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神派大家郑钦安医案
清代,川省名医辈出,但能卓然成家,著书立说以传世的,实为少见。直至晚清,成都医林中才出了个郑钦安。他长期致力于《伤寒论》研究,善用经方治病。尤其是善用大剂量姜(生姜、干姜)、桂(桂枝、肉桂)、附(生附子、熟附子)等大辛大热药救人于危而名震一时,被人们尊称为“火神”。由于年代久远,一般人对他的生平事迹、医学贡献,都不大了解。但我国中医学界,却根据他对祖国医学的贡献,推崇他为近代具有代表性的伤寒学家,肯定了他在医学史上的地位。
郑火神原名寿全,字钦安。道光四年(1824)生于四川临邛(今邛崃县)固驿镇。祖父郑守重,是乾隆时的拔贡。父亲郑本智,屡次科举考试,都名落孙山,遂退而团聚一个私馆,教了二十来个大小不等、程度不齐的学生。钦安是一个独子,五岁即从父读,稍长,博览群书,年十六已读完四书五经,随父亲从邛崃迁居省城成都。其父因屡次困于场屋,痛恨科举压抑人才,令其子拜成都德高望重的一代通儒兼名医,号称愧轩教主的刘止唐为师,专门学医。刘氏见他聪颖异常,好学深思,曾赞许他将来的医学造诣,必将光大师门,要他熟读《内经》、《周易》、《伤寒》诸书,以明人身阴阳合一的道理,及张仲景(东汉名医,著有《伤寒论》)立法立方的要旨。到了二十四岁(1848)时,就开始在成都正式悬壶行医。
郑钦安在师承刘止唐的医学理论基础上,博览古今医书七十余种,取其所长,不断在医疗中总结经验。中年以后,为将艺术传于后代,除诊病外,就课徒著书。同治八年(1869)刊行《医理真传》,列举数十条目,详论人身疾病的内因、外因、阳虚、病情实据、用方用药、活泼园通之妙。其中辨认一切阳虚症法,阴虚症法,及阳虚症问答、阴虚症问答,均有独到见解,极切实用。五年后,即同治十三年(1874)又刊行《医法园通》,自叙谓:“天地一阴阳耳,以病参究,一病有一病之阴阳,万病总是在阴阳之中。故采取杂症数十条,辨明内外,判以阴阳,经方时方,皆纳于内,俾学者易于进步,有户可入。”其中用方用药,皆以辨阴阳为主旨,认为只要辨明阴阳,随拈几味药皆可治病。一个药方能园通运用,可治多种病症”。如四逆汤一方,他自谓:“此方功用颇多,得其要者,一方可治数百种病,因病加减,其功用更为无穷。余每用此方,救好多人,人咸目余为姜附先生,不知余非专用姜附者也,只因病当服此。难道余不会写几个参地归芍,芩连枝柏之方乎!……余非爱姜附,恶归地,功夫全在阴阳上打算耳。”过了二十年,即光绪二十年(1889),又刊行《伤寒恒论》就仲景《伤寒论》原文,逐条一一剖晰阐明,言简意赅,在前人近百家《伤寒论》注解外,独树一帜。三书刻版印行,皆得其师门刘氏师兄弟的赞助,藏版于刘氏书屋。三书流传颇广,当时即被人尊为中医中圣手。
笔者每尝细读其书,服膺其学术造诣,故揣摩其精华之所在用之于临床治疗,效如桴鼓。近年来,曾专门几次走访他的谪孙及其亲属,进一步得到一些有关他的遗闻轶事。现仅谈他为成都朱知府夫人治病的一段经过,就不失为一则饶有意义的医林佳话。
清末同光年间,郑火神行医地点在成都东华门街弯弯栅子(现人民东路东鹅市巷口附近)一个小院内,门庭狭窄,很少轿马往来。有一天,一个差官模样的人,从小轿下来,手捧泥金红贴后面跟着四个大班抬着蓝呢大轿。捧泥金帖的差官,躬身向小院内一老妇人间道:“郑老师在家吗?”老妇回说:“郑老师已去晶仙楼喝茶。”差官转身向大班吆喝:“快!到青石桥晶仙楼。”一行人转弯抹角,到了晶仙楼外停下,语问堂倌:“谁是郑老师?”堂倌闲手一指,只见临窗一张桌上,围坐五人,其中有一鹤发童颜,两目炯炯有神的老人。差官立即向前,躬身一揖,捧上泥金红帖说:“知府朱大人,敬请老师为夫人治病,望不吝赐驾,轿在下面恭候。”
郑火神性情孤傲,平日少与大宦之家往来。今见知府以礼来请,慢条细理地向门徒说:“朱知府他知道有我郑某吗?他既以礼来请,只好去走一趟,等我回来讲书,先不要回去。”众门徒躬身起立说:“是。”便送老师下楼,眼看着老师上轿,随差官而去。
原来知府夫人患吐血病,已经一年多了,医药无效,成都府属十六州、县的知州、县令,纷纷推荐该地名医来为夫人治病,在众多的名医中留下六人,长住府衙,以便朝夕磋商用药。他们有的认为夫人的病是血热妄行;有的认为是阴虚火旺,逼血补溢;有的认为是血虚,有的认为是气血两虚,血不归经,以致吐血。先用四生丸、六味地黄汤、生地四物汤加炒芥、藕节、茅根之类,专主滋阴降火,治之不效。继用四物、八珍、十全大补、人参养荣、归脾汤等方,轮流服用。每剂药都用贵重药品——高丽参。一剂药最少要二、三十块银元,若是便宜了,夫人一定要闹着说:“便宜无好货,这药是吃了不中用的。”谁知还是愈医愈坏,非但无效,反而日趋严重,气息奄奄,把医生们急得如热锅蚂蚁一般,坐立不安。
郑火神当时为人治病,坚持用《伤寒方》治疗,疗效很高,受到一般医生的嫉妒。他对时医又多所贬谪,自《医法圆通》刊行,开宗明义第一篇“用药弊端说”中谓:“由于不读仲景书,徒记几个幸中方子,略记得些各晶药性,悬壶于市,外著几件好衣服,轿马往来,目空一世,并不虚心求理,自谓金针在握,仔细追究,书且点不过两篇,字且书不清几个,试问尚能知得阴阳之至理乎!”故一般医生对郑火神由嫉妒进一步为仇恨,总欲伺机将他一棍子打下去。这几个所谓“名医”,虽然说治病不得行,将知府夫人医得来饭不思,茶不饮,看来离阴间日近,距阳世愈远,但开滥条确有本事;几经密议,定下金蝉脱壳,移花接木,输赢都要吃糖的妙计,就串同账房舅老爷举荐郑火神来治。
账房舅老爷向朱知府说:“姑太太的病,看来确实沉重,但吉人天相,一定可以治愈。城中有个医生,人们称为郑火神,处方独特,常能起死回生,化险为夷。此人性情孤傲,必须特别优礼延请才行。”朱知府平日亦曾听说有这样一个火神医生,感到救夫人命要紧,只得放下官架子,做出一付礼贤下士的模样,派差官手痒泥金红帖,用自己坐的蓝呢大轿去接。
当日郑火神坐着蓝呢大轿来到府衙,朱知府穿着家常便服,在内花厅相迎,拱拱手说;“有劳郑老师,不恭之处,诸祈见谅。”郑火神忙答:“府尊太客气了,命人来唤即可,何必用蓝呢大轿相接!”朱知府说;“拙荆久病,医药罔效,舅老爷淡及郑老师人品学问,医术精湛,不胜钦佩之至,故仰仗高明,以释下怀。”彼此客套一番,知府随叫管家到上房关照一声,说有老师来看病。随后同进堂屋,老妈子打起门帘说:“请里面坐。”知府让郑火神西面凳上坐下,简略地谈了一下病情。老妈子拿了一个小枕放在床沿外,帐子里伸出一只手来,诊脉完毕,知府便将帐子打起,郑火神的双眼炯炯发光地直盯着夫人苍白的面容。那时已是夏至季节,床上还铺着皮毡,盖着丝棉大被,显得十分怕冷。而舌质淡白、苔腻诊视完毕,郑火神回到书房,喝茶吸烟,闭目沉思,考虑处方用药。
片刻,朱知府见郑钦安久久不说话,心里毛焦火辣的,又不敢问,稍停,郑火神说:“治下医学浅陋,既承呼唤,敢不奉命,但毫无实学,倍增惭愧。暂拟一个方儿,可用不可用,请府尊定夺。”随即手拂宣纸官笺,用狼毫湖笔在端砚内饱蘸着,写下一首七绝,注明以诗代替病历。;
吐血都传止血方,生军六味作主张。
甘寒一派称良法,并未逢人用附姜。
血水如潮本阳亏,阳衰阴盛敢僭为。
人若识得升降意,宜苦宜辛二法持。
处方:
制附片四两 炮干姜四两 炙甘草二两
朱知府一看,瞠目结舌,乖乖,这几味药,都大火热药,逼血外溢,岂不帮阎王催命。心里七上八下,但碍于情面,口中连说:“高明得很!还要请教老师。这病与性命终究有妨无妨。”郑火神笑道:“府尊明察,夫人病到这个地步,非一朝一夕的病候,服此重剂,正是救人于危啊!”
原来知府是浙江入,温病学派在江浙兴起,影响及于全国,病家皆喜服清凉滋阴药味,而恶辛温扶阳之品。故银翘、桑菊、六味盛行,而四逆、姜桂、白通则多摒弃而不用。即使虚弱用补,亦宗朱丹溪,张景岳辈。今见处方,焉有不惊之理。遂走入内书房,与成都府属州县荐来的“名医”商议,请他们出主意是否可用。殊不知这正中他们经过密商,嫁祸于人的脱身之计。都说:“府尊垂鉴,此方有过入之处,非某等愚鲁所能及,请大人将郑某留在府衙,召其高徒来陪,观看夫人服药后的效果,”
朱知府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只好死马当做活马医。”随命舅老爷亲去拣药,连忙吩咐厨房备办酒席,对郑火神说:“恕我不恭,不能相陪。衙中又无知医药的人,可否请令高徒来衙侍候。”
“好,快召徒儿们来共话,正好减我寂寞。”郑火神心中明知府中聚有几位“名医”,现在将自己留下夜宵,又召唤徒儿,不过是要看服药后的效果,把我扣在这里当人质罢了。不多一时,几个门徒一齐来到。酒席摆在花厅上,由舅老爷相陪,朱知府亦出来向郑火神敬了一杯酒。郑火神谈笑风生,频频饮酒,若无其事。然徒弟们则个个焦躁不安,真是食不知味。舅老爷陪坐一阵,对郑火神说:“我还要进内照料,恕不能久陪,请令高徒陪尊师作通宵畅饮,已派四个家人在此侍候。”
“这着棋真险啊!”一个门徒很有感触地说。
“不止险啊!还狠毒无比,明明是州里县里几个‘名医’,给知府夫人治病下不了台,平日嫉妒老师,想借刀杀人,一棒把老师打死,拔去眼中钉。”另一个门徒接着说。
又一满脸愁容的门徒说:“我们都当了人质,不知这出戏如何收场啊!”
郑火神很沉着地向众门徒说:“贤契们!不要惊慌,既来之,则安之。朱知府敬重我,礼请为其夫人治病,实为宦场所少,我既敢写出止血诗,选用四逆重剂,实欲一服而止血,救人于危。收场吗?他明天早晨仍要用蓝呢大轿送我回弯弯栅子。下午,仍在品仙楼讲书。贤契们放心,且陪为师饮酒吧!”
另一间书室里,几个穿丝着绸的“名医”悄悄地说:“夫人把郑火神这一剂药服下去,犹如火上加油,真是名符其实的送终汤,应把‘郑火神’改呼为‘郑瘟神’了!”
他们以庆幸的心情期待着内房的哭声。
“上灯前服药,怎么二更天还没有动静?”
“三更了!四更了!怎么仍旧静静的?”
“真的!郑某有火神保佑吗?”
“管他医死医活,我们不是都脱了关系吗?如医不好,则医死知府夫人的,正是火神的一剂催命汤,我们就保住了名医的地位。”
“州里,县里哪个不知我们被朱知府请来为夫人治病呢?回去身价又高了!” n
服药前,舅老爷来到上房外,悄悄对知府说:“今晚是最紧要关头,先将高丽参煎汤,以防万一,晚上多派人侍候。”少爷、小姐围坐床前,丫环、仆妇远远地站立着,朱知府躺在太师椅上,直盯着床上的夫人。
药进口了,众人心情都格外紧张,焦急地望着床上。
屋内清静得听不见一点声息,檀香送出一阵阵清幽香气,一根香燃过了。
“妈!好点了吗?”女儿细声地问。
“嗯,好点!”
“不热吗?”
“不热,反而凉爽!”
“胸口不闷吗?”
“不闷,较舒畅!”
“不吐!”
三更时候,服第二次药。
“妈!更好点吗?”女儿又问。
“嗯,好得多了!想吃点东西。”
丫环忙将熬好的红糖稀饭捧上。
女儿慢慢地喂了一小瓷碗。
天亮了!丫环将夫人扶起来,又由小姐缓慢地喂了两小瓷碗稀饭。
大少爷溜出房外,走向账房:“舅舅!妈病好点了,还吃了稀饭。”
舅老爷匆忙来到上房问候夫人,立即转身到外书房,躬身一揖道:“郑老师真是华陀、扁鹊再世,妙手回春,夫人已转危为安。”随即呼唤跟班打洗脸水,送茶、敬烟,摆点心,忙得不亦乐乎。朱知府梳洗毕,亦出来向郑火神拱拱手说:“郑老师,高明,高明!改日再谢。”随即呼备桥,送郑老师及其高徒回府。
当天下午,师徒们仍在晶仙楼聚会讲书。郑火神即以此病作例来讲解说:“府台夫人面容苍白无神,困倦喜卧,胸胁作胀,不思饮食,声音细微,提不起气来。虽时令已届夏至,床上犹垫皮褥,盖丝棉大被,其畏寒可知。吐出之血,并非鲜红,而见乌黯黯至有小块。再观其舌质淡红,苔白腻而厚,脉现沉细。种种症状,皆是阳虚症候。血症亦不出阴阳二字,人身气为阳,主升。血为阴,主降。阳虚吐血,即当升者不升,不当升者而反升,由于阳气衰弱,不能统血,阴气太旺,势必上僭,渐干清道,以至外越。古人说:‘益火之源,以消阴翳。是教人补火培土以治水,四逆汤力能补火,实为对症之方药,故用之无疑。”
门徒问:“为何开头即用此重剂,岂不惊世骇俗?”
“患者系富贵之家,其病难治,一经患病,常日更数医,一清二表,三攻四补,任意胡为,以致轻者重,而重者危。病者已奄奄一息,真阳欲脱,若不用重剂加逆以回阳祛阴,就不可救了。若用轻剂,意图缓慢稳妥收效,则病不减,病家必然生疑。”
又问:“四逆汤原方用干姜,今改为炮干姜何故?”
“患者系吐血病,用炮干姜(黑色)以温经,血红见黑则止,合甘草又能苦甘化阴,此乃活法园通之妙用。”
师徒问答,直至傍晚方散。
过了不久,弯弯栅子小院门口,忽然唢呐锣鼓声,噼噼叭叭的火炮声响了起来,围观热闹的人挤满了一街。只见账房舅老爷从小轿内下来,手捧泥红帖,身后八个亲兵,抬着一道黑漆大匾,一朵绸扎大红绣球花衬出金光闪闪四个大字——“医宗仲景”。四个管家抬着两抬礼品,一抬是茅台、海参等美酒珍馐;一抬是狐皮、绸缎等名贵衣料。帐房舅老爷举起泥金帖子说:“郑老师治好知府夫人重病,府台大人命我送来薄礼致谢,敬请收纳。”
一时城里城外的人们,争相传说知府大人与郑火神送匾,火神真是名不虚传!
郑火神一生注重医德,从无沽名钓誉之心。为贫苦人民治病,多不取钱,自奉亦很俭约,终身未买田地房屋,受到百姓的爱戴和敬仰。因他的医术高超,辨证明,用药精,善用经方,尤其是用大剂量辛热药,姜,桂、附救人于危,人们尊称他为“郑火神”。于辛亥革命(1911年)前夕病殁,享年八十七岁(传说他活一百多岁是不确实的)。由众门徒集资购一穴之地,葬在成都南门外红牌楼钟家坎,墓前立一石碑:“临邛医士郑钦安之墓”。他的三部医学巨著,长留人间。其中《医法圆通》一书,云南中医学院吴佩衡院长服膺其学,曾为其排印出版,流传更广。他的门徒,除著名的卢铸之火神外,现成都附近地区,亦有不少中医,或为其再传弟子,研究其著述,从中继承郑氏医学。
我们从其三部著述来看,非但讲阳虚,善用四逆,理中等方;亦详论阴虚,精于承气、白虎诸方。至于所用药品,既有辛热的干姜、桂枝、附片;亦用寒凉的大黄、黄连、石膏。世人尊称其为郑火神,未免以偏概全,实应从其整个医学理论体系来对其评价,方称允当。现在中医学界肯定了他在医学史上地位,尊为近代具有代表性的“伤寒学家”。这不仅是成都中医的光荣,也是四川以至全国中医界的光荣。他的三部巨著,是值得我们继承、研究、阐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