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秀琴丨土豆啊,我从小就和你相依为命

双手扶着用青竹编起来的篱笆,我像看一个刚刚做过变性手术的人,满眼的疑惑和不解。若不是导游讲解,我怎么也不会认出来,那株沐浴在阳光下供游人欣赏的草本植物竟然是你——马铃薯。我还是习惯叫你的乳名:土豆、山药蛋。“这是一棵无土栽培的马铃薯,它的茎块不是长在土里,而是结在蔓上。”绿色的卵圆形的叶,细细长长的蔓上挂着一串串椭圆形的山药蛋蛋。你变了,再不是那个满身泥土的土豆儿啦。一跃从泥土里跳出来把自己高高地挂在蔓上,和百花争艳,与葡萄媲美。土豆啊,我从小就和你相依为命,但没想到,仅仅离开你几年,就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我轻轻用手摸摸那深绿色的山药蛋,还能吃吗?味道还会那么绵甜、爽口、让人久吃不腻吗?你似乎在说:这个世道什么都在变,男人都可以变成女人,丑女变成美人,我怎么就不能从地里爬出来呢?马铃薯,今天的你终于和这洋名字相辅相称。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幸运还是不幸,也不知道你是心甘情愿还是被逼无奈。在这个泥土越来越少的地球上,你几乎没有可能选择自己的命运。你不得不脱胎换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来改变自己的生存轨迹,从土里挣扎出来。管他那山药蛋好吃不好吃,总之,马铃薯不会在地球上灭种,不会再受人们的白眼,不会再登不了大雅之堂。这年头,人变得人不是人,鬼不鬼,妖不妖才是稀世珍宝。但我仍然怀念那个土里土气、呆头呆脑的山药蛋。从小依靠你长大,每顿饭都离不开你,那时,叫我说声爱你不容易。今天,你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再让我说声爱你更难。

土豆是内蒙古老家的三件宝,莜面、山药、大皮袄三宝之一。在家乡时,也不觉得土豆有多么好吃,因为天天吃土豆,它是平常人家餐桌上不可缺少的一道主菜。土豆可以烹饪十几种菜,大烩菜是家乡的名菜,这道菜以土豆为主,再加猪肉粉条豆腐,烩上满满一大锅,一家人你一碗我一碗,吃得津津有味满头大汗。就是过大年或家中来客人,桌上堆满了鸡鱼海鲜,但仍然少不了大烩菜,肉吃腻了,夹几块土豆吃,那味道让你觉得更爽口香甜,不禁会脱口说一句:“还是这山药蛋好吃。”

小时候,每年秋天,我和妈妈常常去小镇周边的地里捡山药。我胳膊上挎一个小竹篮,手拿一把小锄头,妈妈总是拎一个柳条箩筐,在一块刚刚收完山药的地里,我和妈妈弓着腰,手里挥动着锄头不停地挖着挖着……母亲的背上驮着一个缠绵的梦,她要用这山药蛋为心爱的女儿换一件漂亮的花衣裳,再买一尺红条绒,为女儿做一双新鞋子。汗水滴进了泥土里也淋湿了她的梦……湿润的泥土埋住了我的脚丫,耕地的老牛从我眼前慢悠悠地走过,我顺着一条条笔直的田垄,不知要挖多少锄,才能挖到一个主人遗失在地里的山药。于是,高兴得如获至宝,总会舞动着锄头朝着妈妈喊道:“我又挖到一个!”汗滴在小锄头上溅起了一朵又一朵小花。太阳落山时,母女俩人拎着一篮子山药,心里满怀着说不出的喜悦,走在那夕阳斜照的坑坑洼洼的泥巴路上。整整一个秋天我们能捡几百斤山药,妈妈把大土豆拿到街上去卖,小土豆储存到地窖里,锄头砍伤的土豆都磨了山药粉。那时候,二十斤土豆才卖一块钱,一块钱能买二尺半花布。过大年时,我总是穿着鲜艳的花棉袄,妈妈的脸上也会绽出美丽的微笑。

三年自然灾害时,土豆救了我们全家的命。那年头,饿得疯狂的人们,见什么吃什么,糖菜叶,土豆蔓,杨树叶都被人们吃得光光的。母亲怕饿死我和弟弟,到了秋天,就起早贪黑到地里挖土豆;夏天,到野外挖苦菜、摘树叶。她把土豆切成丝和杨树叶拌在一起,放一点盐,那是最好的菜了。春天,封冻的土地刚刚融化,母亲依然拎着筐子,拿着那把锃亮的锄头,到地里挖干山药。她把干山药洗干净,再把它拿到碾子上碾成面,给我们烙干山药饼。感谢土豆,因为有它充饥,在可怕的饥荒成灾的年代,我们没有挨饿。

每年秋天储存土豆,成了我家的习惯。窖里存足几百斤土豆,母亲心里似乎才踏实。整整一个冬天,我们每天都是吃土豆,炒烩炸焖,虽是花样翻新,但吃久了,我开始讨厌土豆,瞅着这圆头圆脑的家伙,总是愤愤地说:“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吃你呢?”它晃着那圆溜溜的脑袋,不屑一顾地望着我,似乎在说:你不吃我吃什么?是啊,家里除了土豆,没什么可吃的东西,上学回去饿了,就悄悄从筐子里取几个山药蛋,扔进红红的炉膛里,烤熟了,拿到外面大口地吞吃,烧糊的山药皮挂在嘴角,母亲看见了生气地说:“饭就要熟了,你怎么还烧山药吃?”我说:“不要把这山药蛋当宝贝,以后,我念成书挣了大钱,让妈每天吃山珍海味。”母亲听了我的话开心地笑了,用毛巾给我擦擦嘴,心疼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山珍海味也没有这山药蛋好吃,不要忘记,它是咱们家乡的三件宝啊。”

近几年,生活条件好了,饭桌上有了肉,百草枯黄的秋天到来时,我总是劝母亲:“今年不要储存土豆了,市场上什么菜都有。新鲜的菜有营养,土豆储存久了生出芽就不能吃了。”母亲却固执地说:“生了芽剥掉不就行了?你们还不是吃土豆长大的,也没吃出啥毛病,一个个健健康康活蹦乱跳,冬天的蔬菜贵得很,再说没有山药也不知道做什么饭。”看来,土豆已成为我家的主要料,什么山珍海味也取代不了它的位置,它恒久地占据着餐桌上的一席之地,不哗众取宠,也不卑不亢,实实在在向人们尽它的本分,诠释它的价值。

后来,我们姊妹几个结婚成家,各过各的日子。有时,星期天都回母亲家团聚。母亲给我们做从小爱吃的山药鱼。这一天,她早早起来,把土豆洗干净,放进大锅里烧慢火焖。一个上午,她蹲在灶前把焖熟的山药剥得干干净净,用饸饹床子压成碎末,再和莜面掺和在一起,在锅里用双手使劲搓来搓去,那团面在母亲的手里变得又精又软,一个又一个三寸长的山药鱼摆放在笼里。蒸熟后,蘸上香喷喷的羊肉汤,软软的绵绵的,一口吞一条,那味道仿佛香绵的晨梦,绕留在我的舌尖……

来广州后,饭桌上再也看不见土豆,菜市场土豆的位置也很小,作为菜的花边种类被摆放在那里,价格很贵,每斤一块五,有时会涨到二元。我想买几个尝尝,但一想,李姨一家人不吃土豆,买回去还不是自讨没趣。

有一次吃饭时,邝教授突然问我:“你们内蒙古平时都吃什么菜?”

我说:“土豆炖牛肉,糖醋土豆丝,拔丝土豆还有土豆大烩菜……”我一口气数了十几种用土豆做的菜。

“明天,你给做一个内蒙的菜,让我们也尝尝。”

我点点头。第二天,我去菜市场买了土豆、豆腐、油菜、猪肉,做了一个砂锅烩菜。端上桌,他们都说这道菜煮得很有味道。我也好长时间没吃土豆了,再品尝它的滋味,让我回味无穷。

以后,我隔三差五买几个土豆回去,有时只买一个,买多了李姨不高兴。每逢拿起这个圆溜溜的土豆,轻轻削皮时,总是情不自禁地自语道:“土豆啊土豆,在家的时候,我讨厌你,恨不得马上离开你,哪知离开你时,又是这样的想你,你这个土里土气的家伙呀,难道我们注定要重相逢?还是我们都来自于泥土?生命里有一种紧紧相连的一脉相承的基因?”什么时候才能再痛痛快快吃一顿母亲给搓的山药鱼?此刻我想家,想土豆,更想日渐苍老的妈妈……

有一天,我认识了一个叫陆洁的女人,她得知我是内蒙古集宁市人,马上激动地“噢”了一声,眼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亮光:“集宁,我很熟悉,有一座老虎山,还有一条霸王河。”没等我问就滔滔不绝讲起来,五年前,她在后旗大六号乡整整待了两个秋天,公司委派她往广州发运土豆。原来,乌兰察布市后旗大六号乡的土豆,在广州的菜市场也占有一席之位啊。

陆洁和我讲起她在大六号那段生活,她喜欢那里的人,朴实善良,也喜欢那个安静的小村,没有噪声,没有争斗。也喜欢那里的田园美景,尤其是土豆丰收的季节,拖拉机带着铧犁,把埋在地里的土豆翻出来,农家妇女头罩一块纱巾,挎着柳条箩筐,弯着腰,把一个又一个湿漉漉的带着泥香的土豆捡到箩筐里,汗水冲不走那满脸的喜悦,一筐又一筐捡着,堆积如山的黄澄澄的土豆装上了车,车子载满土豆,也满载农家人的欢笑和希望开向火车站。冬天,坐在乡村的柴火边,面对红彤彤的火苗,和婆娘们拉着闲话,吃着她们搓的那细细的莜面鱼鱼,薄薄的莜面窝窝,卷着土豆丝的莜面饨饨,很好吃,但吃了肚子里受不了,叽里咕噜直响,跑了三天厕所。后来,看着那莜面酸菜拌土豆丝,也不敢多吃,有点吊人胃口,让你常常想它。

土豆,接起了我和陆洁的情缘。闲暇时,她请我喝茶,在珠江边的半岛酒楼,我们倚窗而坐,眺望珠江水,品一杯浓浓的枣香普洱茶,吃着广州特有的美味茶点,思乡的心绪如丝一样缠绕着我的心,我想念家乡,想念那些和我朝夕相处的亲人朋友。在家乡时,迫不及待想到外面看看,但走出来以后又想回去。尤其是逢年过节,思乡的情绪会变得更浓更强烈。人就是这么奇怪,我始终琢磨不透,为什么普通的东西倒是令人难以忘却呢?后来,终于悟出一个道理:人如同一棵树,出生的那个地方,就是你生命的根,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你生命中的血脉已和那根息息相连,它时时牵着你的心,让你永远忘不了养育你的一方故土和父老乡亲。在南方,无论吃什么山珍海味,我都忘不了土豆,忘不了这永远牵着我的根。”

土豆啊,你普普通通,土里土气,从来没有人把你推上大雅之堂,但你却不卑不亢,仍然保持着一身土气,一身泥香。其实,品尝你的人才知道,你是一道真正上好的菜,简单中体现了完美,完美中体现了高贵。无论你把自己埋藏在土里,还是被人们刻意嫁接到蔓上,你永远是我怀念的山药蛋蛋,我会由衷地说一声:土豆,想说爱你很容易。

作 者 简 介

郝秀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词协会理事,中国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成员,自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南国漂泊派女作家。出版散文集《六合琴声》《漂泊羊城》《等你,在最初的地方》,中短篇小说《参商情缘》长篇小说《血之梦》《 雪伦花》《浮云若梦》。2012年10月,内蒙古大学新闻传播学院中青年文学研究班毕业后,直接漂泊到北京,历经艰难创办了北京文悦时光文化传媒公司,出任总经理、图书总策划、主编等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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