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笔记:雨后短暂的昏红
梁东方
傍晚的雨其实孕育了好长时间,先是云彩遮住了初秋依旧很有威力的阳光,云影之下的大地之上顿时有了阵阵秋凉。然后云越聚越多,天光只能从乌云的缝隙里照临下有限的明亮,明亮和阴暗之间的对比关系此消彼长,最后就是雨的到来。
雨来了,这种明暗关系其实立刻就走到了顶点,天光反而亮了起来。
不过大地上的人们已经无暇注意重新亮起来的天色,他们无一例外都被雨水攫住了灵魂。被攫住灵魂的第一步是被雨水打了眉梢,不得不眯了眼睛,裤脚湿了,鞋湿了,袜子包裹住的凉从脚心上行,人便进入了被淋透了的境地。很快人就被雨线砸得脸上生疼,砸得眼睛张不开,砸得人忍无可忍又必须忍。一时竟不知道何以从刚才习以为常的舒适就到了这样摆脱不掉的人生困境中来。
在雨中行走、骑车,无遮无拦,这样的经历对于一个人理解人生之不易是一种直观的教学现场。它的劲道十足,却又足够虚拟,虽然可能持续较长时间,但是一般不会有生命之虞。在这一段较长的时间里,人在雨中,可以真实地经历潮湿浸漫捶打溅击,变得举步维艰,变得寸步难移,只有在格外的坚持之下才有可能继续在雨中跋涉。
潮湿的裤子袜子紧紧地裹住了腿脚,使寒凉与黏稠之类的不适感觉弥漫到全身,一次次放弃的念头被压下去又涌上来,走到一家饭店门口了,设想放下车子走进去,点上一份饺子坐在窗前一边吃一边看雨岂不是很好。不过想到那就需要用自己的体温烘干身上的衣服,在享受美食的同时又不得不承受湿气的蒸腾,终究还是作罢了。继续前进就能在最短时间内回到家里,洗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的诱惑,远远大于现在就放弃的念头。
于是在雨中,想象平常不在雨中的状态,尤其是在屋子里看着外面下着雨的状态,就成了继续前进的动力。虽然其后不得不在一家工厂的大门洞里避了避雨,和正在扫水的老汉打了招呼。他问在哪里“干家”(干活),知道是城里以后就说骑得不慢,并且让不必客气再往里一点,里面更好避雨;但是浑身潮湿的感觉似乎还不及直接在雨中被淋着前行呢,那样还可以逐渐靠近家,靠近从雨中解脱的希望。
让人哭笑不得是,终于走到村口快到家了。雨却停了。
雨停了,回到家里去从窗口看雨的设想落空了,但是正有西天上的一片昏红照耀着雨水缓缓退去的大地。这片昏红是均匀的,没有一个聚焦的散光点,而是在整个西北的天空中均匀地铺展下来,像是幕布一样置于所有的道路桥梁和树木庄稼蔬菜的后面,将有雨水的小路映照得像是镜子一样,闪着神奇的光。
的确是神奇,这在舞台上都是需要精心设计和巧妙布置才有可能形成的效果,是很难重复的。它远远超过了人类的设计与置景能力,只能在大自然的偶然里倏忽而过。
如果不是置身其间,仅仅凭着在屋子里的想象,别人说有整个天那样大的幕布都是均匀的昏红之色,瞬间展开,让天地间的一切都以之为背景,你一定不大相信,因为经验里没有,想象一下似乎也不大可能。这却是淋着雨行走在郊野里的人的亲眼所见的事实,是天地赐予他的福利。这无上的福利让人惊喜地刚刚喊出口,就要结束。
就在我从塑料袋里将手机掏出来,躲开雨衣上一块积水陡然而下的冲击之后,将湿漉漉的相机打开,迫不及待地对准这粉红色的天空和大地的时候,它就已经走到了自己的尾声。几分钟之后,颜色开始迅速变淡,变暗,很快便只剩下了西山的山脊上一道窄窄的红线了。再回过目光来才发现,大地上已经一片黑暗。
雨后短暂的昏红,就像它出现的时候那么不可预料一样,消失得也极具戏剧色彩,过渡非常匆促,几乎直接就进入到了黑暗之中。以至于让人怀疑,怀疑这是要用骤然而至的黑暗,来对比刚才的昏红的神奇,使你更加对那样的神奇感到神奇。
天地间的大戏落幕,人还在久久的痴迷中,忘了刚才的雨,忘了浑身的湿。天地间的一切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