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淑娟丨孝子
小时候，外婆家才是我们的天堂。除了爸爸妈妈，我们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孩子。对奶奶的印象，她只是家里的一个客人，偶尔会被爸爸妈妈接到家里来住几天，爸爸妈妈还要我们好生伺候她，最好的菜先夹给她吃，睡前帮她倒好洗澡水，给家里最舒适的床给她睡。小时候对奶奶的印象，她只是来家里做客的，不像别人家的奶奶，是孙儿孙女的保护伞、守护神。
奶奶是个传奇，听说她年轻的时候长得非常漂亮，然而人们却说她是克夫的命。奶奶一生嫁了四个男人，有一个地方没有生育，其他三个男人，嫁过去孩子出生不几年，男人就要么疾病要么意外死去。所以她一生也真是奇怪。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克夫一说。
爷爷是奶奶的第一个丈夫。爷爷奶奶在一起共生了三个儿子，大伯、小伯和爸爸。在他们分别6岁、3岁、1岁那一年，爷爷走了，听说爷爷走后不久，奶奶便改嫁给邻村另一个男人，而且还不能给三个孩子随身带过去，只是偶尔偷偷回来照顾下他们。爸爸他们三兄弟几乎是在亲戚和左邻右舍的接济下吃百家饭长大。具体我从没有亲口问过爸爸，只是大概听说爸爸三兄弟小时候很可怜，所以爸爸从小特别发愤读书，连跳三级一直读到高中毕业，毕业时才15岁，毕业后被分在村小当老师。才当一年多的老师，怀着对军队的向往，17岁的爸爸又应征入伍去参了军，这是题外话，今天主要写奶奶。
小时候每每村里的人给我们讲起奶奶的故事，我们这些小孩子是恨她的。因为她居然抛弃年幼的孩子去改嫁。我们这些孙儿孙女没有一个对她是有感情的。然而记忆中我们的这种亲戚关系却一直没有断。每逢过年过节爸爸伯伯们都要带我们去几公里外的奶奶家看她，给她送吃的，过年还要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去给她家拜年，给她带礼品发红包。哪怕我们这些小孩子好不情愿，好没感觉，爸爸伯伯们也坚持他们一年很多次对奶奶的探望，几十年如一日。那时我们很不理解，为何爸爸、伯伯们要对当年抛弃过他们的母亲那么好？
后来读高中、上大学、参加工作，再回老家的日子就很少了。但每次回家爸爸依然很固执地要我们去几公里外看看奶奶，或离家前去跟奶奶打个招呼我们回来过。我感觉我依然是例行公事一样应付着爸爸。
直到前两年，听爸爸在电话中说一向身体很好的奶奶突然身体没那么好了，经常生起病来，我从没有仔细问过爸爸奶奶到底是什么病，心想反正奶奶家还有她嫁过去生下的另外两个儿子照顾她，我们始终是外人，不想操心那么多。然而，每次再回老家，我却忍不住开始主动先去看望奶奶后回家，因为我想爸爸挂念着她，每次去我就塞给她几百块钱，因为我已经参加工作了，虽然不多但表达心意，寒暄几句然后匆匆回家。奶奶每次都感动着眼睛湿湿的，颤抖着送我到门口，除了说“我的好孙女，好孙女……”就再也说不出话来。我想，她会不会内疚，改嫁这么多年，被她曾经抛弃的三个儿子，子子孙孙都没有抛弃她。
2014年冬，80多岁的奶奶在病痛中与世长辞。恰逢春节前夕，大家都赶回老家过年的日子。那个原本以为喜庆的春节，一下子变成了哀伤和葬礼。按照老家当地的习俗，老人过世，奶奶的亲生子女都要守夜，儿子媳妇，女儿女婿，我们这些孙儿孙女，孙儿媳孙女婿，重孙重孙女……全部要头戴白纱身披白麻，每到吃饭的时候，男女各站一排，全部要先跪拜哀悼死者，再一桌一桌地跪拜感谢前来哀悼的人们。
你们知道儿孙满堂是什么感觉吗？除了极少数没赶回来参加葬礼的，奶奶的直系子孙及家属竟有40多个！这在如今独生子女盛行的年代是怎么也看不到的景象。是呀，奶奶一生嫁了四次，生了6个儿女，在她去世的时候，已经儿孙满堂……看热闹的人们是羡慕这个老人的，我们跪拜着经过一桌一桌的人们时大家都传来议论声、赞美声：瞧，这是一家孝子，这个老人是有福的！然而，我还是要来说说爸爸。
失去了母亲，爸爸是十分悲伤的，每次看他那布满血丝的眼里都是含着泪水。失去了奶奶，我们都得哭，我感觉想到奶奶我哭不出来，因为从小没建立太多感情，但是一看到爸爸，我的眼泪就止也止不住，忽然意识到那是爸爸最亲爱的妈妈呀！爸爸失去了他的妈妈！
按照当地的习俗，奶奶是改嫁的人，她的后事理应主要由最后生的两个儿子负责，其他孩子，听说就像出嫁的女儿一样，封上丧金就行。然而，在奶奶去世的那些天，我看到爸爸和伯伯们，除了日日守夜，还张罗着给奶奶请哀悼乐队呀，请舞狮子舞龙呀送给老人呀，请这请那呀，反正请了一大堆，花了不少钱。妈妈和婶婶们有一点意见，叫他们不要出风头，说按习俗就不要他们这么大肆张罗，应该让他们最后几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感到他们才是这场丧事的主人。N年没跟妈妈拌过嘴的爸爸为此和妈妈大吵一架，质问妈妈：“如果是你的妈妈，你会不舍得那点钱吗？”妈妈简直快被气哭，因为外婆还健在。妈妈说不是说你花钱，是叫你们三兄弟不要抢过老人最后这两个儿子的风头，怕被说闲话……
爸爸和几个伯伯们依然我行我素。他们要把这个葬礼办得轰轰烈烈。好像以此才能表达这么多年他们对那个触不到的母亲最深切的哀悼与思念。
奶奶出殡那一天，按照习俗，孝子们要从大到小排列着一步一跪拜，爸爸和伯伯们站的位置却是被安排在最后的。爸爸被安排在最后一个。那一天我已经要赶着坐车回工作的城市了，因为假期很有限，为不错过火车我没能跟着人群把奶奶送到墓地。朝着人群的方向给她磕了三个头，再远远地看见爸爸一路磕头跪拜的背影，人群停留时，孝子们停下来，爸爸始终是最后一个，本该是哥哥的他们，被安排在最后的位置，我看到人群一停留下来爸爸就探起头向他母亲的方向悲伤凝望，视线却始终被前面的弟弟哥哥们挡住，爸爸再探起头朝他母亲的方向努力张望，始终是隔着几个人的距离，无法最贴近母亲，站在人群的背后，我已泪水决堤……
我亲爱的父亲，那是您的母亲呀。您一直都恋着您的母亲，那个改嫁抛弃过你们的母亲，您的孩子们因为不懂事，在奶奶在世的时候，真的没有用心爱过您的母亲。
这一刻，忽然觉得我们都是罪人……
此后若有机会回老家，我一定会带着忏悔的爱与思念去看望她，那是爸爸的母亲，爸爸永远思念着她……
作 者 简 介
刘淑娟，笔名“柃伶”，医务工作者，一个善良、感性、朴素的人，喜欢阅读，喜欢诗词散文，业余时间会写一些小文字，记录生命中的温暖与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