉宿命的神情。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乱局中,科洛曼让人丢弃了旗帜掩护着贝拉策马前行。果然,刚离开车阵,他们就发现蒙古军从两侧追踪上来。蒙古骑兵非常技术性的从后方持续射击,匈牙利人不断应声坠马,他们被迫越挤越紧。接着,蒙古骑兵加速冲锋,从侧后用长矛和弯刀像宰牲畜般屠杀逃跑的人群。千钧一发之际,贝拉的卫士们愤然而起,他们不等国王下令,向蒙古追兵发动了反冲锋。这样悲壮的自杀式攻击暂时延缓了追兵速度,可蒙古军依然不肯放弃。贝拉四世的马很快中箭摔倒,他的一位部下立即将自己的坐骑让给国王(来自匈牙利历史小说情节,无法考证,如同亨利二世)。科洛曼也不断保护贝拉,他和手下们遭到围攻,大部分人当场战死。这位勇将自己也被击中多次,身负重伤。

由于从缺口处逃跑的人实在太多,蒙古军想要赶尽杀绝难度太大,贝拉四世和科洛曼终于得以逃离,他们随后逃往西北方山丘,暂时得以安全。不仅随行者几乎伤亡殆尽,脱离险境的科洛曼也于一个月后伤重去世。

(自制略图,车阵被毁后,混乱的匈牙利联军向南部缺口逃跑,大半落入蒙古军陷阱)


垂死挣扎:

战斗并没有结束,整个下午,匈牙利营地还处在血战之中。太多人没有撤离,因为他们压根就没收到任何指令。

(圣殿骑士作战画作)

蒙古军投石机猛烈的攻击把整个营地化作废墟,圣殿骑士团现在顶在破烂的货车后面,激励着其他士兵继续战斗。车阵被毁后,蒙古军开始从包围圈西北东几个方向冲击联军。肉搏战再次来临。乌戈林大师早已中箭被枪,血染罩袍,可依然亲率骑士们奋战抵抗。如今的战斗可能已经无关信仰,而只是本能的全力挣扎。

拔都、速不台、Sejban各自率领属下向前,压缩着联军越来越小的防御圈。每一步都有双方士兵们倒下,尸体重重叠叠,一层又一层。绣着鲜红十字架的战旗一面面消失,最后仅有皇家大帐还飘扬着匈牙利旗帜。虽然不知道国王在哪里,遍体伤痕的圣殿骑士和马扎儿战士依然守卫着空空如也的帐篷,直至最后全部战死。不知何时,乌戈林大师也殒命于乱军之中,这位参加过第五次十字军东征的高阶骑士没有在对抗撒拉森人的圣地之战里倒下,却被东方袭来的更强大军队所吞没。

太阳落山后,蒙古军队占领了大部分联军阵地,他们吃惊发现,居然还有少数活着的匈牙利人继续在搏斗。直至夜幕完全降临,经过整整一天恶战的蒙古军才彻底控制战场。

匈牙利联军几乎遭到全歼,参战的圣殿骑士团全灭,联军总共人员损失估计高达90%以上,3位大主教,5位匈牙利、克罗地亚高级将领阵亡。联军的鲜血染红了大片土地,以至于匈牙利很长时间里再也拉不出一支像样的军队。

蒙古军损失根据《元史》《新元史》记载虽不明确,但推断也相当严重。初期陷入苦战后,精锐卫士都损失30人,加之八哈秃阵亡,可见拔都可能都受到威胁。以至于战后许多王公将领企图责难速不台增援来迟,结果被拔都驳回,他表示能征服俄罗斯战胜匈牙利,全是仰赖速不台之功。设想若是轻松战胜,定然不会有如此争端。


决战之后:

短短四日之内,蒙古西征军消灭了波兰和匈牙利的抵抗。他们从不轻易放弃猎物,从波兰南下的合丹军一直紧追贝拉四世。国王马不停蹄的逃跑,直至躲到达尔马提亚海岸附近一个小岛上才得以幸免

为了复国,贝拉四世接连写信给教皇和法国、奥地利等君主,请求他们发兵救援。甚至不惜付出昂贵的政治代价。但教皇宣布对蒙古帝国发动十字军之后,西欧中欧各国竟无人响应。

(塞约河之战古画,逃离鞑靼人追击的贝拉四世。右侧骑白马者)

当贝拉的家属向奥地利邻居求援时,弗雷德里克二世果断......扣押了他们,并落进下石,向逃亡的贝拉四世强行勒索巨额赎金。直到丧魂落魄的贝拉被迫交出3个县之后,家属人质才得以释放。大敌当前,欧洲公爵贵族们表现出的“亲密友爱”实在是让人感慨万千。

(正在掠夺东欧的蒙古重骑兵)

蒙古军尽管没能抓获斩杀贝拉四世,不过扫除了主要障碍,并且缴获了匈牙利王室印章。拔都非常聪明,他很快当起了实际上的“匈牙利国王”,用印章给各地发布了许多虚假命令。他宣称:“鞑靼人已被击败,各家各户应该呆在家中,准备好缴纳贡品。”就这样,蒙古军非常轻易的沿途掳掠,抢夺了大批金银物资。

稍后,蒙古西征军攻陷佩斯,大肆焚城屠杀,又四面出兵掠夺。对于那些泥土构成的所谓堡垒,直接攻击摧毁,坚固的石头城堡则放任不管。几个月间,整个匈牙利接近一半的村镇变为废墟。虐杀和饥荒作用下,总人口的大约四分之一消失了

(近年来,匈牙利考古团队发掘出蒙古入侵时期埋藏的纯金头饰)


获救的欧洲:

中欧地区,由于波希米亚和奥地利拥兵扼守险要,蒙古军暂时没有染指维也纳的动向。而且他们实在太过忙碌,放眼四处都密布着不设防的村庄城镇可供掠夺。

(匈牙利方面制作的蒙古西征军侵略路线图,可见一年间大部分匈牙利国土都被蹂躏)

1242年春,正当拔都和众将横行匈牙利时,草原上忽然传来噩耗,窝阔台大汗于去年12月11日酗酒去世。按照蒙古传统,需要召开忽里勒台大会推选出新的大汗,各皇亲首脑都需要回到草原参加。窝阔台的离世让各血亲之间已经初见裂痕,无论愿意与否,拔都选择率军返回,无尽政治斗争的漩涡和一个新的强大汗国将等待着他。

(拔都汗的雕像,他征服了中亚欧洲大片土地,最终成为金帐汗国建立者)

欧洲东大门业已敞开之时,蒙古军悄然退去,只留下满目疮痍。

(位于塞约河旁的战役纪念地,不同十字架代表了阵亡的不同部队)

那位被人们嘲笑胆小的贝拉四世返回了他的国土。面对废墟般的匈牙利和奄奄一息的民众,他忍住羞愧,默默开始修复战败带来的创伤。贝拉重建乡村,鼓励开荒,开放商业,修筑堡垒,创造了繁荣的新都城布达。

匈牙利人见证了贝拉在战场上失败,也目睹了国家在他手中重生,所以后来人们把他称作“国家再造者”,算是在历史上给这位经历坎坷的国王写下了中肯评价。

(现代匈牙利布达佩斯英雄广场上的贝拉四世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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