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时代,寒门子弟凭借什么突破门阀垄断、完成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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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502年,梁武帝新任命的益州刺史邓元起要上任了。他兴奋地从建康出发一路向西,奔赴帝国遥远西陲的重镇成都。路过江陵时,刺史大人想要带上母亲一同赴任。不料母亲坚决不肯同往,理由倒不是安土重迁,老太太突发异词:“贫贱家儿忽得富贵,讵可久保,我宁死不能与汝共入祸败。”
邓母这话殊不可解。邓元起乃是梁武帝开国的从龙之臣,战功卓著,很受信任,乃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为何要说“共入祸败”?
邓母并没有未卜先知的超能力,这话的根源,要归结到东晋南朝寒门士人的矛盾心态。
什么矛盾心态?南朝寒门崛起后,政治上虽然站起来了,心理上却仍然匍匐着,在王谢高门的文化魔影之下,自我定位依旧是暴发户。
暴发户嘛,其兴也勃,其亡也忽。说不定哪天就败了。邓家老太太饱经世故,这么说可以理解。
梁武帝。来源/电视剧《琅琊榜》截图
衰而不败的高门士族
高门衰落、寒门崛起是南朝不可逆转的潮流。从刘宋开始,皇族们的家世、地望一个比一个低。刘宋好歹还能攀上汉高帝刘邦,齐、梁萧氏没皇帝可攀,便认了萧何当祖宗,陈朝没好意思追认陈胡公当祖宗,一来没这么干的,二来确实也约略显示出,门第背书功能大大降低了。
东晋时王、庾、桓、谢四大高门士族轮流当轴执政,又有袁氏、褚氏、郗氏等北来大族作为辅弼,高门士族政治垄断达到空前水平,皇帝只垂拱而坐,可谓政由士族、祭才皇帝。
东晋门阀士族政治垄断。来源/纪录片《中国通史》片段
经过百余年的演变发展,东晋高门士族逐渐与实际政务、军务脱离,士族腐化到了极点,中枢重臣不亲政务,低层庶务又懒得管,更不要提像当年王敦、桓温一样大马金刀率队征战,政务军务都太麻烦,且交给爱干的人干去吧。
他们甚至和农业生产都脱离了。颜之推《颜氏家训·涉务》中提道:
“江南朝士,因晋中兴,南渡江,卒为羁旅,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资俸禄而食耳。假令有者,皆信僮仆为之,未尝目观起一垄土,耘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安识世间余务乎?故治官则不了,营家則不办,皆优闲之过也。”
士族、庶族,说到底都是地主,农业生产都不管,这是把根本命脉都丢了。
当孙恩卢循大乱一起,加上野心家桓玄篡位,士族们架不住一波又一波冲击,以刘裕为代表的京口武将集团骤然崛起。刘宋王朝的建立,可以视作高门士族衰败的分水岭,自此之后,高门士族逐渐变成王朝的政治点缀,再没有左右政局的力量。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两晋百余年来,士族政治垄断带来了强大的文化影响,许多人天生认为,高门士族就是高贵,人家天生就该平流进取、坐至公卿,普通老百姓天生就该低他们一等。
所以士族虽然退出了政治核心,却仍在文化领域霸居高位。死而不僵,言之在此。
宋武帝刘裕称帝的第三年,举行了一次盛大宴会,与众多高官显贵欢饮,觥筹交错间,他看见卫将军王弘(东晋名臣王导的曾孙),刘裕突然来了一句:“我布衣,始望不至此。”
刘裕一生,遗憾的事不多,大概只有两桩:一件是丢掉了关中,另一件就是出身不高,在真正的顶级高门面前抬不起头来。
宋武帝刘裕。来源/网络
这可不光是嘴上说说而已,这种文化自卑真真切切体现到政权运作中。
当初刘裕击败桓玄夺取大权,刘记政权新生,急需任用大量人才。在扬州刺史人选上,刘裕的自卑显露无遗。扬州刺史是京师行政、卫戍长官,东晋以来例由皇亲国戚或中枢高门士族担任,是当政者权力版图的核心部分。按理说,此职应该从京口二十七将中选一个心腹,但出人意料的是,最终佩符上任的是王谧。
王谧何许人也?与上文提到的王弘同是琅琊王氏,王谧是王导的孙子、王弘的堂叔。这位已经没有什么政治实力的王氏后人,纯是靠祖宗积威才当上扬州刺史。
后来王谧病死,刘裕继续犯迷糊,想让另一高门、陈郡谢氏的头面人物谢混继任扬州,若非刘穆之及时提醒,刘裕自任其职,险些酿成大权旁落的危机。
孙恩起义虽说对以王谢为代表的高门士族带来巨大打击,但高门根脉犹在,尤其是文化上的影响力无可动摇。齐高帝以青徐武将身份攫取最高权力,却一反武将特点,对文化学习异常重视,子孙中出了许多著名文士,二十四史中占据一席的《梁书》,就是萧道成的孙子萧子显所作。
琅玡王氏。来源/电视剧《上阳赋》截图
其实,揆诸当时大势,齐政权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决中央与方镇的军政权力分配,革易刘宋以来的弊病。萧道成重视皇族文化学习虽非坏事,却不是急务,说白了就是力量用偏了。南齐享国日浅,与此不无关系。
若说萧道成不是合格的政治家,倒也未必。学习文化、向传统高门士族靠拢的深刻原因,在于他们虽然在政治上崛起了,但政治底蕴、文化底蕴没有同步成长起来,内心是苍白的、虚弱的、不自信的,缺乏社会认同。
直到梁朝时,高门士族文化上的影响力还在。据《宋书》《南齐书》《梁书》不完全统计,宋齐梁三代,琅邪王氏、陈郡谢氏、颍川庾氏、阳夏袁氏、阳翟禇氏等两晋以来的高门,任尚书、诸卿、大将、刺史以上高官者60余人。高门士族衰而不败,令人侧目。
寒门崛起多靠军功
南朝寒门崛起,不光是士族本身烂了,与社会大势也有很大关系。南朝社会最重要的政治生活是对抗北朝:抵抗北朝南侵,或是主动北伐。
有人或许会说,这哪是政治生活?分明是军事活动嘛。从狭义上看确实如此,但南朝与北朝的战争大大超越单纯军事范畴,直接或间接影响了南四朝政治局面。
简言之,敢不敢北伐是朝廷战略气魄的标志,敢于和北朝硬刚,朝廷才会有更强大的凝聚力。能不能挡得住北朝南侵,是朝廷战略能力的体现,打得赢才有生存壮大的机会。所以不管是宋武帝、梁武帝这种真有实力的,还是宋文帝、陈宣帝这种假装有实力的,乃至于齐明帝这种只会窝里横的懦夫,有事没事都要拿北伐当旗帜,换取政治上的分数。
军事活动由此派生出许多政治功能,皇帝要借此证明皇位是合法的而不是欺负孤儿寡母抢来的,权臣要借此积累政治威信、为篡权作准备,寒门大将要借战争笼络、培养派系实力。
举国言战,那么战就是主流政治。
万事万物只要跟主流政治挂上钩,就必然在塑造社会结构上发挥作用。
寒门崛起,就是南朝战争的一个重要结果。
当然有许多论点说,士族不亲庶务是寒门崛起的原因,这么说没错。南朝许多寒门士人都是从诸如记室、舍人、书佐做起,这是大势。
但只靠这些行政佐员实现政治崛起,需要一个极漫长的过程。要想快速进入核心权力圈,军功才是捷径。
刘裕、萧道成、萧衍、陈霸先四位皇帝走的是这样的路子。但我们不准备以他们为例子说明问题,四位皇帝能登上帝位,都有特定的历史背景,具有一定历史偶然性。他们的成功,背景板是无数在军功路上挣扎的寒门人士。
讲一些更代表性的例子,比如江东大姓沈氏的崛起之路。
吴兴沈氏是江南有数的大姓豪强,田产丰厚,家族人多势众,但和衰落中的王谢高门相比,远非一个数量级。政治上、文化上无路可走,所以沈氏早早走上了军功之路。
以吴兴沈氏为原型拍摄的古装剧。来源/电视剧《锦绣南歌》截图
从刘宋早期的沈田子、沈林子兄弟,到中期的沈庆之,再到末年的沈攸之,都是刘宋王朝响当当的武将。尤其是沈庆之,他少年时从军征战,在雍州平定蛮人叛乱,百战百胜,所向无前,孝武帝一朝所有战争都有沈庆之参与,只要他一出现,官军必然获胜。由此成为宋孝武帝最信任的武将。沈庆之靠军功做官做到侍中、司空、太尉等高官,封爵为郡公。孝武帝对其欣赏、倚重无以复加,沈庆之七十岁时提出退休屡屡被皇帝拒绝,七十四岁还挂帅出征平定蛮人作乱。纵观刘宋一朝,没有任何武将能比得上沈庆之。
沈庆之的崛起,带火了整个吴兴沈氏家族,沈氏族人不断涌现,慢慢实现了所谓的“士族化”,也就是累世累叶出现高官大将,形成一股强大政治势力。纵然这个家族的头面人物可能遭到屠杀,比如沈庆之、沈攸之、沈约的父亲沈璞都死于皇族内斗,但沈氏家族人才辈出的势头却维持了下来。
襄阳武将群体也是如此。
南朝流传过一句话:荆州本畏襄阳人。意思是荆州在军事实力上一直比襄阳矮一头,一有风吹草动,先要看襄阳诸将的脸色。
太和二十一年(497年)时的荆州。来源/《中国历史地图集》
荆州是魏晋以来一等一的大郡,早先时,襄阳只是荆州的属郡,东晋时高门士族夺权的基本步骤必然包括出刺荆州,王敦、庾亮、桓温制霸东晋,靠的都是荆州。那么为何到了刘宋以后却反转过来?
一方面,刘宋以来一直削弱、分化荆州,下辖郡县越来越少,反倒是地处南北冲突前线的雍州(州治在襄阳)地位越来越高。另一方面,刘宋把雍州定位为北伐前线基地,该地大量豪强人物从军,涌现出许多能征惯战的勇将,如柳元景、薛安都、宗越等。尤其是柳元景,第二次元嘉北伐(450年)时,他作为西路军统帅连克四城、逼近潼关,打得北魏关中、河东大震,是为宋魏互殴史上从未有过之事。柳元景后来官位、威名与沈庆之不相上下,乃是有数的名将。
但得到实利的不止柳元景个人,其家族乡曲、部将佐吏,大都因功受赏,占据了朝野要津。柳元景手下大将薛安都只是一介武夫,比家世悠久、稍通文墨的柳元景差了不少,后来也都实现阶层跃迁,出任徐州刺史级的高官。
往高了说,甚至不止柳元景所处的时代,襄阳武将群体受到正向激励,越来越重视军功,不断有优秀人才投入军队,影响力延伸了两个朝代。后来南齐衰亡,时任雍州刺史萧衍起事反齐,手下名将如韦睿、曹景宗、王茂、柳庆远(柳元景之侄)、康绚、昌义之等,都是雍州部内所出。韦睿、昌义之、曹景宗等联手在钟离大败北魏,击溃二十万魏军,创造了南朝少见的辉煌战绩。
军功群体是寒门崛起的主力,他们对权力顶峰发起的沛然莫之能御的冲击,不仅造就了四代皇帝,如京口北府旧将之于刘裕,徐兖武将群体之于萧道成,襄阳武将群体之于萧衍,始兴豪霸之于陈霸先,还深刻改变了士族、庶族的政治分野,让那些高高在上的簪缨之家,慢慢变成政治花瓶,为寒门政权作点缀。
陈武帝陈霸先像。来源/纪录片《中国通史》
寒门频出乱象的根源
寒门崛起,也不光是高歌猛进、一片大好。寒门崛起最大的缺失是文化修养不足,和他们急速的政治进境不相匹配。在他们争得高官厚禄乃至成为皇族后,特有的缺陷都会一一暴露出来。
刘裕的头号智囊兼心腹刘穆之出身寒微,虽然自己说是汉高帝之后、齐悼惠王刘肥一系的子孙,在晋宋之际却已家世没落,是标准的寒门。
刘穆之凭借过人的政治才华,在刘裕创业过程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扮演了军师、总后勤、吏部尚书、刘裕个人文化教员等多种角色。他精力十分旺盛,一天到晚批阅公文、决断事务,什么事到他这里从不会拖延,敬业态度无人能比,因此获得了刘裕至高无比的信任与尊重。
按理说这样位尊望重的大官,私德也必然不错。但刘穆之却有一个贻笑大方的习惯,铺张浪费。刘穆之发迹后,吃饭非常奢侈,不管吃得完吃不完,桌子上珍馐百味一定要摆得满满当当。他还非常喜欢邀请别人一起吃,摆上十个人吃食物,人不够十个也要摆这么多,没别的意思,就是摆阔。
刘穆之年轻时穷困吃不上饭,这么摆谱,说白了就是补偿心理。这与东晋以来士族大多追求精神享受、追求高级文化需求的风格,无疑落了下乘。
齐梁之际的武将陈伯之,走了另一个极端。
陈伯之其实连寒门也不是,而是寒人,也就是连门第都不配有的贫民,比什么次门、寒门、役门都低。他不像刘穆之好歹还有个厉害祖宗,此公连祖上是谁都无法查证。年轻时穷得吃不上饭,不得不去偷割别人家的稻子,被发现了竟然拿刀和人拼命,可见其穷。后来凭着一膀子力气从了军,慢慢积累军功,在南齐末年成了将军。
陈伯之一生反复无常,投降过三次。第一次背叛南齐皇帝萧宝卷,投靠萧衍。第二次是据江州造反,打起南齐旗反对梁朝,事败后北逃,投降北魏。第三次是梁临川王萧宏率军北伐时,萧宏命记室丘迟写书劝陈伯之回归梁朝,陈伯之见梁军势大,又没羞没臊地返回梁朝。丘迟那篇劝降书《与陈伯之书》成了千古美文,陈伯之毫无廉耻的历史形象也由此定格下来。
倒不是说我们鄙视投降,其实义不降二主并不是绝对通理。当不涉及民族利益、不涉及政治大局,尤其是民心所盼时,投降也可以理解。像黄权投降曹魏,力穷而降,不损蜀汉的脸面,并没有多少人指责。
但南朝寒门(包括寒人)武将的投降,大多以追逐利益为目的,而且多是目光短浅、毫无原则、不顾廉耻。刘宋之薛安都、南齐之裴叔业投降北魏,梁末柳仲礼、王僧辩曾向侯景投降,大都如此,德不配位。
就连皇族也有这种短视、不自信的毛病。南齐高帝萧道成预见到没有文化的坏处,一个劲要求子孙们修习典籍,恶补文化知识。用偏了劲的萧道成心是好的,但一个家族的文化底蕴,岂是说恶补就能恶补上来的?
齐武帝萧赜一死,外在的约束一消失,内里缺乏自信的毛病便浮现出来。萧氏皇族立马儿上演窝里反的好戏,齐明帝萧鸾一上台,自感得位不正,便对齐高帝、齐武帝子孙痛下杀手,连杀二十三宗族子弟,除了萧嶷一支,高、武子孙几乎全军覆没。
萧鸾难道不知刘宋就是亡于宗室残杀吗?他是亲历者之一,不会不知道。那怎么解决宗室相疑的问题,这个他可能真不知道。
萧鸾没当几年皇帝便早早死了,死前精神抑郁,大概也是感到良心难安。但如果让他把篡位之举重新来过一次,他会悔过吗?绝不。他还会毫不犹豫地杀,有可能还会把一时心软留下的萧嶷一支也杀光光,因为萧嶷的儿子萧子显把他的恶行全都记到《南齐书》里了。
《南齐书》书影。来源/网络
为什么?没底蕴,没文化,没自信。作为从基层泥坑里爬上来的寒族,自幼见识的是刀光剑影血腥征伐,信奉的是你不坑我我坑你,他们的人生信条里,既没有仁爱、大同、慈悲的情怀,更没有坚忍、自强、昂扬的信念。遇到困难,自然而然想到肉体消灭、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寒门崛起,体现的是时代的进步。而崛起者本身,却要以旧时代的躯壳,接受新时代转换的冲击,载乐载苦,亦悲亦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