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月报·创意写作版》丨名家专栏丨黑画

文/ 王琼华

市艺术中心大厅中，正在举行“世界真美丽——著名画家刘草草先生灿烂系列画展”开幕式。众多观众、画界人物用热烈掌声欢迎刘草草讲话。刘草草跟大家鞠了一个躬，才打开他的话腔。

他说，大家都知道国画、油画、版画、水彩画、水粉画，等等。有人知道“黑画”吗？也许真没听说过还有“黑画”吧，但这种“黑画”我曾经画过一幅。也就是今天展厅里挂着的第一幅画！它是我在村小读三年级画的。那年秋，村小来了一个女美术老师。她是我们村小第一位美术老师。上第一堂美术课时，她教我们画太阳、蓝天、白云，还有小花和小草。整个黑板都是春天！她说，这都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放学前，我被美术老师叫到了她的办公室——也是她的宿舍、她用三块土泥砖支起锅子的厨房。她细声细气问我，怎么把一张图画纸全部涂黑了呢？老师让我画美丽世界，我却用墨汁制造了一幅“黑画”——也算我作画生涯中的处女作吧。看到老师和蔼脸孔，我抽抽泣泣起来。三年前我爸爸上山挖药时被毒蛇咬死了，我妈妈上个月又改了嫁，撇下我跟爷爷相依为命。老师听了，长长嘘一声。她摸摸我脑袋，拉起我的小手送我回家。进门后给了美术老师第一个印象，我家很穷。但她发现我家柜子里整整齐齐摆着十几双崭新的布鞋。我告诉老师，妈妈留给我的，都是她亲手做的鞋子。老师说，布鞋大大小小都有，妈妈希望你穿着它长大。没有一个妈妈会真的舍下自己孩子！美术老师跟我一块说说她的妈妈，又让我说说我的妈妈。几天后，我重新画了一幅画，画面上排列了十几双布鞋，但鞋子不是妈妈所做布鞋的青色，有金黄色，有鲜绿色，有紫色，还有大红色。这都是以前我最喜欢最喜欢的颜色。看到我重新完成的课堂作业，美术老师表扬了我，还让我课间跟她学画画。

初中我在镇里中心学校上的。

每个周末回到村子，也照样上村小跟美术老师画画。画画都被我看得比吃饭还要紧了。有一个周末刚回家爷爷就跟我说，美术老师的老公要让她进城改行。那个周末，我没去画画。害怕见到老师哇！过了几天的一个大早，老师拿着一纸调令走出了村口。到了傍晚，很多放学后还惆怅站在村口的学生惊喜看到老师从崎岖山道上向村口快步走来。老师又回来了！她舍不得村里孩子。也怕我这块说是能学画画的料子没人管了。第二年秋，老师离了婚。老师她回来了！还听说，一直养在她娘家的孩子也被老公抱走了。周末，我见了老师，都不知道拿什么话安慰她。我暗骂自己，嘴笨！老师笑着说，跟你讲一个初恋的故事——老师在她读书的武汉大学校园内樱花树下的一次偶遇。故事说完后，她建议，你取其意作一幅画吧，画名就叫《恋初》。恋初？！而不是初恋。很多年以后，我才醒悟这个画名，那就是美好的当初，至今还让她难以忘怀。那次作画，我画得很灿烂。因为老师讲得很阳光，很阳光。

我到县城上高中时的一个周末， 老师跟我说， 跟我学画有八九个年头，也该在我这毕业了，不过得看看你的毕业画作能打多少分。她给了我一张画纸，一支毛笔，还有一只装了大半杯墨汁的纸杯。我怔了，又要让我再作一幅“黑画”？！当然，我不可能再把一张画纸抹得墨黑墨黑的。我若有所思，又有一股冲动地画了一幅春雨图。一幅宁静优美的水墨画，一种惬意的墨韵，让人一看，春雨干干净净，自然脱俗，大地小草和花蕊又勃勃生机，昂然向上。老师很激动说，即便下雨，你也看到了春天的盎然。她说，希望这种意境也是你一生心境。第二天，美术老师被我爷爷和胖子二叔、大鼻伯从教室抬出来，又被十几个老乡轮番抬着送进了县城医院。还跟去了十几个孩子，都是她正教着的学生。我懵了。老师，癌症晚期。上医院见老师最后一面时，我吧嗒吧嗒掉眼泪。她风趣说，下春雨了吧。老师又一次拉着我的手，嘱咐我好好画下去，怎么也别放下画笔！没多久在灵堂中，老师的骨灰盒前摆着她的画像——那是我整整用了一个晚上画的。早上画成时，我似乎又看到了活着的老师。

追悼会上，我才知道老师的妈妈是她的养母。老师是一个孤儿。养母又聋又哑，给人家补了一辈子鞋……

不细说了。不说了！

一年多后，我带着这幅老师画像，还有我的处女作“黑画”和春雨图上了中央美院。

刘草草讲到这里，一双眼睛早已噙满了泪水。哽咽一阵，他又动情地对在场唏嘘的人们说，今天能有这么一个盛大的画展，便是我遇上了一个好的美术老师；这个画展能如此灿烂而美丽着，也是因为这位老师让我明白了，生活就是一块画板，而画笔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