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琴丨栀子花开
题记:栀子花开啊开,栀子花开啊开,像晶莹的浪花盛开在我心海……
今晨,那个沉默的男孩又送来一袋栀子。是的,是一袋,不是一朵或几朵。
昨日,他将一个鼓鼓的袋子交给我。我打开一看,一声惊呼:“哇!”满满一袋白栀子,幽幽的香扑鼻而来。我抬起头,欲说声谢,他却已走回坐位,脸上挂着羞涩的笑,遇见我的目光,忙低眉躲闪。
他是一个极腼腆的孩子,平日很少见他与小朋友们一起嬉戏打闹。下课了,他要么坐位置上一个人玩,要么在教室门口贴壁站着,生怕碍着了谁的路。见小朋友蹦跑嬉闹,他只远远地看着,脸上偶尔会露出开心的笑。有小朋友拉他做游戏,他会摆手慌忙躲开。见了老师,他会低着头绕着走开。偶尔听他与人说话,声音也是小小的。但他上课却很乖,坐得端端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字也写得特棒。为锻炼他的胆量,我会故意抽他起来回答问题。初始他很慌张,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垂着脑袋,声音低得好像蚊子叫。我会装作听见了,大声夸奖他:“你说的好棒哦!可是就老师一人听见了,小朋友们没听见,你再大声说一次好不好?”并叫小朋友们掌声鼓励。他怯怯地抬起头,又说了一次,音量稍大些了。我继续夸他:“比第一次说得更棒了!可是只有前面的小朋友听清了,咱声音再大一点,让全班的小朋友都听见,好不好?”这一回,他扬起头,终于声音大得全班都听得见了!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我看见他小脸涨得通红,嘴角却偷偷地扬起。
通过半学期的观察,我发现他不止是内向腼腆,而且有交往障碍,极度缺乏自信。现在的孩子多为独生子女,全家人如众星捧月般地宠着,大多性格外向任性,受不得一点委屈,吃不得半点亏,有谁碰了一下,都得向老师告状,像他这样的不声不响的孩子不多。除了先天的遗传因素,这样的孩子,在家里必定没有受到家长的恩宠。我不禁心生怜惜。
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很快就验证了我的推断。
元旦表演节目那天,孩子们排好队等着化妆。总有些不守纪律的孩子加塞,也必会引来一连串的不满和告状。他呢,规规矩矩地站着,有人加塞,不吵不闹,只管乖乖地给人让位,一连让了好几个。站教室外的妈妈看不过了,上来对着他又打又掐,边打边骂他是个没用的东西。挨了打,他的哭声也不嚎啕,只是低低地啜泣,倒是他妈妈的咆哮惊动了忙碌的我。我走过去,一把推开那个凶神恶煞的女人,批评她岂能如此对待孩子。年轻的女人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唾沫横飞地向我述说孩子如何的不中用,如何的胆小怕事,任谁都可以欺负他,长大如何如何的不得了。她却不知她的挖苦讽刺谩骂,只会推波助澜,只会让孩子更胆小,更怕事,更昂不起头来。
可怜的孩子!并不是每一朵花都能遇到适合他们成长的土壤。成长中的艰难与苦涩,孤独与落寞,疼痛与绝望,只能自己熬着,熬着熬着就长大了,没有什么能伤着了。
我拉过他,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痕,告诉孩子们:“因为蒋兴宇排队时守纪律,不窜位,不加塞,老师要奖励他,先给他化妆。”我用我的行动告诉他们,遵守纪律,老老实实的人吃亏只是暂时的,生活会给予他们更多的奖励。
这以后,他依然腼腆,但明显与我亲近了不少。见了我,他不再躲避,会用只能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问好,我会摸摸他的脑袋,也向他问好。他呢,不会像别的小朋友那样来争着牵老师的手,我会主动地牵起他,在小朋友们的前呼后拥下走向教室。
今晨,他又如昨日,把袋子放到讲台上就走,我照样来不及说谢。这么多栀子,馨香圣洁,如他那小小的心。他是要表达对老师的喜爱与感激么?
我也极力表达对他送的礼物的喜欢:我把栀子插在茶杯里,满满一瓶,放在讲台上;我把栀子缀在衣服襟前,簪在脑后发间;我把栀子与每一个喜欢的同事分享,她们看到这一大捧栀子时,也会如我初见时一般惊喜,然后深吸、猛嗅。做这一切时,我偷偷地看他,发现他也在偷偷地瞄着我们,神情是那么的得意,那种小小的,偷偷的得意。
如果他大些,我多想告诉他:孩子,老师小时也如你般的胆怯、羞涩啊!
那个小小的女孩,丑小鸭般的女孩,长着一头稀疏的黄发,总爱缩在角落偷偷抹泪,孤独与无助仿佛与生俱来。因为年龄最小,因为不爱说话,班上的两个调皮男生老是欺负她,扯她的小辫,放学了拦着不让她走。她觉得他们就像画报《白毛女》中的黄世仁一样可恶,而自己呢,则像无处躲藏的可怜的喜儿,活着的可怖让小小的她不胜其累。而这一切她只能默默承受,不能告诉任何人,甚至老师,甚至妈妈。
老师二十岁左右,男的,好像初中都没毕业,顶的退休父亲的班,穿个大喇叭裤,心思不在教学上。班上同学年龄偏大,最大的甚至比她大五岁。乡村的孩子野惯了,他管不了,对待学生只会以暴治暴。学生们背地里骂他“瘟猪子老师”,放学了,从教室后绕到他寝室窗口,朝他饭锅里吐口水。他气恼不已,查不出罪魁祸首,就把全班学生关在教室里用烟子熏。这样的老师,别指望他对学生有半点关爱,他自己都好像还是个不懂事的大孩子呢!妈妈呢,文化少,沉重的生活压得她喘不过气,脾气一点就爆。她只会骂她没用,合该受人欺负。她记得一次掉了一支钢笔,妈妈打骂了一上午,不是爷爷来阻止,她受的惩罚不知会持续多久。其实打,她不怕。妈妈扬起大棒,她既不会跑,也不求饶,打疼了也不会大声哭,她最怕的是妈妈嘴里不停地蹦出的刀子一样的话语,那比大棒打在身上还疼。
到了三年级,她终于遇到了让她感念一生的老师。老师叫李清刚,瘦高白净,戴着眼镜,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很有知识的样子。她一下就喜欢上了,甚至觉得老师的名字都是那么的好听。他是师范生出身,教学上很有一套,尤其作文课更别具一格。对于三年级的农村孩子,要写一段通畅的句子是何其难啊,同学们最怕上作文课,绞尽脑汁也写不出几个通顺的句子。
有一天下午,老师提着一个收音机进了课堂。伴随着一串清脆的音乐“嗒嘀嗒、嗒嘀嗒、嗒嘀嗒——嗒——嘀——”,一声清脆的童音叫响:“小喇叭开始广播啦!”。一首首动人的儿歌,一个个好听的故事,让一帮调皮捣蛋惯了的孩子一下成了乖娃。她人生的第一篇作文《桥头的红灯笼》就此诞生。其实那还不叫真正的作文,老师叫她们听故事,然后把故事记录下来,她不过比其他同学听得更认真些,记得更完整一些。老师把它当范文全班朗读,对她大加表扬。瞬间,人生的第一缕光亮照在小小的她身上,那个一直生活在黑暗里,自以为丑小鸭的孩子终于抬起了头,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后来,每一次的听故事写作文,她都完成得出类拔萃。老师会纵容她作文课上的一些怪癖:同学们在沙沙写字时,她会趴在桌上闭目养神,以至同桌三番五次给老师报告她上课睡觉。老师会向告状的同学竖起食指发出“嘘”声阻止,他说,她不是在睡觉,是在构思呢。果然,十多分钟后,她抬起头来,当别的孩子还在咬着笔头冥思苦想时,她却唰唰几下就完成了作业。老师每一次的笑容,每一次的夸奖,都如春风化雨,润泽了她干涸的小小的心田。从此,那个眼神忧郁的孩子变得开朗活泼,“黄世仁”们再不敢揪她的小辫,见了她还得礼让三分。
她深深地记得五月,那个栀子花开的季节,那个温暖如春风的季节。她被选为少先队员,班上唯一的少先队员。老师牵着她的手走了十二里山路,到乡中学的礼堂参加入队仪式。站在一群高大的大哥哥大姐姐中间,她学着他们高举右手,大声宣誓:准备着,时刻准备着!懵懵懂懂,不知所云,却无比兴奋自豪。回程路上,她一路叽叽喳喳,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老师的目光如父亲般温柔慈祥,看着她乐,看着她一张小嘴说个不停。渴了,累了,走不动了,他带着她去路边农家喝水,歇脚。农家小院有棵绽放的栀子,洁白的朵,幽幽的香。她第一次见,欣喜地跑过去,凑上前嗅啊嗅,舍不得离开。老师摘下一朵,插在她瘦瘦的小辫上,退后几步,笑说好看。小小女生,也知羞涩,她脸红了,心里却欢喜着:老师夸我好看哩!
现在想来,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收到男人送的花。那朵洁白的栀子一直在心底盛放,温暖着她走过苦涩的童年,懵懂的少年,花一样的青春时代。而今忆起,心里依然如揣了一枚暖阳。
老师,老师呵!
孩子,且让这温暖过老师的洁白花朵,一样地暖着你吧。经年以后,当你听到那首“栀子花开啊开,栀子花开啊开,像晶莹的浪花盛开在我心海……”的歌时,也许,你的眼也会潮湿,心也会温柔,也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某些人,某些事……
作 者 简 介
杨晓琴,Q名“静听花开”,教师,工作之余热爱散文写作,四川南充市散文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