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记忆】大公路:见证宜昌百年沧桑

【 余晨扬 / 文 】写完《老城记忆之十二:东山往事》,原准备写解放路,有朋友就建议:写解放路的文章不少了,不如写写你最熟悉的大公路。一想,也对,几十年来,我好像一直在大公路周边兜兜转转,老了,叶落归根,又住回到童年老地方。大公路就像一个多年的老友,真想和他唠唠那些难忘的旧事。

宜昌沿江大道(原大公路主段)(2005年  悠游天下/摄)

宜昌沿江大道的前身叫大公路,大公路是宜昌的一条老街了,它经历、目睹了宜昌近百年来的沧桑变化。有人曾研究,说宜昌文化从根上说是码头文化,那大公路就应该是宜昌码头文化的最典型的代表或载体。

1936年民国政府绘制的宜昌形势略图(局部)

宜昌1876年开埠,1914年兴建以一马路、二马路、通惠路(现解放路)、滨江路为新城区标志的商埠区,那时宜昌江边还是一片泥泞杂乱的棚户聚集地。1930年,当时的宜昌县长、湖北沔阳(现湖北仙桃)人赵铁公倡导主持干了三件大事:一是拆掉残留的旧城墙,在此基础上修建环城东路、南路、西路(现已成为沿江大道一部分)、北路;二是填塞部分南湖,修建、扩建湖堤街、康庄路;三就是修建从一马路口到天官溪口的沿江公路,建成后命名为大公路,原座落于天官溪口的天官桥也由石桥改为水泥桥,并随之改名为大公桥。据说当时有人认为大公之名有吹捧奉承赵铁公之意,但大公之名来源于孙中山的“天下为公”,确有时代新意,也就没人追究了。后二年,大公路逐渐延伸至现胜利一路路口。

民国初年宜昌(一马路)码头

民国初年宜昌(二马路)江边

从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大公路作为宜昌江边最重要的交通要道,风头无两,功不可没。从滨江路口(现滨江一号酒店处)到现九码头,沿江一字排开九个码头,聚集了当时宜昌最具有代表性的码头建筑和设施。(九码头当时仅是一个码头称谓,到后来已俨然成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地名。

民国时期位于江边的怡和洋行

民生公司宜昌分公司旧址

1924年怡和仓库、宜昌海关(现市政府一带)

1938年宜昌三北轮埠公司人员合影

九码头在宜昌地位之重,从一件小事可以看出:八十年代,政府有人从理顺交通名称出发,将其改为三码头,结果不仅宜昌人不适应,连外地人也感到别扭,最后只有让它恢复原名。)当时外国洋行有大阪、怡和、太古等,华商有民生、三北、强华等,同时与码头配套的酒店、餐馆、茶肆、商铺、企业(主要是车行和力行)等等,相继兴起。

民生公司主力轮船“民生”轮

困于当时川江不夜航和滩险流急的特点,航运行业在宜昌江边刻石立碑定规:“川船至宜不下行,湘船至宜不上驶,川湘上下船只在宜互相换载”,宜昌成为当时下江(宜昌人把长江自宜昌下称为下江)和川江(长江自宜昌上为川江)所有客货航运唯一的交接地,因此大公路一带经常人流不息、货物拥挤,忙碌不堪。与大公路丁字相交,后来在宜昌名声大噪的一、二、三、四道巷子,就是适应大公路商埠文化的繁忙而建起、而兴隆的。

1938年民生公司参加大转运的主力轮船“民风”轮

1938年,抗日战争进入非常紧张阶段。10月武汉沦陷,宜昌发生了后来被称为东方“敦刻尔克”的宜昌大撤退。当时的宜昌江边尤其是从九码头到滨江路一带,据民生公司董事长卢作孚之子卢国纪回忆“宜昌这座不大的城市,这时候拥塞着三万以上从各地撤退下来的人员和难民。等待着撤到四川去。房屋早已挤满,许多人露宿街头,遍街是人,遍街是行李。”“设备、器材问题更加严重。

等待转运的物资与码头工人

宜昌大撤退时的繁忙码头

在宜昌沿江两岸,乱七八糟地堆满了九万吨以上从长江中、下游撤退到这里来的物质。其中绝大多数没有装箱,敞露在地上,听凭风吹雨淋。这批物质极为重要,几乎全中国的兵器工业、航空工业、重工业和轻工业的生命,都集中在这里了,一旦遭到损失,后果将不堪设想。”(卢国纪:《我的父亲卢作孚》)。

民国企业家卢作孚,他率领民生公司完成了著名的“宜昌大撤退”

繁忙的转运码头

早在1938年1月10日,国民政府就在汉口成立军事委员会水陆运输管理委员会,卢作孚任主任委员,负责指挥战时水陆运输。1938年5月2日,卢作孚在宜昌成立军工物资迁建委员会宜昌转运处。(现在胜利四路和沿江大道交接处,原先有条斜插的小巷叫“转运街”,就是因转运处所在地而得名。)父亲曾告诉我,那时大公路一带,几乎家家屋檐下都是一家一家露宿的难民,大公河坡、河滩上都堆满机器设备。

日寇军机

加上日军飞机不时胡乱轰炸、低空扫射,这场悲壮惨烈的宜昌大撤退几乎是以搏命的方式进行的。40多天时间,三万人转运入川,堆积货物运走三分之二,相当于战前1936年民生公司全年运输量,到1940年初,所有物资全部转运入川。

1941年“民生”轮行驶在三峡

1942年民生公司“民勤”轮在峡江边接运士兵

我父亲和我大伯当时都在民生公司,父亲在“民权”轮,大伯在“民俗”轮,他们都义无反顾参加了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撤退(其时,我父亲和我母亲刚新婚不久)。

日军轰炸宜昌城后的惨景

1940年6月12日,宜昌沦陷,在此之前几天,余家在小北门培元堂附近的老宅被日机炸毁,我三叔余开寿罹难,尸骨无存。1941年8月22日,“民俗”轮由巴东载部队伤员开往重庆,在巫山县青石洞水域,遭七架日机轮番轰炸沉江,船员死亡70余人,随船伤员死亡160余人,旅客死亡20余人。

宜昌沦陷后,日寇军队在沿江大公路一带训练

被日军击沉的中国船只

我大伯余开富亦随船沉江殉职,殁年28岁。愿他老人家天堂安息!大撤退期间,民生公司24艘轮船被日军炸沉炸毁16艘,116名船员殉职,61名船员伤残。民生公司在中国的抗日史上留下了极其悲壮但又极其伟大的的一页。

紧张的物资转运

位于大公桥的宜昌”大撤退”纪念碑

几十年后,我在大公桥原址,伫立凝望宜昌大撤退纪念碑,那厚重的花岗岩石碑与亭亭玉立的夷陵长江大桥交相辉映,顿生无限感慨。这是历史与现实的交汇,是悲壮与辉煌的对话。抚摸那粗糙的石碑,似乎听到来自遥远历史的深沉述说,随风传来的,则仿佛是后世子孙自信而骄傲的回告:换了人间。

2008年宜昌大碑巷(沈传成 / 摄)

五十年代初,我们全家从万县搬迁回宜昌大碑巷,父亲也离开民生公司,在大公路开了一家“义康油盐店”,两层小楼,前店后库,楼上住叔叔一家。二楼门楣有“义康油盐店”五个蓝底白色大字,一米见方,系我舅舅孙家棣手书。家棣舅舅是当时宜昌小有名气的书法家,因一手漂亮工整的毛笔字,在宜昌中国银行工作。

1973年宜昌一马路至大公桥沿江一带

1973年宜昌九码头沿江一带

离我家店铺不远,就是一马路、滨江路、大公路三路交界的一马路码头,这里原是一个大垃圾堆,民国期间被填土整平,形成一个较大的空地,还曾设有交通指挥台,后来废弃了,但水泥台一直在,我们小时候还经常爬上爬下。这片空地就成了卖艺人的宝地,有点像北京琉璃街天桥。耍猴的、卖艺的、卖药的、宣传婚姻法演文明戏的,打腰鼓的,络绎不绝,这帮去了那帮来,好不热闹。我们小孩子一有空就往那钻。我至今印象较深的,一个艺名“傅瞎子”的街头艺人,很擅长一种独角戏,一人扮多种角色,男女老少、生旦净末丑,模仿得惟妙惟肖,用诙谐幽默的四川方言调侃各类人和事,很受欢迎。

1984年沿江全景(原大公路段)

现在想可能就是被称为“四川谐剧”的一类民间艺术。傅先生有一绝活,会用一种特制的白粉在地上写空心字,一次完成,非常好看,有点像后来所说的艺术字。傅先生每次表演一段时间后,就有一个小孩子拿着锣向周边看客收钱,多少不拘。也有一些不讲究的人一看这阵势就准备开溜,通常这时就只见傅先生飞快的在地上画一只四脚乱爬的乌龟,并一脚踏上,口里念念有词:“看你龟儿往哪里跑?”但一会儿,又挪开脚,喃喃道“唉,做人要厚道,要走你就走吧!”这么一来,准备开溜的人也脸上挂不住,只好叮叮当当往铜锣里扔几分硬币,不走了。傅先生见状,立刻躬身作揖:“谢谢,让您破费了!”我们小孩子每当看到这种情景,都大笑不止。

1975年大公桥

大公路沿江,茶肆、餐馆、小食店居多,有些茶肆还兼营演出。记得有家茶肆后面有个皮影戏馆,四周罩以厚黑布,极暗,舞台落一白布,后有灯光。日场特便宜,我就是在这里,看了“孙悟空大闹天空”“薛丁山和樊梨花”“黄天霸拜山”等剧目。大公桥一带,还有好几家茶肆开有评书。我最喜欢一个叫“田义清”的评书艺人。他一条腿有点瘸,我们背后叫他“田baibai”,但极佩服他幽默的口才。读小学时,每逢暑假,我几乎每天必去。5分钱要一杯白开水,坐在边上听一下午评书(坐中间好位置的要一毛钱,泡茶)。

沿江一马路(徐达/摄)

我至今还一字不漏记得他独具特色的开场白:啪!只见他醒木一拍,全场顿时安静,“太阳一出一点红,秦琼打马过山东。张良背剑访韩信,文王渭水访太公。尉迟公访的是白袍将,刘备三骑驰卧龙。本书不访别的,单访瓦岗众英雄。”这是说《隋唐演义》,因说书内容不同,最后一句随时可以换,说《杨家将》就说“单访杨家众英雄”,说《七侠五义》就说“单访七侠五义众英雄”,后来增加了红书评书,比如说《肖飞买药》就说“单访烈火金钢众英雄”,还一点都不觉得突兀。后来我们小孩子都听熟了,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往往变成“合说”,大家哄堂大笑,他也微微一笑,从不生气。听得多了,夏天晚上纳凉(那时,宜昌人夏天一般都是一张竹床在室外过夜),就忍不住给小伙伴转说,慢慢大家都习惯晚上听我“评书”。

1960年沿江大道转运街入口

一次,说“七侠五义”,说到锦毛鼠白玉堂夜闯襄阳府,一探冲霄楼,我也想学着评书人卖个关子:“正夜行间,忽听见当、当、当三声锣响,白玉堂一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话音刚落,街坊一个叫黑子的小哥就一把揪住我“就完了?不行,要说下去,白玉堂究竟怎么样?”我也急了:“田师傅今天就说到这里。”“不行,我回去睡不着。”这时他弟弟才解了围:“什么睡不着?一上床酣打的像牛吭。”大家一阵哄笑散场。小时候的这段经历,可以算是我的文学启蒙,对于我的演说和叙事能力无意中打下了一个好的基础。

1984年胜利三路江边

1960年,我转入大公路小学。班上有个同学姓关,个子大,但人极善良,还会好多女孩子的事,比如打毛衣、种花草。他对我很好,每逢学校组织学生去河滩挑沙,他总是把他那一担挑上坡后,又返回来接我。没有挑过沙的人,真不会知道河滩湿沙有多沉。

宜昌某小学“红领巾歌咏团”

1961年初,四年级下学期,我被选进入“三学区红领巾歌咏团”,每周三、五下午有两节课时间集中练习唱歌,老师还教视唱简谱。那年六一,参加全市中小学歌咏比赛,好像名次还不错。记得那次是我和一个很漂亮的姓杨的女生朗诵,她还领唱。那段时间,我简直迷上了唱歌。关同学他家就在大公河坡,门前有一块地,围上废砖石,做成小花园,每年春夏,花团锦簇。太阳花、鸡冠花、美人蕉,万紫千红,还有一种“洗澡花”(学名紫茉莉),每到傍晚就开,花香馥郁,十分艳丽。

宜昌某学校“红领巾歌咏团”

夏天晚上,我们几个爱唱歌的同学都喜欢到他家去坐坐聊天。他总是泡一大罐“铃杏茶”(其实就是头一年的海棠叶,有的地方叫‘一匹罐’,是当时普通人家夏天常喝的,有一种清凉的甜味,北京前些年流行的‘大碗茶’大概就是这种茶。)喝着凉茶,看着夜幕下滔滔东去的长江,我们就唱歌。“二呀二郎山”、“太阳出来喜洋洋”“南山岭上南山坡”“洪湖水浪打浪”“山歌好比春江水”“一树红花照碧海”“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我们像双翼的神马”……那年头流行的歌曲,我们好像都会唱,不管唱的好不好,反正对着大江一顿高唱低吟,就觉得格外爽快。

原沿江大道上的“大公桥”

这一年,学校新分来一个年轻的女音乐老师,姓张,据说是从一个大城市文工团下放来的,她经常去歌咏团辅导我们。她好像是我们学校第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每当她裙裾飘飘地一袭洁白的连衣裙从校园经过,总引起我们一阵惊呼。女同学称羡不已的告诉我们,那叫“布拉吉”。多年以后,我看意大利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突然想起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走过校园的镜头。

80年代修建的东风大道大公桥至九码头施工现场(刘锦华摄)

一天,我们在唱歌时,看见张老师在江边散步,便邀请她来坐坐。听说她会好多外国歌曲,在我们一再要求下,她唱了“深深的海洋”“雪绒花”“红河谷”,到底是专业的,一开口就把我们震住了,歌声清越,仿佛一根银丝,掠过江面,飞旋于对岸的群山。后几天,她又来了,聊聊天后,她说,我唱几首苏联的歌曲给你们听。那天,她唱了“红莓花儿开”“三套车”“小路”“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田野静悄悄”等好几首苏联歌曲,尤其是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们是第一次听到,那样舒缓、深情,简直一下子把我们迷住了。可惜,1962年秋,我上了六中,关同学没进初中,去外地谋生,我们这个“河畔歌唱组”也就解散了。

民国时期的长江边的挑水场景

宜昌大公路临江一带,通称大公河坡,多吊脚楼.稍平缓的地方,就成了“水巷子”(系挑水人常走的路)那时宜昌没有自来水,吃水用水全凭人下河挑水。很长时间,家里挑水主力是哥哥,60年代初,哥上高中,我上小学五年级,就开始用小一点的水桶挑水。1962年,哥上大学后,我就成了家里主要劳力(那时父亲调到雾渡河上班,一周回来一次)。

民国时期的长江边的挑水场景

挑水是个力气活,也是技术活,舀水要满,爬坡防滑,走路要稳,水不洒。倒进水缸,还要用装有明矾的竹筒搅合。让浑水澄清。那年月,讲究“穷灶门富水缸”,是说灶门口要干净,防失火,水缸要有水,一旦走火有水灭。宜昌木头板壁房多,一旦失火,后果极严重。小时候就见过大公桥附近失火,烈焰熊熊,烧了半条街。所以当时居委会每月都要搞消防检查,其中水缸是一个重点,家家户户最重要的家具(或叫厨具)就是水缸。

民国时期的长江边的挑水场景

宜昌直到1962年10月,才建成第一座水厂,大约1964年初,才在我家附近(现在红星路小学处)设立一个居民供水站,2分钱一担。虽然路远点,但好走,那时我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挑水,夏天两担,冬天一担,天晴下雨,雷打不动,否则家里就没水用。一直到1967年,我家隔壁又设了一个水站,才终于解除了挑水之忧。

2010年沿江大道新貌(悠游天下/摄)

六十年代初,大公路经过改造,铺成水泥路,宜昌市开通了史上第一条公交线路(从伍家岗到北门)。一到晚上,空寂的马路就成了我们练自行车的最好地方。记得当时一马路有个自行车行,2毛钱一小时,晚上8点以后5折。我们那帮小孩,不会骑的学车,会骑的就趁机炫耀车技。每到除夕夜,通宵5毛钱,一点压岁钱大多都送给了自行车行。

临水傍山的宜昌沿江大道(2013年大公桥段   悠游天下/摄)

1964年,政府再次出手整治大公路沿线,拆除吊脚楼,贯通滨江路,下段延至杨岔路,至此,大公路变身为沿江大道。1983年,市政府精明地利用葛洲坝挖掘土石方,填高修整沿江护岸,沿江大道下段逐渐延伸至白沙路。经过多年不断改造绿化,建成滨江公园。

宜昌城(2013年大公桥段   悠游天下/摄)

葱茏的林木、整洁的街道,沿江大道终于像一条璀璨的珠链,镶嵌在了宜昌城区江边。古老的大公路,重新焕发出青春的活力。         2020.09.20.于宜昌

(部分图片来源于市摄协、影像网、网络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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