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默斯·希尼:让熟悉的生活闪现光亮
诗人在一个非常小的热爱者群体之外似乎隐身了,
流行的庸俗文化则拥有令人震惊的影响力,
但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
by Levine | 《纽约书评》
希尼在北爱尔兰德里郡乡村一个农夫之家长大,田野草地、沼泽湖泊,以及那里的农事与生活,成了他一生诗歌的源泉。他20多岁时出版的第一部诗集《一个自然主义者的死亡》就体现出了极高的水准和原创性,朴素、精确、节制,从日常中提炼诗意,让我们熟悉的生活闪现光亮,这成了他一生写作的核心风格。他通过强大的整体风格,实现了从对朴素日常生活、现实政治伦理等问题的关注向更深层次的转化,换句话说,他最终达到的并不仅仅是日常生活层面的升华和情感投射在普通之物上的诗意哲理涌现,而是构建了一个真实、具体、丰富、完整的世界。这也是他给同代及后辈诗人带来的最大启示,当他真正有效地写出自我,世界也就自动呈现了出来。
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1939—2013)
爱尔兰诗人,199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一
谢默斯·希尼是那种真正在思想、技艺和情感方面都体现出了极高心智水准的诗人。从他的诗歌对时代精神的理解、古典气质的传承来看,他是当代最为接近歌德、华兹华斯那种成为一个时代代表性心灵的人物之一。
这符合诗人在时代中承担的角色。今天的情况看起来更为复杂,诗人在一个非常小的热爱者群体之外似乎隐身了,流行的庸俗文化则拥有令人震惊的影响力,但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诗人仍然是一个时代面向后世的最佳发声者。
当然,有些情况也确实大为不同了,上世纪初以来,社会的剧烈动荡、发展,在个人精神生活上带来的最大变化,就是每个人的自我都更加凸显了。真实、平等的观念深入人心,那些令人们津津乐道的英雄故事和浪漫主题失去了原有的吸引力。到了今天,现代文学潮流在唤醒“自我”之后已经发展到了极其精微的阶段,各种风格和技巧都被运用到近乎极致,不可阻挡的全球化进程也让每个诗人面对的世界更为广阔,同时也更为细微、庞杂了,这都对一个现代诗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这样复杂的情势下,心智水准从根本上决定着一个诗人所能达到的高度。
二
希尼的诗太鲜明了,没人能否认他是现代诗坛最具有开拓性的诗人之一。惊人之处在于,他朴素的诗风看起来太不“现代”了,一点都不时髦,写的完全是一种正常的生活。这种极度的朴素在五花八门的现代诗风中反而特别醒目。在某种程度上,他的诗成为我们感受世界、表达自我的一种崭新方式,他为许多并不容易在诗歌中体现,却是人类生存根本的共同经验找到了一条表达渠道。
看看他诗里写的,一口水井、一件农具、一位乡邻、一个回忆片段……大多是这样的平常、细微之物。没有对这些事物的爱,他所构建的这个世界就没有了生机勃勃的气息和深沉浓郁的情感。他所写的日常生活,在更深层次上是对微小事物的观照,是强烈的生命体验。诗中以他个人为核心的缤纷事件、物体、瞬间、地方等等拼接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独立运转的世界。它们具有一种高度的客观性——事物自身包含丰富的涵义,也就是说,都有它们自身和这世界自身存在的神秘光亮,当诗抓住这种光亮,也就获得了力量。
随着写作的发展,希尼的题材也有所开拓,但仍然是以身边切入为主。他最常见的手法是放大某些场景,使用或发明一些我们没注意的视角,找到事物之间的隐秘关联,令常见之物显出奇异。一方面,他在这个更小的,自己能控制的世界,微缩了更大世界的真理;另一方面,他的聚焦术让时间停顿,再加上具体真实带来的空间感,他为自己构建的世界搭建了时间与空间。通过对事物聚焦,他让诗句成为世界的丰富、神秘、深刻与读者之间的联系。
希尼诗中的农事、日常题材,比之大家现在关注的现代生活特别是城市生活,无疑更为朴素和带有理想意味。很多现代诗热衷于表达人的“不适应”,不适应本质上是一种自我否定,而希尼以最直接的方式肯定了生活和世界的意义,带给我们平静和对生活的渴望,这是艺术能带给我们的最好的东西。现代风潮中,各种繁复、变形、叛逆甚至诡异的风格借助反讽获得力量,然而也最容易坠入空虚之境,无法在自我与世界的对抗中获得平衡,最终沦为空虚的平庸。
真正杰出的诗人,都是在肯定性之上翱翔的。希尼的平衡术来自于他在天平两端都放置了世界,而将心灵和技艺作为天平。他深谙浪漫主义之后直接热烈的情感表达之脆弱、模式化一面,也知道事实远比情感更有力量。在各种现代诗选中读到希尼的诗,会感觉到一种明显的反差,即使和那些最好的现代诗歌大师相比,他都有一种压倒性的朴素和精致。他如此直接,如此简洁,如此深思熟虑,就好像现代诗歌那么多技巧的发展,只是为了成就这种高度技术化的朴素。
三
希尼在写作中专注于有意识的自我风格的塑造,这本身有强大观念的支撑。
真正的个性彰显不在于如何尽情肆意,风格的形成包含着非常复杂的观念认识。他的题材是非常私人化的,但同时,他真正做到了止于当止,他不怎么暴露自己的私密,也从不陷入脆弱感伤的俗套。那些情感都被深深隐藏了,他是一个一辈子写自己的生活,却从来不过度曝光自己的诗人。
虚无、痛苦这类感受,是对生活直接的应激反应,他过滤掉了这个层次,他的诗是一种深思之作,这其中包含着他的生活态度,他对世界的认识和理解。他将这些贯穿在他整个写作中,到了近乎严苛的程度。他深知这种严苛是他的观念的真正支撑,所以他绝不会自己破坏自己,绝不轻易、随意地滑入即兴,这保证了他的诗获得必要的强度和硬度,也确保了他诗歌美学的实现。
他是一个自制力极其强大的诗人。其实,艺术家抵御的诱惑和他所做的发明创造同样多,同样艰难,同样需要极度的自觉——毕竟写作中,不会每一步有灵感涌泉,却处处布满陷阱。
这种节制,还成了他诗歌神秘性的一部分来源。一些并不耸人听闻、非常普通的日常事件,被他隐藏、暗示的时候,具有了特别的吸引力,就像他在《晚安》中隐藏的故事。这种冷峻让他一旦流露那不易察觉的温情,事物和情感便瞬间获得提升。与他对技艺的严格标准一样,这是一种古典遗风。
他真正继承了古典的精致、文雅、节制等气质,并形成有效的形式革新。正是技术上的难度保证了他的平易之诗的稳固。他的技巧更多体现在不易觉察处,最为难得的是,他真正把教养和技艺融合在一起了。在他的诗中,美学上的观念、思想上的品质和技术特点具有同样的品格,是高度统一的,这让他的诗实现了对生活的超越而达到伟大艺术的高度。
“希尼系列”共包括五种,希尼获诺奖之后的三本晚期诗集《电灯光》《区线与环线》《人之链》今年已经出版。此外,希尼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前的10本诗集的精选《开垦地:诗选1966-1996》和《踏脚石:希尼访谈录》待出版。
四
在中国,希尼是影响非常大的诗人。但与他的声望不符的是,近年来只有一本《希尼诗文集》出版,其他都是散见于报刊的零星译作——大部分都是他那些脍炙人口的诗,虽然代表了他的典型风格,但在某种程度上也让汉语读者对他产生了误解。我们常说了解一个大诗人,就要读他的全集,而翻译的不足,让很多汉语读者对希尼的深刻和精湛都无法充分体会。
最近广东人民出版社三本希尼晚期诗集的出版大大改善了这一状况。雷武铃、杨铁军、王敖三位译者本身都是优秀的汉语诗人,这让翻译质量有了保证。希尼有意识地为每本诗集构建一种丰富、彼此联系的完整框架,这是从选集的阅读中体会不到的。一如既往,希尼在每一首诗中都绝不放松自己,依赖于每一首都独立自足,也依赖于整体风格中这些诗形成的更强大力量,他为自己构建的这个诗歌世界注入了更多的事物、情感和经验。
还有一方面是随着年龄而来的自然而然的变化:从叙事向场景的转化。诗歌技艺的发展,使他的处理能力提升,因而可以加大倍数,往更小的地方聚焦,往更细微的地方挖掘,在这个基础上再往外打开,像《电灯光》《小型机场》等等,就都获得了极大的现场感和纵深感。
希尼的好是显而易见的,但真正说出他好在哪里,仍然是一件很难的事。 希尼对我们的启示并不是某种成功的样板,而是提示我们,一方面要敏锐地捕捉到时代变化,另一方面,要坚持那些最根本的东西。他还告诉我们诗歌最基本的功用:教会我们如何看待和理解世界,给人真正的指引和安慰。虽然这安慰并不是一劳永逸的,但它依然可以令我们更好地作为人而存活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