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妻子被困在了评残系统里

昨天

以下文章来源于偶尔治愈,作者Newjoy

偶尔治愈记录人与疾病、衰老、死亡的相处方式。

得病前,妻子同任何一个爱美的女孩一样,早上化妆,睡前卸妆。现在,隔离霜变成了胶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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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言
Newjoy 是福建一所高校的老师。2016 年秋,他的妻子因病,落下了眼睑无法自主抬起的后遗症(症状就是睁不开眼睛)。经过近四年的治疗,尝试了几乎所有的可能,依然没有起色。
他们开始逐渐接受现实,慢慢让「残疾」这个曾经被视为禁忌的词语,走进他们的生活。
当他们专程从外地到北京申办残疾证时,才发现「睁不开」与「看不见」,在评残系统中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标准,这个区分对他们来说,「完全摸不清门道」。
就这样,他的妻子被困在病中,期待着未来医学技术进步的福音,同时,当下又被困在评残系统前。妻子的特殊情况不符合标准,在现有的法律政策范围,也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参照适用」。
现实的困境,横亘在了面前。
不是看不见,是睁不开
妻子眼睑抬不起来,已经快四年了。
2016 年 10 月 28 日,从她突发重病的那一刻起,我们就陷入了这样一个无解的困局中。
四年前的那个黑色周五下午,妻子突发隐源性脑梗死。几番惊心动魄,一度生命垂危,ICU 里躺了一周多。万幸转院还算及时,救治方案得力,加上医生医术高超,方捡回了条命。
而后一切从头开始。坐轮椅,学走路,做康复。到现在,妻子思维能力无碍,手脚基本利索,但留下了严重后遗症:脑梗死致双眼动眼神经麻痹,双眼上睑完全下垂,眼球运动受限,且伴有复视。
不是眼睛看不见,是睁不开。
对于这些,厦门大学附属中山医院神经内科的阳医生,在当时手术前后,就已经告诉我了。之后,妻子因为眼睛的问题,确实曾踩空过楼梯,也曾摔倒在花坛,所幸并无大碍。
睁不开就睁不开吧,总归还能看见。
只是,我们总还是想再试试。
前前后后,抱着最后希望,我俩跑了北京的协和(神经内科)、宣武(神经内科)、同仁(眼肌科、神经眼科),以我们有限的能力和条件,已经穷尽几乎国内最好资源,可妻子的眼睑,依然没有办法自主抬起来。平时,只能用肌内效贴布(胶布)粘着才能正常生活。
打卡般「集齐」这些如雷贯耳的医院,想尽各种办法约上全国知名的专家,但能够帮到我们的人,已经不多。
逐渐地,我开始没有底气回答妻子关于「我还能好吗?」的问题。
对于正常人,就是一眨眼的事。现在对我的妻,我的家庭而言,却是遥遥无期。
妻子在病榻上 | 作者供图
心酸而无奈。有时,我们常想,如果妻子只是困得睁不开眼睛,那该多好。睡一觉起来,睁开眼又是新的一天。如果只是为了不困,才把眼睑用胶布粘着提起来,那该有多好。
生活不会永远慷慨,给予人们选择或重来的机会。
回想起 2018 年 11 月 29 日,隆冬的北京,同仁医院的诊室里,大夫说,眼睑抬不起来,他们也没办法。
然后在病历本上写下了最后的「宣判」结果。
起初,我们满怀期待,千里迢迢从厦门飞到北京,就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想着国内最好的眼科大夫给看看,有没有可能通过手术矫正的方式帮助妻子把眼睑提拉起来?
要是能做手术,就算砸锅卖铁,我也想帮妻子更好地睁开眼睛,让她看看这个已是「重新来过」的世界。
然而,现实如此吝啬,没有给我砸锅卖铁的机会,得到的只是一句「没办法」。
面对病历上短短的四个字「解释、随诊」,我和妻子都沉默了。
同仁医院的诊断。最下面两个词「解释」「随诊」
| 作者供图
「只有先自主抬起来,下一步才是有无手术矫正的可能。」
看来,妻子面临的问题,不是个医疗问题,而是医疗进步的问题。
现阶段,无解。
穿过医院门诊大厅,人声嘈杂,各地方言和口音交错。他们同我们一样,从外地慕名而来,各怀希望或绝望。
走出医院大门,抬头望见同仁医院外,崇文门地铁站西面的那一排楼房。
在其中一间小小的次卧,我和妻子在北京时,也曾短暂租住过几年。那时,她在街道办,我在读博士。
同仁医院外,能看见曾经租住的小区 | 作者供图
记得当时的周末,我俩买茴香包饺子,买羊肉涮火锅,条件简陋却难掩开心,觉得人间的平凡与美好也大抵如此。看不见星星的夜里,从那扇小小的窗户朝下望,旁边新侨饭店的招牌特别闪亮。
据说里面饭菜不错,就是有点贵,直到我毕业、离开北京、妻子辞职随我南下福建,我们也没有机会进去大快朵颐。
印象中,饭店旁的同仁医院,排队的人总是很多,没想到若干年后,我们也成为了排队大军的一员。
一时间,恍若隔世。
残疾证?
几次进京看病,带着希望去,抱着遗憾回。
离京返闽,生活还要继续。
得病前,妻子同任何一个爱美的女孩一样,早上化妆,睡前卸妆。现在,隔离霜变成了胶布。
容貌的改变在所难免。得病后妻子第一次照镜子,便哭成了泪人。后来,化妆品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购物车里。
变化不止这些。
有次坐电梯,不常见面的邻居小孩怯生生躲在了父母身后,我们才意识到,好像要做点什么,以免出门时打扰到别人。我也才知道「盯看」(Staring)对特定人群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征求厦门仙岳医院丁医生的专家建议后,妻子出门时「升级」了装备,开始戴墨镜和帽子。
白天还好,厦门的夏季总比其他地方漫长,最初几次,妻子买菜回来,还被学校门卫当作游客拦在了门外。
只是晚上,特别是在冬天,妻子的这套装备,就略显违和了。
与此同时,我们身边也开始出现一些声音。
比如,妻子单位建议,是不是考虑办个残疾证?此前,曾在基层从事民政工作的母亲,也催促我,治也治了这么久了,没什么起色,是不是办一个?
母亲说,「有些可以享受的助残政策,你自己不去办,谁给你办?」
我嘴上满口答应,心中却下不了决心。虽然在妻子患病初期,我就开始做心理建设,要尝试接纳她可能残废的现实,并与她一道争取「残而不废」。
但人吶,总是贪心的。
躺着的比死了的幸运,能走的又比躺着的幸运······
我们可能一直跨不过心里的那道坎——是的,妻子变残了。
和妻子与女儿一起看电影 | 作者供图
对五岁的女儿来说,是更具体的疑问:为什么妈妈一直要戴墨镜和帽子,为什么每天起来第一件事是粘胶布?
这些答案,可能等她长大点才会明白。
残疾,成为了我们家的禁忌。
就像「拔河」,对我家来说,是另一个禁忌——
四年前的那个周五,妻子去参加单位组织的拔河比赛,是手握绳子最后的部分,在活动的新闻报道中都看不到的位置。
没想到,妻子拔完后就吐了,感觉有些不适。最初没在意,下班回家做饭、奶娃、哄娃。之后,在洗澡时突然晕倒在地,不省人事,突发脑梗死,鬼门关上走一遭。
再后来,妻子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挂号难于「上青天」
今年春节前后,妻子单位让办「残疾证」的建议,无形中成为了我们下定决心,接受现实的一个契机。
因妻子户口还在北京,我们开始着手进京评残。
平心而论,单位对刚刚入职不久就突发重疾的妻子,已经非常人道和厚待。更不得不提的,也是千恩万谢的一点,她的单位也是医院。发病当晚,幸有单位领导和同事关心帮助,妻子方捡回一命。
年初,受疫情防控影响,进出北京不易,办证的事儿,暂时搁浅。
等到防疫政策相对宽松,我却发现,就算是预约评残挂号,也一如既往地难于上青天。
评残系统是指定医院,也只能就着一家医院一个号「死磕」。
不断的摸索,不断的尝试,等来的总是秒没的状态。
但总体来说,心态还不算崩掉。因为有前几次进京求医的经历,我们也深知,异地挂号的难度不亚于春运抢票。
和妻子在同仁医院中席地而坐 | 作者供图
例如,2018 年,厦门的医生推荐我们去北京协和医院求诊。一来赴京带妻子求治脑梗死所带来的肌张力障碍问题,二来也想就她的病因向全中国最好的大夫问个明白。
当所有的挂号途径全部试过之后,协和的专家号也是挂了昂贵的「国际医疗部」方才成行。
后来我看到一篇报道才明白,就这,也得感谢网络号贩子的「不杀之恩」了。
报道说,有的地方,一个专家号被号贩子加价 2000 ,黑,实在是黑。
现在还记得,当时在协和国际医疗部,初步诊断后,专家建议做一个基因检测,但当天安排不了,让周一再去找她。我们立马答应下来的同时,也暗自庆幸,还好没那么着急买回去的票。
周一,我们很早就到了候诊的地方,一打听才明白,原来医生说的找她,不是直接敲门说,「大夫上周您让我来的······」也要排队挂号,行话叫「加号」。
队伍前面的一北京老太太看了我一眼,说:「小伙子你们外地过来的吧,一看就没什么经验。」
「我给你说我都在这看多少回了,挂不上号我就直接奔这来,运气好就能加上,运气不行也得下次来。我给你说,你别看我在北京,我得倒三四回公交呢,我容易吗我?」
「对了,你们从哪来啊?要坐飞机吗?哦,厦门啊,你们那地儿这病治得了吗?」
我们应承着,心想,「可千万别到老太太您这就没号了,我们恰好轮空了,千万别······」
谢天谢地,出来一个年轻医生(应该是专家的助手),发给我们一张小纸条,总算是加上号了。
18 年时在协和医院就诊 | 作者供图
从 8 点一直等到 12 点,进去两三分钟开好检查单,就下一位了。
妻子也挤出一个苦笑,「这国际医疗部的 1 号,和门诊部的 36 号还是有差别的嘛。」
候诊过程中,有一位单眼眼睑下垂的外地老太太,迟疑了半天,上前用河南话问妻子:「闺女,恁这毛病有多久了啊?哎呀,我这毛病都快二十多年了,到处看也不中啊,这次俺儿子非得让俺上北京来看看······」
攀谈时,她的儿子去缴费了。我注意到,她身上的衣裳格外整洁,跟她的淡淡苦笑似乎不搭。
唉,哪个外地普通患者到北京看病不是起早贪黑,不是心存希望,不是像烙饼一样,被疾病这口铁锅反复煎来煎去又翻来翻去?
这一次,我在某挂号系统上填写注册资料时,有一个选项是:是否专程到北京看病,那种感恩戴德的心情,实在是溢于言表。感觉终于被人理解的我,毫不犹豫地勾选了,「是」。
然而,我还是被现实无情拷打了。
号还是挂不上,专程进京看病,不是让人怜悯的「加分项」,它只是个「陈述项」。
「完美的计划」
回到现实。
谢天谢地,几番周折,我们总算是挂上了评定号。
一打听,出于避嫌考虑,定点医院要求,开具近期诊断证明(含当前的矫正视力检查结果)的医院,必须不是同一家。
也就是说,还得再挂一个号。于是我又马不停蹄地挂检查号。
评残系统上对此倒也没特别的要求,北京市二级以上医院或专科医院就行。
我想着北京太大,办事不便,选了离此行落脚宾馆最近的另一家不大的医院(挂号系统上也显示是二级医院)。
宾馆也是精心挑选过的,不太贵,离地铁很近,方便出行。
一切准备就绪,根据就诊的时间查了机票。
还算不贵,可以接受。
妻子思女心切,想早点返厦,于是计划在北京评定完,当天就直接飞回来。这次北京之行,满打满算三天时间。毕竟出门在外,处处都需花销。
唯一纠结的是,我已经开学,有课要上,不宜请假。女儿就读的幼儿园,因疫情原因,原则上也不允许学生离开厦门。
只能让妻子先飞老家,由岳父陪同前去。妻子老家坐动车到北京,最快 2 个小时。办完事情之后,岳父返回老家,妻子返回厦门。岳父早年跑过销售,见过世面,也算安心。
出发前,我还煞有介事地给妻子做了一张行程表。大字体打印,一式两份,随身携带,丢一份也没关系。去哪?怎么去?找谁?办什么?预约号多少?何时取号等等。事无巨细,自感完美。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去北京看病了。都有经验了。
妻也没说什么。
妻子出发前,我给她做的行程安排表 | 作者供图
就是临行前的一个午后,有个小插曲。
妻子洗着洗着碗,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原来她把北京「健康宝」截图放在微信收藏时,无意间瞥到女儿一岁时牙牙学语的旧视频。那时妻子还没得病,正逗女儿开心,一切都很温馨。
触景生情,难受起来,就哭了。
虚惊一场
2020 年 9 月 14 日晚,我与女儿一起把妻子送到厦门机场,女儿朝安检口方向的妻子背影挥挥手。
四六级英语听力题果然没有骗人:「The airport is a sad place」。只是年幼的女儿还不太懂。
和女儿在机场送妻子出发 | 作者供图
廉航的到达时间晚,女儿在我身旁已经睡着。等妻子在老家落地,与她互道「晚安」后,我也祈祷「我不在场」的进京评残,能够顺利。
第二天早起,对妻来说,又是从老家赶往北京的一天。
我送完女儿去幼儿园,接到一个 010 开头的固话。
是检查号医院打来的。
正担心就诊是不是有什么变化,医生突然问我,患者要做的眼科检查项目都有哪些?有些项目可能他们做不了。于是,我把事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医生沉默了一下,告诉我,他们医院是一级医院。
我当时的心情犹如晴天霹雳,系统上不是显示二级吗?
医生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说那是另外一个院区。离此行妻子和岳父准备入住的宾馆足有 40 公里。医生又热心问了一句,患者现在人在北京吗?我说不在,本来计划让妻子和岳父改签早一点的动车,但最快也要下午三点才到北京的医院。
医生说那可能来不及了,只能重新挂其他医院的号了,给我推荐了附近的几家三甲医院备选。
连连称谢后,我挂掉了电话。
挂完电话我才突然想起来,要挂明天的号,怎么可能?提前 14 天放的号源,在我这都是清一色的灰色无号。
此时,妻子与岳父已经在从老家到北京的动车上了。
也怪我自己,医院资质都没搞清楚,还假模假式做什么行程表。
我又赶紧再给医院打去电话请求帮助。了解情况后,医生非常热心,让我们挂明天的另一个院区他的号,也尽量帮我们安排在最短时间内做完相关检查。
或许是医院另一个院区远离市区的缘故,或许是老天也不忍让我们白跑一趟,出奇地顺利,我很快挂上了新的号。
更感动的是,他说:「你别急,慢慢说,把该问的都问清楚,先别着急挂电话。」
9 月 15 日,妻子评残的第一天,算是有惊无险。
晚上,妻子在微信上对我说:「北京的秋天很美」。
我回:「往事如昨,晚安北京」。
就像我们当时读书时,香山的叶子红了,校园的银杏叶铺满了整整一条路。
躺在床上,望着熟睡的女儿,又想到千里之外的妻子,我有点睡不着了。脑海里来来回回是「反光镜」乐队《晚安北京》中那句歌词。
「你说你从未那么完美/直到遇上并不完美的我。」
啊?又错了?


16 日,拜现代科技所赐,我远程给叫了从宾馆到那个 40 公里外院区的网约车,想早一点到。
妻子知道我叫车后也笑笑,「可以啊,这次下血本了啊」。吃了几口面包,便匆匆出发。
我送女儿去完幼儿园,没有再接到电话。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我上午的课程,是新学期第一堂课,疫情以来,很久没有面对面给学生讲课了,过程还算顺利。
下了课,收到妻子微信,说已经做完检查,完成了「万里长征第一步」,剩下的残疾评定就交给明天的定点医院了。岳父心情也好,据说跟返程的出租车师傅聊了一路。
我让妻子留心看了看诊断书,医生姓张。感谢热情的张医生。后来在网上一搜,张医生还参加过援藏医疗队,心中对他更是敬佩不已。
下午多了个心眼,我让他们父女俩宾馆午休后,先去定点医院踩踩点。
这回,我想该没什么问题了吧。
结果妻子发来微信,院区又错了,幸亏踩了点。
我一脸吃惊,下巴差点掉下来。
我在某导航软件上搜索地址,只有这个地方啊。就是为了离定点医院近,我才千挑万选般选了现在这家宾馆。
结果仔细一看,傻眼了。当初光顾着激动挂上号了,一堆就诊提示文字中清清楚楚写着的是××门诊部,括号里还有详细地址,什么街多少号。
是××门诊部,不是××医院(门诊部)。
定点医院弄错时,和妻子的聊天记录 | 作者供图
一个叫院部门诊,一个叫分部门诊。这事能赖谁?我挂了快一个月的号,真挂上了却没看清地址。有种复习了很久,结果考试当天却走错了考场的感觉。我竟然能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
岳父对此好像也有点意见,执意要步行去另一个院区。结果不熟地方又迷路了,最后好说歹说,打车踩完点才回到宾馆。
幸好打出了些时间富裕,也得亏提前去踩了踩点。好在不用再挂号,只是需要妻子换个地方。
她打趣说,「我谢你啊」。
下午接女儿放学。她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忙说快了,快了。
晚上给女儿洗漱完毕,她很快睡着。
睡前刷到一则新闻。
台湾艺人黄鸿升(艺名「小鬼」)家中猝死,年仅 36 岁。据称是在浴室中摔倒,无人发现救治不幸过世。以前还听过他的那首《不屑》。其中有句歌词是这么写的:
「人类如果没有心脏那就好了/受伤不会流血/悲伤也不会流泪」。
一语成谶。
以我有限的医学知识,这么突然的摔倒,人事不省,恐怕不是脑梗就是心梗。
一想到这,就又揪心起来,想起了四年前家中的浴室,我当时也在加班,没有在妻子摔倒的第一现场······
妻子生病后,来自我学生的祝福 | 作者供图
一锤不定音
17 日,第三天,也是预期中的最后一天,也是妻子评定残疾一锤定音的一天。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妻子和岳父早早到了定点医院,我还在家中喂女儿吃早饭。
还不到预约就诊时间,妻子就来信息,「弄完了」。
我没搞明白,不可能这么快,到底哪里出问题了?随后,岳父电话也来了,告诉我医生说,她这种眼睑无法睁开的情况,不符合残疾标准,属于特殊情况,没法评。
妻子的评残申请表 | 作者供图
怎么就没法评呢?
天天粘着胶布,眼球转不过来,不粘胶布没法看,这怎么就没法评呢?
我相信医生的专业判断和职业操守,但我怎么记得模糊的印象中,有这么一条,上睑下垂盖及瞳孔影响视物也和残疾有关联啊。
当年为了搞清妻子的病因,我一个文科学渣也没少在医学数据库里胡扒资料。
于是,我把女儿匆匆喂完,送到幼儿园,也顾不上吃早饭,赶紧到学院的办公室打开电脑查询。
我也让妻子打电话问问,残联到底该评什么。再不济,能不能出个书面证明,说专门来评过残了,好歹对单位有个交代。
妻子说残联离定点医院不远,这就跟着岳父一起去现场问问。
岳父也没说啥,发来一张××残疾人服务中心的照片。
与岳父的对话 | 作者供图
我很快查到这条标准,「上睑下垂盖及瞳孔 1/3 者」的规定,出自《劳动能力鉴定职工工伤与职业病致残等级》 ( GB/T16180-2014 )。而这个标准与残疾评定标准,是两个标准。
按照该标准的工伤八级定级原则,叫「器官部分缺损,形态异常,轻度功能障碍,存在一般医疗依赖,无生活自理障碍。」
换句话说,妻子的身体劳动的功能是残缺了,但没达到残疾标准。
劳动能力鉴定标准相关部分 | 作者供图
影响视功能,不等于视力障碍。如果把人的眼睑比作电灯开关,要开灯关灯,一般情况下 ON-OFF 两个键位切换即可。而我妻子,情况变特殊了,眼睑只能 OFF ,不能 ON ,必须费劲向上按下 ON 键位才行。而妻子要看见,必须胶布粘着眼睑。
生活里,你若找物业电工维修,师傅会说,「里面保险丝不是 OK 的吗?线路不是通着的吗?这也叫坏了吗?」
类似的问题,妻子也遇到了,「你不是看得见吗?看得见也叫视力残疾吗?」
又回到了文章开头说的那种困局了。
视力残疾标准 | 作者供图
妻子的眼睛,不是看不见,而是睁不开。视力虽弱一些,但不同于没有;视野虽差一些,但不等于废了。看不见是真的残疾了,但睁不开就是只能是无解了。
妻子常常自嘲的「半个人」都不是医学意义上的。
残联那边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回复。
事已至此,也就这样了。
我说,「行,先回宾馆吧,没评上也是好事,说明你还能看见,你总不想真说你看不见了吧。别有心理负担,晚上回来吧。去大兴机场,也不用走爱心通道了。」
妻子也累了,回了个「嗯」。
挂了很久的号,跑了很远的路,搞错两回院区,折腾了三四天,结果什么也没办成。
毕竟残疾标准是国家统一标准。怪谁呢?要怪就怪自己功课没做足。
折腾吗?有那么点。但生活的折腾捶打还少吗?
困境
事已至此,妻子的境遇,让我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不甘」。
一个离不开胶布的人,一个上公交车常有人让座的人,一个一年四季都带着墨镜出门的人,一个把 kindle 最大字体都认错的人,一个给女儿缝补衣服认针都要等我回家帮忙才行的人,怎么就不符合标准呢?
其实,妻子也未想过要证明自己是「残疾人」。
康复时,在轮椅上的妻子 | 作者供图
倘若不是单位好心提起,我们也不会动评残疾的心思。哪怕有了这个评定,我们也不贪图景区的免票,也不渴望出行的让座,更没有打算过要薅福利事业任何一根羊毛。
我只是想知道,妻子的种种不便,评残系统看不见吗?这种种不便,难道也只属于「轻度」障碍吗?当然,不符合就不符合,这是医学标准,也是法律规定。谁也无法改变。
标准就在那,医生没有错,流程就在那里,系统也没有错。
我们曾经最「不愿」申请的残疾证,最终也没申请下来。内心好不容易跨过认为自己是残疾的那道坎,却又被现实的评定结果,抛进了另一个困境。
妻子的情况,仿佛困住了,左右为难,前后夹击。
外在容貌的改变倒在其次,视功能的影响却刻在我们生活的每个细节中,疾病连同后遗症已经成为了生活一部分。
再见了,化妆品;再见了,驾驶证;再见了,自行车。
不带温度的描述,说一不二的数字,湮没在其后的,是一个普通三口之家陡转直下的光阴逆旅。
丈夫要叮嘱出门买菜的妻子,千万走慢一点,等红灯时,若没人一起过马路,不如再等下一波。懂事的女儿也会知道,当眼睛不方便的妈妈来幼儿园门口接她时,特别是下雨天的时候,妈妈可以慢一点,她可以再多等一等。
今年疫情初期,让我担心的不仅是口罩,还有妻子每天用的胶布,会不会断供、能不能发货;每次坐飞机前,我们都要仔细检查一番,随身携带剪胶布的小剪刀,有没有事先拿出托运,要不就得留在安检处,落地后再买一把趁手的。
每次人脸识别时,无论机场安检还是酒店入住,我们都要解释一番妻子眼睛的情况,并极力掩饰和减少她的尴尬。
每一次摘下墨镜,每一次取掉帽子,对妻子来说,都是一次心灵上的「公开处刑」。
困住妻子的,可能不止残疾评定系统。
大数据盛行时代,妻子这张不符合「算法」的脸让她也感到了诸多的不便和不安,担心这样的码「识别通不过」,担心那样的码「认证又失败」。
可是「算法」真的有考虑过她的「想法」吗?又关注过像她这样的人的「活法」吗?我们又上哪里去找一个「说法」呢?
当我们无法回避和逃逸出网络化生存,特定人群是不是只有被迫退回和蜷缩在了没有 Wi-Fi 的洞穴里?在高歌猛进的数字时代,在某种意义上,妻子又是不是新的「数字难民」?
多少次在梦中惊醒,除了镜子,是不是连算法也开始嫌弃妻子的脸?
对我们来说,这一次的「不到北京心不死」,这一次的「无功而返」,难免还是有点小沮丧,也有点小失望。
虽然略失望,但我们也没更多的埋怨。
想到妻子在不幸中的万幸中能够捡回一命,女儿至少还有妈妈,我们至少还有一个整整齐齐的家,我们还是心怀感恩;比起那些在北门口,求医无望而嚎啕大哭的外地患者,妻子又是幸运的。
又想到那些疫情以来献出生命的医护工作者,那些在升起前熄灭了的焰火,不眠夜里与星空作伴的高贵灵魂,我和妻子现实的这些困境,似乎又没那么不可逾越了。
尽管此次评残不顺利,但颇为幸运和值得感恩的是,妻子患病以来,我们得到了厦门、北京等多地很多医护工作者的帮助。他们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
想到妻子供职的厦门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对她的人道关怀与温暖慰问,对一位普通员工「不离不弃」,我们也心怀感激。
收起情绪,关电脑,从学院骑车回家,几分钟的路程,我的脑海中有无数的面孔穿梭,曾经求医康复的艰难,也不停闪回。
下午还要接孩子,晚上妻子也飞回来了,一家三口又能坐在一起吃饭了。
回到家中,已近晌午,桌上的牛奶麦片已经凉了,还剩了点煎蛋。
突然觉得很饿,一口气全吃完了。

撰文 | Newjoy

监制 | 于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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