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大秀丨苦难的母亲
母亲老了!现年83岁的她个头比年轻时矮了许多,皮肤又黑又黄,脸上瘦得只剩下皮包骨,满脸布满核桃似的皱纹。每每看到母亲佝偻的身影和那满头的银发,我的心就像千万枚钢针在穿刺着一样难受。在我的记忆里,年轻时的母亲是很美的。高高的个子,苹果脸,大眼睛,皮肤白净,身材窈窕。虽没有文化,却心灵手巧。做鞋子,缝衣服,描花绣朵,大裁小剪,田地农活,屋里屋外,样样活拿得起放得下,那时的母亲多么年轻多么有活力啊!是什么改变了母亲年轻的模样?是无情的岁月,生活的艰辛,还有多舛的命运。
母亲生过两儿五女,有一儿一女夭折,另一男四女虽也长成了人,也都成了家,可姐姐28岁时心脏病突发一命归西,弟弟38岁在外开车出事故也撒手而去……
母亲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苦难。
至今,我还记得姐姐去世时的情景。那是1980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我们刚吃过晚饭,姐夫的两个侄儿打着火把来了,说我姐病得很严重,让我们速去看望。母亲一听,焦急地问这问那,一下子跑到这间屋里拿几个鸡蛋,一下又跑到那间屋里找袋子装面粉,她说姐家粮食不够吃,要多拿点,最后还跑到鸡窝里又摸出几个鸡蛋来一起拿上。等母亲拿好东西准备出门时,二叔风风火火跑过来将母亲手上的东西夺下来,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拿这些!我从二叔的话里似乎听出来了什么不祥的信息,心一直往下沉。可母亲,也不知是没顾上听,还是没听出二叔话里的意思,竟生气地非要带上那些东西。
我们一行人就着两个火把,在一尺多宽的小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到姐姐家门口,还没进屋就听见姐夫悲戚的哭声。我们急忙跑进屋,看见姐夫坐在厨屋门口嚎啕大哭,姐姐脸色苍白中伴有青紫色,整个人僵直地躺在姐夫两条拱起的腿上……看到姐姐可怜的样子,我禁不住悲痛起来,急促地抽泣着,任泪水在脸上哗哗流淌。父亲和两个叔叔,掰着姐的手臂和脖颈看了看,什么话都没说,只大声地叹着气。而这时的母亲,早已不知把家里拎来的东西扔到哪里去了。她一声也不哭,赶紧叫人找来一扇石磨,再脱下姐脚上的鞋子,用石磨将鞋子压住,又拿碗,里面放了米、茶叶和水、将三支筷子竖起在碗里,口中急急地念着,然后泼到门外,用尽所有力气,哭喊着姐的乳名:
荣儿嘞——妖精古怪放嗯回来呀!
荣儿嘞——东南西北、远远近近吓得回来呀!
荣儿嘞——娘亲喊嗯回来呀……"
这震颤的哭喊声在那漆黑寂静而又空旷的夜里是那样的凄厉、那样哀婉,仿佛天地房屋都一齐在摇晃……我虽然知道母亲这种迷信的做法是徒劳的,但心里却还是希望着奇迹会出现,姐姐会突然醒过来。我瞪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姐姐的脸,硬生生将眼泪忍住在眼眶里,再堵回喉咙里,任它从喉咙到心里一路埂着……
这时,湾子里人都来了,大家明知道母亲是喊不回姐的,可都不好劝她,任她在那里一意孤行地喊着,母亲喊一阵,摸一摸姐,又喊一阵,再摸一摸姐,一直到嗓子喊不出来了,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晕过去了……
姐有一儿一女,女儿才5个月。姐夫说把家里一点稻子卖了,给姐买布做寿衣。正说着,母亲醒过来了,睁开眼第一句话就问外孙外孙女在哪。等有人把两孩子送来,母亲一把抱着小外孙外孙女,眼泪扑漱漱地往下掉。可当她听说要卖稻子时,却坚决反对:你们想把两个孩子也饿死呀!结果,按照母亲的意思,买最便宜的布,也不请裁缝,借张缝纫机,竟让我来给姐做寿衣!按当地习俗,这种事情是断然不能让娘家人来做的。母亲只想着给姐夫省钱,也顾不了那些忌讳了。
当地传说人死后灵魂要翻越阴阳相隔的大山,但由于新死的人会留恋人间,亲人们只好隔天后再来祭一次,送死者最后一程,叫“复山”。一直到复山,母亲都没放声痛哭过,只是白天夜里都一直抱着外孙女隐隐抽泣。但有过相同经历的人都知道,母亲这样子比嚎啕大哭一场不知要难过多少倍啊!复山后有人提出将外女送人,姐夫不舍得,母亲也坚决反对!
大别山区的习俗,人死后第七天为头七,依次有二七、三七……出槟或下葬后要设灵祭祀,即肉身虽已入槟入土,但灵魂仍在家里供奉。在满了若干个“七”后方可“化灵”。鄂豫皖三省边区一带,有“应三七”或“应五七”的规则,现在有的已简化为应“二七”。
把姐姐送上山,回来不到一个月,又该给姐应五七了。这次去,母亲看到小外女又黄又瘦,脏兮兮的,心疼得不得了,执意将外女抱回我们家抚养!当时,三叔坚决反对:才六个月的孩子,你要是喂死了可要担责任哩!可任别人怎么说,母亲还是义无反顾!从此,母亲又在这可怜的小外女身上不知花费了多少时间和心血。
那时农村买不到也买不起奶粉,全靠自己做磨米粉喂养孩子。现在,知道怎么做磨米粉的人可能已经不多了。我也没做过,只记得母亲每次做时都要兑三分之一的糯米,说那样营养会高一点。先把米洗干净,控干放在一个大盆子里,再把烧开的水倒在米盆里,然后用擀面杖用力搅拌约10分钟,浸泡一天后,再捞起拿到河里洗清水,再控干水,用石磨磨成面粉。每次吃的时候都要先将少量的水,倒入盛有生米粉的碗里,用筷子搅匀,再放锅里小火煮熟,盛到碗里放白砂糖,摊温才能喂。特别冬天的夜晚,真得很辛苦。有时母亲病了,偶尔让我们烧一次,我们嘴上不说,心里觉得烦。可母亲从来不嫌烦。那时粮食都不太充足,为了让小外女吃饱,好多时候我们一家人晚上吃青菜煮红薯,省下大米给孩子。有时自家糯米没有了,还要跟别人讲好话,拿二斤酰米去换一斤糯米。但母亲从来不让姐夫拿米来!她说要让姐夫和外甥吃饱。我知道,母亲是把姐夫和两个孩子当成姐姐来疼爱啦!
母亲一直将外女养到七岁,吃穿从来不让姐夫过问。姐夫开始一个星期来看一趟,后来半个月来一趟,而且每趟来都在上衣口袋里揣两斤白砂糖。虽然,平时外女穿的都是别人给
的旧衣服,但每逢过年,母亲总是想方设法给外女做身新衣裳。
刚跨过这个关口,1988年父亲又突然去逝!父亲走得很突然,弟弟还没找对象,小妹尚未出嫁。我的母亲,她是怎样辛苦,怎样劳累,怎样节俭,怎样持家,又怎样把小妹嫁出去,怎样给弟弟安了家的……这些真是说也说不完,写也写不尽。那个中的滋味也许只有相同经历的人才能体会得出来。
上苍总算眷顾了勤劳的母亲。儿媳妇娶进门,第二年就添了孙子,过几年又有了孙女儿。这样,母亲就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都有了!母亲那时还很能干,一家人也和和气气,屋里屋外,越做越有劲。又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政策,弟弟也外出打工挣钱,到2008年,在本居民组路边上盖了两间两层的楼房。这日子虽算不上甜蜜,却也还滋润。按说母亲应该有个幸福的晚年。
可是,谁曾料到,2009年冬月,厄运再次向她袭来:母亲唯一的儿子,我唯一的弟弟,在外开三轮车出了事故,丢开了70多的老母亲,丢下妻子和尚未成年的儿女,撒手而去……
我当时不在家里。但想到姐姐走时的场景,就能知道母亲此时的痛,绝不亚于彼时的痛。
我不知道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比老来失去儿女更让人悲痛的!那份痛是无法用词语来形容的。可母亲,从来都不在我们面前表露她的悲痛。每次去看她,感觉她都特高兴,特开心。但我知道,母亲的伤痛都压抑在夜深人静时那被泪水湿透的枕巾上……
母亲的大爱和坚强一直影响着我,让我在人生道路的行走中,但凡遇到坎坷,哪怕摔跤,哪怕流血,只要想到母亲,就会义无反顾地继续向前行走。
作 者 简 介
汪大秀,女,河南商城县人,笔名“岩草”。资深文学爱好者,多年来在异乡漂泊,用文字书写打工经历,书写亲情,书写乡愁。作品曾发表于《信阳周刊》等纸媒及《向晚诗歌》,《南湾湖畔》等微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