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沟”的故事
朱海宾
我的老家住在台城老城南中学对岸“高桥河南西”,门前是一条烟火气息浓郁的“货郎沟”。货郎沟是串场河的一条支流,因为河岸停靠着许多做生意的船,祖辈们称之为“货郎沟”。
货郎沟虽然称为“沟”,其实是一条四季东流的河。水面宽处二十来米,窄处也有十来米,顺流往东通往九龙港、汇入泰东河,溯流而上通往海道桥、串场河,曾经是热闹的水上要道,也是依岸而居的水乡。岸边长年停泊的篷船都是手艺人家,有做刷子、做杆秤、做锡器的,也有磨剪子磨刀、补锅补盆的,船既是作坊,也是家。货郎沟就是滋养这一方水土的家园。
老家依货郎沟北岸临水而建。父母亲在岸边种了一排护坡的垂柳,开春吐绿,杨柳轻拂水面,碧波倒映如画。尤其天井中的两棵梨树,阳春三月便是“春色满园”时,洁白的梨花和清香绽满整个院子,起风的时候像天女散花一样。母亲爱干净,一天要扫好几簸箕。院墙内外的梨树、桔子树、柿子树、葡萄架,夏秋之季,硕果累累,每年都能收几枷箩,父母总是让我和弟送些给左右四邻一起品尝,我们经常吃得肚皮滚圆滚圆的。平时,邻居都到我家门前的岸边挑水、淘米、洗菜,女人们总是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把着脸盆顶在腰间到岸边洗衣服。那时候河水非常清澈,可以看到鱼虾在随波摇曳的水草中穿梭游弋,掬一捧水即可饮用,那水的滋味清甜甘洌。附近的居民吃水、用水都到货郎沟里挑,讲究的人家挑满一缸水,放一勺矾。河边的土路湿滑,父亲就用木桩和砖头铺了台阶和甬路,找来一块大石板在近岸的水面修了一个码头,更多的邻里喜欢到这里上码头,有时娶新娘的也在这里登船、上岸,炮仗隆隆,喜庆非常。
依水而居,父母亲以勤劳和智慧“靠水吃水”。父母亲在院墙外开垦了一片依水向阳的坡地,种上一块块油菜、蚕豆、扁豆、丝瓜、大蒜、小葱……青菜烧出来的汤碧绿碧绿的,邻里都夸“这么好吃的菜,打嘴也不丢”。蚕豆成熟时,我们用针线穿起长长的一串,待米饭快煮熟时往锅里一扔,下午挂在脖子上既可以“念经”又可以解馋。父亲从小在渔船上长大,捕鱼捉虾的本事不仅让我们大开眼界,而且丰富了我们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经常就着“神仙汤”吃饭的餐桌。父亲用篾子编成“L”型的虾筒,用白酒和面烤香做诱饵,把十几个虾筒的绳子分别系在岸边的垂柳树上。父亲每天下班回来带我们收虾筒是我们惊喜不断的时候,有虾有鱼,还有泥鳅和黄鳝。起初我和弟以为黄鳝是蛇,吓得丢下水桶尖叫着往岸上跑。
货郎沟是我们的家园,更是我和小伙伴们的乐园。童年的时候,我们喜欢在岸边看鸬鹚在水上翻飞捕鱼,喜欢用瓦片比谁的水漂打得漂亮,喜欢趁上码头的姐姐不注意扔块大砖头到河里“扑通”吓她一跳,还喜欢等放鸭子的经过时用砖块把鸭子打得嘎嘎叫。少年的时候,就地挖两条蚯蚓能钓上好几条鱼;摘一段大蒜叶、掐一根小葱,一个比一个吹得好听;用糖纸袋或面团套(粘)“假牛”(蝉),我还悄悄烤过“假牛”背上的肉,香喷喷的。放假和小伙伴一起扛着趟网拎着木桶,顺着河道浅水滩趟螺蛳,凯旋的时候一定收获满满。每次提水、淘米,总是在水边贪玩,叠几条各式各样的纸船看它们顺流而下,捉几条亮眼睛的小鱼儿,有时还能在石板边逮住挥舞着长钳的大沼虾……母亲经常在院子里喊“米淘好了没有?”夏天的货郎沟,是我们的水上乐园,最羡慕的是邻里的哥哥们从桥上跳水、撒欢打水仗,最期待的是爸爸带着我们小哥俩下河洗澡。我们上小学的时候脚垫不到水底,但是有澡盆、轮胎、泡沫板等许多“泳具”,有的甚至卸下门板当“装备”。从坐在澡盆里“划船”、把着轮胎蹬水、扶着码头憋气,到扎猛子、捉迷藏、摸河蚌、掏螃蟹,货郎沟荡漾着我们少年时代的欢声笑语,也练就了我浮潜从容的水性。
小伙伴们在货郎沟一起长大,亲如兄弟。那时候家家户户的门都是敞开的,谁家做的什么饭,谁家来了什么人,谁在家里挨打了屁股,大家都清清楚楚。谁家里没人,下雨时晾在外面的衣服准有邻居帮助收好。谁家做了好吃的,都会盛一碗送到左邻右舍分享。小伙伴谁有一块糖,都会咬成几块你一份、我一份。我曾经小气了一回,现在想起仍心怀愧疚。有一天,父亲给我一块少见的牛奶糖,我拿给小伙伴阿虎看却舍不得给他咬一口。阿虎转身从家里攥着东西出来蹲在墙角,边舔着手心边津津有味地说:“我的糖比你的甜。”我想尝尝阿虎的糖,阿虎不愿意,好说歹说,阿虎终于让我捏了几粒,放到嘴里——妈呀,原来是盐!记忆深刻的还有和小伙伴一起听隔壁的大妈妈讲“山海经”,每次我们都听得津津有味,缠着大妈妈不肯停。大妈妈说:“累了,说不动了。”我们就给她倒茶;大妈妈说“家务活还没干呢。”我们就争先恐后帮她扫地、洗碗、擦桌子。在大妈妈的故事中,我们知道了“董永和七仙女”“嫦娥奔月”“螺蛳精”,知道了串场河的祖辈们围海造田、垦荒治水、建设家园的故事,也懂得了善良、勤劳和乐观。
川流不息的货郎沟如不知疲倦的母亲,用她甘甜的乳汁滋养着两岸的一草一木,哺育着择她而居的一代又一代百姓。我在货郎沟长到13岁,我们家祖孙三代、邻里四代同堂的快乐时光经常浮现于脑海。如今投笔从戎三十余载,领略过波澜壮阔的大海、气势恢宏的三峡、风景优美的西湖,但无论我走得多久、多远,货郎沟依然令我魂牵梦萦,那里有我亲不够的水、恋不够的情、做不完的梦。每当有人问我哪里人,江苏东台人;问我东台哪里人,我在货郎沟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