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新一代的青年导演已经准备好了
“在云，在水，在人间。”
全文共5000多字，预计阅读时间15分钟左右。
之前介绍过宁浩导演，及其坏猴子影业的“72变电影计划”。（戳此回顾）
没想到继去年7月的《绣春刀2》之后，该计划下的第二个项目，于开年早早地将宣传提上了日程。
在扶持并培养青年导演的构想下，这一次，它即将把一位年轻的女性导演，推向大众的视野。
曾赠，女，1987年生，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硕士毕业……
新人导演，资料欠奉，然而打开一名导演的正确方式，还是她的作品。
于行业外是位小透明，可在正式以导演为职前，曾赠凭借自编自导的毕业短片《明月的暑期日记》，拿奖无数，灵气初现，吸引过众多项目前来接洽。
▲少女心事，成长日记，以金鱼下落来表现初潮的手法，可谓惊艳
她坦言，当时的成功带来了心态膨胀，但很快，性别问题又成为行进障碍，这使她在访问里失落自嘲，我成了一只被人观望的螃蟹。
“螃蟹”也成为她处女长片《云水》中，最具意义的隐喻符号。
有此经历，鉴于身份，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曾赠的首部执导作品将会从女性角度出发，利用倾泻的情绪进行不忿的表达。
她笑着应对：“我早前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女权主义者”，但……
她的《云水》却是讲述了三个男人在各自不同的时空中，都关联“罪孽”的突发事件陷入了心灵的危机，从而踏上旅程的赎罪故事。
影片主要分为三段，彼此间接连：
在江边经营小旅馆的一对夫妻——王海励（田雨 饰）和苏梅（秦海璐 饰），因为一笔意外之财，横生灾祸，丈夫为此走上了赎罪之路；
▲田雨去年在《羞羞的铁拳》中饰演马小的父亲，《妖猫传》中饰演高力士
和尚参尘（余皑磊 饰）早年犯事伤人，后遁入空门，靠清修赎孽。
十五年过去，他带着全部积蓄再度下山，希望能够获得一个人的原谅；
至今单身的方毅国（焦刚 饰），欠缺对儿子尚勤的管教。
在寻找儿子的过程中，他想起自己曾为身边的人带来过伤害，不禁懊悔不已……
一句判词“渡尽一切众生，实无一众生可渡”，适用于每段故事的含义指向。
片中的角色于或喜、或惊、或哀的情绪中，通过在云、在水、在人间的自我修行，慢慢进入顿悟、获释的佛家境界。
正如剧情走至一半，三位主角在同一山水画面中相继出现，立于山间的佛塔如光照顶，如钟醒晨，把三人之命运，亦把苍生之苦痛，引渡同处。
如果不是提前告知，你也不会以为这部电影，出自一名女导演之手。
甚至不会发觉它是新人导演作品，镜头语言的成熟功力，早显见于毕业短片中。
而这部以《云水》为名的影片，错乱了时空进行叙事，更引入导演家乡的地方湿气，整体的立意表达流畅且完整。
对根植于本土化的奇观异象展现，没跳脱出大陆导演处女作，最爱沾染的魔幻现实主义气息，但也足以称为近年来处女作中难得的佳作之一。
目前对于影片的最大肯定，来自荷兰鹿特丹电影节，它是唯一入围其“光明未来”单元的华语电影。
▲导演及《云水》在鹿特丹
本片也于昨日，在该电影节上进行全球首映。我们早前有幸提前观看了影片，并对曾导本人进行了采访。
被问及入围时的心情，早已获知消息的曾导，也保有理所应当的自信，似乎找不到落选的理由。
在现场，你不会觉得，这是她在过分骄傲。
▲采访那一日，阳光和曾导的微笑都很灿烂
整个采访节奏即是如此，面对小十君准备的，如同语文试卷般的密麻采访提纲。
和我们同样欠缺采访经验的她，思考、尴尬、咋舌、笑场，然后用自己青涩却没脱离规范的本真表达，进行一题题地解答。
我们都试图让对方尽可能轻松一些，避免不了在一片吞云吐雾、室外温差有别的氛围中，对话、碰撞、理解，然后完成各自的工作使命。
以下，即为我们当天的采访内容——
采访：Yoko 整理： Suki
01
设定：用信仰构建三观
十：片名的“云水”二字有何深意？听说这是一个取自佛经的概念。
浅的来说，其实是根据影片的主视觉元素来进行命名的，就是雾气很重，因为我的家乡在水边。
另一方面，是佛经上有所谓的“云水僧”，也就是云游四方的苦行僧，跟行禅有一定的关系。
还有，“云水”也是一个符号化的词汇，意指“无常”。
十：那您平常会看很多佛学方面的书籍，有此信仰？
我是一个泛神论者，还没有选择好自己的信仰。
神类崇拜是一个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的事情，但是在当下，信仰很多时候变成了你解释生活的哲学方式和思维方式。
如果一定要选择的话，目前的我可能算是一个佛教族吧。（笑）
▲带你们偷窥一下“坏猴子”家的接待室
十： 这一次又是您自编自导，而电影的主题讲的是三种不同形式的赎罪，那在这些形式的选择上，您是如何考量的？
其实我在写这三个故事的时候，三个人的赎罪，是分为不同层面的。
像旅馆老板，是因为他者之罪，在自己心里造成了强烈的映射，他没有去阻止所爱之人犯罪，因而也将其归结为自己的罪。
第二个老方，也就是那个找儿子的老头。他其实是因为自己的错误正在不停地制造新的错误，由而感受到了罪。
最直接的层面我选择的是一个和尚和他的弟弟。双胞胎，在佛教的意味上有一种“分身”的意思，也就是讲一个灵魂可能投胎到现在变成了两个人，传统说法是一个是善的一个是恶的。
十： 这部电影基本是个男人戏，您作为女性导演的话，为什么没有选择从女性视角出发？在之前短片里，还是有相关表达的。
▲导演于毕业短片拍摄现场
其实这个电影是关于我对父辈的一种观察。
一开始我也想做一个关于女性主人公的故事，包括我在刚毕业的时候自己也是一个坚定的女权主义者。
但后来我有在思考包括当代女权的一些困境，其实当大家在宣扬一种权益的时候，并不能用平等的角度去看待跟你不同立场的人。
我觉得这部戏——《云水》在创作的时候，是出于我想要平等地去看待我一直想要反抗的父辈，所以我写了一部男人戏。
▲《明月》短片中，出现小女孩在梦里杀掉母亲男友的暗黑情节
十：影片里有一段关于舞女的精彩戏份，请问它在您的生活经验里，是不是代表某种深刻的印象？
这的确属于我生活中的一个原型。
在我们那儿的小城市，小时候放学回家都会路过这种场所，里面有一对侏儒双胞胎带着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儿，然后这个女孩是他们花钱买来做老婆的。
每次我都会特别好奇，这个印象太深刻了，所以就写了这么一段。
十：这次取景还是在您家乡那边吗？湖南益阳。
嗯，一方面是因为我们当地对于青年人拍片，也是非常地支持。
另外一方面，我觉得我的家乡作为我成长的地方，不管是记忆还是视觉经验，我能够比较快地找到适合去表现这个东西的场景，包括感觉。
▲导演的毕业短片，同样取景于自己的家乡
其实一开始这个片子的阵线会拉得很长，最开始会想去特别高的山和海边取景，本来海励夫妻的旅馆，设定是在海边。
但我的家乡是一个非常适合拍电影的地方，即使没有海，也有水，是一个压缩得比较理想的电影场地，不用转场那么远。
02
演员：你不熟的，我一开始也不认识
十：电影的女主角是秦海璐，但她的戏份好像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多。
对，她其实这次最重要的是担任监制的角色。
十：为什么会找到她出演女主角，还当了监制？
她是一个让我崇敬的演员，对生活化的角色有很好的掌握。
你看她这次戏份虽然不多，但不光是把自己所饰演的人物“吃透”了，对整个故事都有很全面的理解和看法。
作为监制，她非常保护我，也非常尊重我，是一次非常愉快的合作经历。
十： 这部戏的三个男主角，田雨、余皑磊、焦刚，对于普通观众来说，都属于戏熟人不熟的演员，选择几位演员的标准是什么呢？
主要就是适合。
外加这次制片人和公司都希望请很专业的演员来做这个事情，而我自己也需要从一个学生作业的阶段，往跟专业演员合作这个阶段去过渡。
所以选择的都是戏非常好，对有生活质感的角色，能够精确掌握的演员。
十：对，感觉余皑磊这次的角色就选得很准，他之前演的多是罪犯或警察，这回让他出演一个和尚，就会让人觉得正是那种想要出世而不得的状态。
说实话我之前对磊哥的印象并不深，但是他来试过一次戏，我就觉得：哇，好准。
他扮和尚竟然还比较清秀哈？颜值巅峰哈哈哈。
▲《解救吾先生》中的余皑磊，饰演绑匪华子的手下
十：那您在现场发过火吗，感觉导演在现场的压力都挺大的......
不会发火，我性格极好。
（旁边工作人员给我们出示了导演的手机壳，上面就是“性格极好”四个大字）
其实我拍学生作业的时候也是相当暴躁，后来……恩，性格极好，主要是我们老师教导我，没这个必要。
我个人可能也还是适合在一个比较温和的状态下工作。
十：你拍片的状态和生活中的状态一致吗？
其实不太一致。我生活中是一个段子手。（笑）
03
故事：有没有爱过一个叫“美美”的舞女
十：跟很多文艺片相似，《云水》也使用了打乱时间线的做法，为什么会采取这个形式？
我觉得电影本身就是时间和空间的一种组接，以及在这个组接之中产生的反应。
对于时间和空间的看法，也就决定了一个导演的电影观吧。
十：电影里还出现了蛮多的隐喻幻象，比如螃蟹乱爬、佛像泣血等。
我个人比较不喜欢的是纯粹的幻觉，比较喜欢某种边界，就是现实与幻觉之间模糊的那个点。
▲电影是关于时间和空间的艺术
我觉得这个片一直是在找这样的一个边界，包括之前的短片，包括之后我想要做的电影。
十： 脱衣舞女林美美开场把自己扮成虞姬的模样，还唱了一段戏，是想用虞姬暗喻她的命运吗？
没有，这是演员自己发挥的，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就留下了这段戏。
她是个特别认真、我特别欣赏的演员，包括试戏、定妆，她也是带了好多自己的服装，电影里头的衣服都是她自己的，比我们给她找的衣服，都要准确。
她自己给这个人物做了很多补充，巧的是，她的小名也叫美美。（小十君补充：不过是个惊鸿一瞥的角色）
十：我看您毕业短片里，小女孩明月的母亲也叫美美，也爱跳舞，风尘感很重。
▲明月的母亲美美，喝醉了就这样睡在小船里
这样的女性形象很有意思，她们在某种程度上是自由的。
但其实又还是处于压抑、痛苦和束缚之中，两部分的特质，都很极端。
这在我身边也有原型，说不定下个故事，还会有叫“美美”的角色。
十：老方找儿子这条线相比其他两条线，似乎互相结合得没那么紧密，对于这条故事线的构思是怎样的？
特别想问大家一个问题，三线叙事就是三条线一定要紧紧地拧在一起吗？
我觉得第一条线、第二条线是在同一个事件之中的，第三条与它们若有若无的勾连，并没有拧特别紧的原因在于，我觉得人与人之间联系就是这样的。
你跟陌生人不算紧密吧，但一定要去寻找的话，发现会有些碎片是在一起的，可能游离于整个事件之外，可它给整个世界做了一个补充。
十：再说一下这部片子整体的美学风格，它的画面偏灰，是出于追求现实感还是氛围营造的目的？
我一直在影像上，跟摄影包括调色都强调说一种“湿”，湿气、湿度，包括雾气的感觉。
我们也花了非常长的时间等雾啊，等阴天啊，就是一直在找雾气很重、颜色饱和度低的感觉。
十：电影的地域特色还是很明显的，为什么没像毕业短片那样采用方言的形式？
我这次合作的演员都是偏北方的，让他们学四川话可能还会方便一点。
但是我们那地方的方言，如果强行让他们学的话，可能会影响他们比较自然的表演的节奏。
十：还有配乐是故意用得很节制吗？
其实我觉得还是用得有点多，它就是一部很肃静的片子，像我们前半段用的更多是现场的环境音。
十：作为一个新人导演，你会用什么手段来弥补自己创作与拍摄经验上的不足？如何让自己的表达更有真实力度？
首先我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生活很乏味。
这就是直接经验与间接经验的关系吧，你自己看得多了，包括自己对世界充满好奇心，你总会找到很多这样的故事来源啊。（笑）
十：拍片呢？
我之前也一直在说自己不太依赖经验的，我更希望依赖直觉去做很多决定。
十：整体你能给自己的处女作打多少分？
好难啊，好难啊······今年下半年上映，到时候看口碑吧，大家打完，我就取个平均分。（小十君：这道竟然是最难的一题）
04
经历：宁浩是我老板
十：我们知道您，是因为宁浩导演的“72变电影计划”，是什么契机加入其中的？
还是因为那部获奖短片，包括我自己之后又写了《云水》的剧本，被公司看到，大家一拍即合。
十：加入之后，对您拍电影有什么具体帮助或指导吗？
投资啊，你不知道新人导演第一部作品找投资多难！
另外一个重点，就是让我知道，怎么开始。
十：行，那来聊聊宁浩导演吧。
他是个很好的导演……
思维很清晰，我就很不清晰，他就像是学长+老板的身份，总在指引我。
拍片之前，他会让我想清楚，作品到底是跟谁去对话。
十：之前看您是学编导出身，后来才去考北电的导演研究生，是在什么时候坚定了自己要走导演这条路的？
其实我到现在才发现，要走什么路也不是你想就可以的。
所以“确认做导演”、“走导演这条路”这个说法，对我来说更合适的解释是“确认自己能做一个导演”以及“觉得自己现阶段最适合做的工作就是导演”，这样。
十：那么您最喜欢的电影和导演，分别是什么？
安哲、库斯图里卡，国内就是我老板啊（小十君：不算他呢），娄烨。
电影太多了，非要挑一部的话，《雾中风景》还有《地下》。
▲安哲的《雾中风景》和库斯图里卡的《地下》
十：去年有没有您特别喜欢的电影？
《银翼杀手2049》，唯一感想，一场戏抵我一部片子的预算，超贵啊。
十：问一个之前问过路阳导演的问题，会不会去拍爱情电影？
当然会，挺想拍的，只是在等合适的，能够打动我的剧本出现。
十：接下来的工作计划是什么？下一部作品又是个什么内容？
要开始围绕《云水》转了。
下一部作品的剧本早就完成了，又是在我家乡拍的，女性犯罪题材，偏类型片。
十：不考虑预算，国内还有什么想合作的演员吗？
所有想和我合作的演员，我都热切期盼。
十：最后代表青年导演，请对有导演梦的人，多说几句吧！
加入我们的“72变电影计划”吧！（小十君：好，麻烦来结个广告费）
多说几句，就是好好写剧本。
最后，我们从访谈中，确认写好剧本对于导演入门的重要性，以及成本受限对于新人导演来说的困扰，而一些拍片习惯和观影口味，和学院派的出身不无关联。
却也打破我企图从曾赠身上，凝练出“一个青年成为导演”的鸡汤故事的设想。
更推翻我等外人，对导演这一职业的“神化”固定思维。
▲来自导演早前微博
就像她说的，我没有对自己的导演生涯进行细致规划，只是在人生的某一阶段试做某一件事，可能试错，可能试对。
这和当下年轻人的前行状态，基本一致。
现阶段，第五代的老导演们仍在市场上掌握着重要话语权，第六代的导演业已不再年轻，仍在主流外摇摇晃晃，来回漂离，再往后呢？
新一代的青年导演已经准备好了，职业生涯的测验即将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