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多的工艺美术门类中,留青竹刻历史久远,很早就形成了独立的体系。由于竹刻作品大都为笔筒、臂搁、折扇等文房雅玩,自然地与文人生活、文人空间相联系,反映出高雅、清逸的审美意趣,竹刻艺术家们的身份也随之沾染了更多的文人属性,他们追求技艺精工的同时,也更强调刀外之功,寻求综合人文素养对手工技艺的支撑。徐秉方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常州留青竹刻”代表性传承人,其刀法精湛,气度超凡,创作了大量精品力作。本期[案边点滴]走进徐秉方工作室,请他分享留青竹刻创作的方法与经验。
——阴澍雨
阴澍雨(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本刊栏目主持):徐老师您好!《美术观察》杂志一直以大美术的视角,推介各个门类的艺术精品。[案边点滴]栏目则更关注艺术创作的具体方法,您作为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也积累了很多创作经验,所以今天想请您谈谈留青竹刻的艺术特点。留青竹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一个工艺美术门类的?
徐秉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常州留青竹刻”代表性传承人):中国的竹刻已有上千年历史,明代开始成为独立的艺术门类,有了透雕、圆雕、浮雕、留青、浅刻等多种技法。这些形式的竹刻从墙壁挂件到门面装饰,从书斋案头的实用器到博古陈列品,为人们的生活增添了乐趣。清丽而高雅的中国竹刻艺术,历来被文人墨客誉为艺术百花园中的幽兰。江苏泗阳三庄的泗水王陵曾出土过一件凤凰图案的竹刻。然而,关于竹刻实物的遗存与史料记载,是从明代才开始形成系统的脉络。经过数百年的传承与发展,到了明代,竹刻名家辈出,从朱松邻祖孙三代到张希黄、濮澄都名噪一时,特别是张希黄,使留青竹刻成为竹刻的专门门类,并对后世影响深远。按金西厓所说,明代形成了三大竹刻流派——“以深浅作浮雕或圆雕的朱氏刻法,以浅刻或略施刀凿即成器的濮氏刻法,以留青为阳文花纹的张氏刻法”。王世襄将竹刻的雕法分为主体雕刻和竹面雕刻。竹面雕刻分为阳纹和阴纹两种,而留青竹刻则成为阳纹中的代表,在各种竹刻样式中最受瞩目,全国从业者甚众。
徐秉方在选材
林岩(中国艺术研究院助理研究员):常州留青竹刻的发展是怎样的?徐秉方:在明清时期,由于文人墨客热衷参与,竹刻技艺的审美境界有了较大的提升,由此成就了众多竹刻流派,存世的竹刻佳作上多刻有名家高手的名款。从历代竹人所创作的作品来看,大都为笔筒、臂搁、折扇、佛像等文房雅玩。这些作品雕刻技艺精湛,形象塑造生动传神,具有诗情画意的境界与丰富的内涵。绝佳者则与精品陶瓷、锦绣一样成为朝廷贡品,部分竹人则入皇家造办处,专门为宫廷制作精品竹器。
历史上常州在文学艺术上产生了多个流派,文化底蕴深厚,艺术氛围浓郁。同时常州又地处沪宁线中点,其西受到以南京为代表的江淮文化影响,其东受到海派文化熏陶。得天独厚的地域人文优势,使得常州自明清以来一直聚集着竹人群体。常州的留青竹刻历史上有明代张希黄、清代张辑如等,他们都是那个时期留青竹刻的顶尖人物,他们在民间都留下了一定数量的作品,为后人欣赏学习和借鉴。时过境迁,传统文人与宫廷文化的社会基础已不复存在。至民国时期,常州竹刻出现了我父亲徐素白和白士风先生。我父亲因家贫,15岁就去上海城隍庙俞宏记扇庄学雕刻技艺,受到海派书画名家影响,竹刻技艺享誉沪上,后来成为民国时期竹刻的代表性人物。新中国成立后,各地政府将流散于民间的各类艺人高手集中起来,成立了专门的研究机构,即工艺美术研究所,竹刻自然也在其中。20世纪60年代常州也成立了工艺美术研究所,一些老艺人的社会地位得到提升,并开始带徒授艺,常州留青竹刻就是其中一个门类。在当地政府的大力支持下,逐步形成一支常州留青竹刻专业队伍。我父亲和白士风先生名下都有一批传承人,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如今的常州已成为中国留青竹刻的中心,常州留青竹刻也被认定为国家级非遗项目。
徐秉方工作室案头
徐秉方:我1945年出生于常州南郊的鸣凰镇港东村,童年时,我父亲在上海谋生,我就待在常州老家。手艺人子承父业是很常见的,自古就有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的说法,子女从事手工艺,都会得到父辈鼎力支持。而竹刻这一门手艺,以往大都为文人圈内玩物,并非看家手艺,难以养家糊口。我早年是在父亲的反对之下开始刻竹生涯的,虽然我父亲在民国年间就已成为名满上海滩的竹刻高手,但生活依然十分拮据,因此父亲担心我因刻竹而没有生活来源,他曾明确告诫我刻竹会没有饭吃,还是安心种田好。早年生活环境的艰苦,年轻时的坎坷与不被理解,磨砺了我的内心,使我对自己执着的事情有一股狠劲。如今改革开放,政策变了,我也没有想到自己当年坚持的竹刻艺术竟能成为今天的国家级非遗项目、常州的一张文化名片,我自己能成为国家级非遗项目代表性传承人。
徐秉方:毛竹的选择是大有讲究的,如不深入竹林就很难知道竹材的优劣差别,竹材的生长地区、土质、肥料、光照、气候等各种因素都会影响竹材的品质。竹子的品种很多,大小差距也很大,留青是在竹皮上雕刻,竹子都有皮,故任何竹子都可做留青。竹子越大皮越厚,如果单从刻字来看,任何竹子都可刻。留青如果刻画作需要有层次,那么小竹的皮薄,分层次就较难。故刻留青竹刻,为体现丰富的层次和虚实感,最好以粗大皮厚的毛竹为原料。
徐秉方所用竹刻工具
徐秉方:常州的溧阳市横涧乡,是苏浙皖的交界处,崇山峻岭遍地毛竹,当地的溧阳造纸厂就有毛竹山林约1400公顷,高大的毛竹往往长在深山中,山路崎岖,只能靠手扶拖拉机进山选竹。粗大的毛竹用土办法可以推测,若离地面一米处,其竹竿周长能达到46厘米,则可达到百多斤重。保护竹筠是留青竹刻第一要义。厚而坚实的竹筠、竹篁保证了所制作器物的牢固与美观。竹筠越厚越适宜表现丰富的刀法和层次结构。进入茂密竹林中,虽然大多数竹子看上去圆整光洁,但适合选取的竹材甚少,唯有表皮平整的毛竹方可选用。
忌用老竹与嫩竹,竹形圆奇与表面有明显点点斑痕,以及表面凹凸不平超出竹筠厚度的,都不宜选作刻制的材料。即使竹材上有明显褐色斑痕也不适于做“巧色”之用。褐色斑痕为被小虫叮咬竹筠后,竹筠表皮细胞坏死,加之日晒雨淋形成的朽斑。黄色斑痕由虫害形成,经沸水加工处理晒干后会原形毕现。通常竹龄愈久虫害愈多,斑点稠密而色深,且竹质清脆,经不起气温变化,易伸缩开裂,太嫩则煮沸干后收缩性大且容易起褶皱,质地疏松的表面易磨损,易受干湿空气影响引起收缩而开裂,故老竹、嫩竹与有斑之竹不要选。通常是选取竹龄四到五年者为宜,且竹距长而竹筒圆者为佳,疤节小而平、色泽洁净者为佳。一般长于山阴处竹材质量上佳,竹质坚韧,看似嫩实质老。长于山阳处竹材则外老质嫩,虫害多。选定好竹子后,要用竹刀在根部四周砍上一圈,而后抱住竹子左右摇晃,使整棵竹子脱断,然后将竹子轻轻卧倒,避免竹材着地刮擦时带来损伤。倒地后的竹子要砍掉竹头、竹梢并就地锯成数段以便运输。锯成段后的毛竹要及时逐节锯断劈开,截毛竹宜用细齿锯,粗齿容易撕裂竹皮。林区如能通电,则可用电锯,这样更便捷。锯筒形的毛竹要留节,锯截时位置长度要留有余地,以避免截破竹节的横隔。
徐秉方 孤帆远影(正背) 竹·扇骨 长32厘米×2 2014
徐秉方:做笔筒的竹材要求圆整无斑。一棵好竹仅有几节可用之材,开片则要在一截较差的竹面顶端砍上一刀再起刀,再根据宽度需要劈开,形成理想的片材。根部与顶部一般不用,根部因表皮粗糙、起伏大、虫害多、碰伤多,顶部则因弧度小仅能做小片竹简之用。对不理想的竹材则弃之不取。已劈开并选出的竹材要立刻煮沸脱脂,沸煮还可防止虫蛀。竹材煮半小时,从沸水中抽出后立即用竹刨花或用麻丝将竹子表面油脂擦净,确保竹面的光亮洁净。动作慢则竹面温度下降会使油脂硬化,不易擦净。为便于脱去油脂,可在水中放入少许石碱。煮过的竹子要放置日光下曝晒一周以上,使色泽由青色变为淡黄色,再经过来年大伏天的曝晒,一部分筒形竹材会开裂,对曝晒后的竹材进行筛选,也是对可用竹材的检验。在风吹日晒中未裂的竹材则经受住了干湿收缩的考验,刻成作品后只要妥善保管,一般不会开裂。因此,为防止刻成的作品损裂,要使竹材干透定型,尽可能地风吹日晒久一些。另外,在曝晒期间,竹材不可淋雨,否则会因竹材蛋白质含量多,干湿相济造成竹材发霉变质进而变色。竹材干透后收回室内,需要架空通风并保持干燥,保证长期放置后随时取用。砍竹最佳时间是在秋冬之际,秋冬之竹肉质干枯,虫害相对较少,且气候干冷不易霉菌生长,经数月的干燥后,待来年梅雨之际架空通风后便不至发霉。春季不适砍竹,春竹含水分较多,且空气湿度较大,竹材不易干透,易生霉虫蛀。阴澍雨:在我的理解中竹子很常见,并不名贵,应该很好取材,但没想到留青竹刻对所用竹材要求这么高?
徐秉方:关于竹材,有人认为其过于普遍,不够名贵,照此逻辑,油画水墨所用的宣纸、麻布又有何价值。留青竹刻多是文人掌上玩物,若仅以材质价格高低论贵贱,则会忽略了竹刻的艺术价值和文化内涵。能被留青竹刻所选用的毛竹亦非寻常所见的普通毛竹,而是在莽莽竹林中万里挑一,经过一系列加工处理筛选出来的。一位玉雕大师曾同我前往山区采竹,当得知留青竹刻竹材的选用如此烦琐挑剔时,感慨选竹材比其选玉材还难。
徐秉方 危峰挂瀑 竹·臂搁 37.3×10.5×2.5厘米 2007
徐秉方:选用干透成型的竹材制器时,要以精致实用、美观牢固、雕工意境等作为主要评判标准。若以实用作为主要标准,则要考虑牢固度、实用价值、美观等因素;若以欣赏作为主要标准,就需考虑制作的精巧、雕刻艺术的高境界。淡雅清秀是竹刻艺术自身的材质审美特点,因此器物的造型宜朴素大方,若以造型艺术为主,则雕刻是附加的装饰,通常在朴素的造型形式上施以雕刻艺术。竹刻的造型常见笔筒、扇骨、臂搁、台屏等形式。一般器物可用刨、锉、刮刀、砂纸等工具来制作。
竹片要横竖刨直锉平,成四边直角,笔筒则可上口及下口分别用相对较薄与稍厚的红木或其他配件镶嵌,便于精密制作及固定、装饰,这要求作者要有一定的处理方法和使用工具的基本功,以及一定造型艺术的修养。制作竹筒,需要取大于筒口、厚度适中且刨平的红木板材两块,去节而两头锉平、长度符合的竹筒一只。把筒口按于木板,用铅笔沿竹筒画一圈,再将钢丝锯沿画线外圈拉下形成圆形红木板,再根据竹筒口面厚度,锯去圆板中间的部分,成为一个木圈。然后竹筒口面上胶水与木圈黏合,并用重物压住,放置半天,待干透后移去重物。用木锉将木圈的毛边锉成理想的口面,再用光锉锉光,砂纸打磨,生漆揩擦,使接口天衣无缝,外表光洁美观。下底与上口方法大致相似,底板选材要考虑厚度,顾及上下镶口木板的厚度比例。可在圆底板上锉出,也可另外粘贴筒足。圈足和足的大小比例可凭想象设计,但要和主体协调。筒形竹器用其他材料镶口的做法在20世纪50年代最多,以上海老艺人朱炳文手制的最为精巧,现仍有继承人。
徐秉方 花鸟虫类留青竹刻作品局部1
徐秉方:我从事竹刻研究与创作已有半个世纪,经我过目的众多新旧竹刻,属于精品的上佳者依旧是少数。这些数量有限的精品是数百年来能工巧匠智慧的结晶,也是我们民族珍贵的文化遗产。以我多年的经验来看,鉴别方式有如下几种。1. 看竹器整体造型在视觉上是否稳重、大方,刻工是否精湛。2. 竹刻的选材处理是否讲究,竹皮色泽是否洁净平整。3. 作品的构图、落款和印章是否合理,此部分可以书画标准作为参照。4. 作品刀痕是否爽辣,是否见刀味。刀刻的线条是否挺括、圆转、流利,有虚与实的反差对比,要能够体现出远近的层次。竹肌空白部分要铲底平整,局部的密处与虚处的处理,既要有质感还得有刀味。5. 竹刻的表现要生动活泼,不可呆板僵滞,题材内容有思想内涵。6. 竹刻的刀法要灵活多变,但又不能见乱,能形成一种风格。总之,每件竹刻都有具体情况,需要鉴赏者多看、多比较、多思考,才能提高鉴赏力。要深入了解留青竹刻就要多接触相关专业人士,观察比较各类新旧竹刻作品,加强学术交流,久而久之便熟能生巧悟出甄别竹刻作品优劣的道理。
徐秉方 花鸟虫类留青竹刻作品局部2
徐秉方:“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竹刻的工具也是十分讲究的。篆刻刀或许不需太锋利,但刻竹刀需要很锋利。在具体刀种选择上,一般有能够切划图文边线的斜口刀,铲去图纹以外竹青的宽窄不等的平口刀,表现留青部分层次的大小不同的圆口刀,用于刻画毛发一类的槽口大小不同的槽刀,还有等腰三角刀、鸭嘴刀,以及有特殊用途的特制刀。竹材表皮比木材硬度大,故制刀钢材应考虑既有的硬度与韧度。刀尖不易折损与钝口,这就涉及刻刀的钢材选择,一般用弹簧钢磨制。小刀口的刃面肉眼难以识别,过重会磨过头,过轻则不达刃,全凭手中的感觉。一般右手磨刀,左手把住刀石以保证磨刀的来去稳定,手腕不可起伏往返。刀口要放得平,磨面平整光洁锋利。圆口刀面要圆,槽口刀槽口的大小要依具体需要而定。只要掌握要领,自会熟能生巧。磨刀石最好选用细砂油石和细号的砂纸。用油石粗磨,用细号砂纸起锋。一旦定下画稿,刀具完备,即可动手进行刻制。
留青竹刻是巧妙利用薄如纸张的竹筠与竹肌之间的色差,运用各式刻刀以及不同雕刻技法刻画形象,从而产生与其他材质不同、精彩生动的视觉效果。这种色差会随时间的延长而有所加深,时间越长,作品立体感越强,视觉越美。
徐秉方 花鸟虫类留青竹刻作品局部3
徐秉方:雕刻留青竹刻的第一步是在画好墨稿的竹片上,用切口刀沿墨稿边线需切的部分进行一层竹筠的垂直切划。切口刀使用要得心应手,经过一定时期练习才能达到,此相当于国画中勾白描的基本功。切口刀所切线条有笔直线、直角线、大小弧线、大小圆线(小圆线细如菜籽)、“S”线、曲线,刻时要双手配合好。执刀要灵活运用拇指、食指、中指,刻圆弧线时拇指食指要配合好进行捻动。常言道:“执刀要咬刀似虎钳,圆转如滑轴。”手腕不可贴靠竹面,以免仅顾及刀尖而使墨线稿模糊。竹筠有薄厚之分,竹肌厚的则竹筠厚。竹子根部比中段厚,竹质有坚松之别,所以用刀时应因材施力。这些都是必须从实践中获得的经验和技巧,实践越多经验越丰富,技巧越多。有些技巧只能意会,难以用文字表达。得了法,刀味质感毕现,有精神;不得法,则是呆板更谈不上刀味。离自然形象太远了,作品不生动就没有了价值。而用刀过重,则刀痕会切入竹肌,下一步铲底,则物象边缘会露出刀槽而影响美观;用刀过轻则刀尖不达竹肌,铲底时容易过头或边缘底角不挺拔,这一切都需要在技巧熟练后才能驾轻就熟。切画稿边线也非千篇一律,如是工笔画,则墨线前后层次的交叉处宜轻轻切开,刀尖不可深达竹肌,否则就会切断竹筠。
另外画稿中极为精细的部分,如毛发、蜘蛛丝网、昆虫触须一类切口的处理往往最体现基本刀功。尽精微处是作品精华部分的展现,除了需要好的视力外还要有对落刀的高度把握好精准度。关键处的失误会使作品前功尽弃,至少也会大打折扣。切口行刀时,对线条交叉的部分的雕刻还需微微拎起刀尖,使刀尖切到交叉处的底角后再进行,直至切到原来的深度并继续向前刻画,如刻树的枝丫的交叉等。有时笔画的交叉不需切开,刀柄宜向身边倾斜,使刀尖着处与口线着处相齐。处理画稿若隐若现的边线(如残叶)切口时要断断续续地提刀,甚至有些地方可以不切口。切口不妥往往会产生匠气、俗气,故作品境界越高,切口部分越少,使得挺拔爽利的实处与朦胧概括的虚处虚实分明。总之,刀法要有目的性地配合墨稿进行雕刻,否则会机械呆板,影响竹刻神韵的表达。一般切口刀的坡面和背面成20度到30度角,刃口与刀柄成45度角较为合适,刻制中始终要保持刀尖的锋利。切口时,刀的方向是由身边向外挺进,也可由外向里,可依个人习惯而定。挺刀时手指应含回首之备,谨防只顾推进造成滑刀,破坏竹筠形成无法修复挽回的误刀。一旦形成切断的误刀,往往前功尽弃。若要纠正误刀,那就需要有创稿的水平,才能驾驭大局。因此,切口是很重要的一步,是决定作品成败的基础与关键。
徐秉方 人物类留青竹刻作品局部1
徐秉方:留青竹刻的第二步即是准备宽狭不同的各种铲底刀,铲去墨稿以外的竹筠,根据需要,小空隙处用狭刀,大空隙处用宽刀。铲底要使底面竹筋通直,平滑如镜,转弯抹角处与大空白处的中间大小空隙要深浅一致,形成统一光洁的底面。铲去一层竹筠后的竹筋膜最细致,质地最硬,久之色泽最易泛红。因为竹内部的草酸会随水分上升到竹子表面而氧化。铲底要掌握好深度,要统一深度,忌深浅不一。要是竹篁粗筋暴露过多则会影响美观。若是铲底保留少许皮层未达到竹肌,则会使底子如同绘画纸上的脏渍污痕般含混不清,影响物象的清晰衬托表现。但在竹筠上刻画山间云雾,则要保留虚实不等的竹筠做衬底,要在适当的地方采用合理的方式以增加层次。在恰如其分的铲去图案以外的竹筠后,还要使竹肌层平整。铲底的层次要逐步推进,铲底刀行至切口处要格外小心谨慎,切口筋脉如用力过猛仍会铲过头。铲细线条,如昆虫触须等宜先用狭口刀,然后用宽刀平整底面。若先用宽口刀,则可能会因用力较大而造成滑刀过头。
在所有铲底结束后,就进入第三步雕刻,即进行全面深度和平整度的统一工作。铲底是留青竹刻的基础阶段,但留青竹刻的主要技法,还在于对留出竹筠的处理上,即要使得细部的结构清晰,重点突出,层次分明。如刻蝉、蜻蜓一类昆虫的薄翼,需用各种大小圆刀留出翼膜凸起来的翼筋,再铲去翼筋之间约占翼膜十分之七八的空缺部分,这样自然而然形成翼膜的透明感。要注意蝉翼下若隐若现的躯体,要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其中微妙的层次。这个过程恰巧是展现留青竹刻难度与技巧的关键,也是留青竹刻魅力之所在。另外,对于留青竹刻画面中次要的部分与衬景也需要推敲用刀的表现手法,按不同的要求使用不同的技法,有意识地进行虚化处理以更好地衬托实的部分。不可马虎草率,更不可图省事而略过。如同舞台戏剧,若没有配角或跑龙套这一类角色,会有单调冷落之感。留青竹刻的画面虽是平的,但已超越平面形成有立体感、有层次感的实体。
徐秉方 人物类留青竹刻作品局部2
林岩:留青竹刻也有工笔与写意之分吗?画稿是如何转换到竹子上的?徐秉方:刻竹之前,须先构思画稿。画稿可分为工笔、写意两种,如同中国绘画的表现方式,要考虑经营位置,讲究落款、印章等。工笔画稿强调的是线条的韵律美,写意画稿注重的是笔墨浓淡干湿韵味的表现。正草篆隶各种书稿都与纸上的写法相同,但竹与纸材质地毕竟不同,在表皮光滑不吸水的竹材上蘸墨作画与在宣纸上不尽相同,蘸墨宜少量,把握好竹材的性能、形状,因材落墨。竹刻画稿,历史上多为画家参与设计起稿,竹人自己设计画稿以工笔形式居多。新中国成立后,竹刻在技法上向写意方向转变,写意注重生动传神的表现,对竹刻技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刻者必须懂得绘画理论与笔墨技法,否则就会依葫芦画瓢,无法表达出作品的神韵。如同编剧与演员的关系,演员想要把剧本内容活生生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则需要充分领会剧本的内涵,还须具有生活体验和好的舞台表现技巧才成。同样,刻是画的再创造,好的画稿必须由懂得书画的高手刻制,这样的作品才会刀笔兼味,彰显神采。大凡杰出的艺术家都要具备广博的学识,造诣深的竹刻家就必须具有自画自刻的本领,在这个基础上才能谈到作品高质量的问题。如是画家作的稿,必须先深刻领会画稿内容,并对画稿细节不足的部分进行补笔处理。刻稿不同于画稿,非照猫画虎地刻画,画稿上的许多笔墨是不易用刀进行表现的,需要刻者随时对笔墨进行转换和推敲,使之变为雕刻语言的形式。不能有一笔就刻一笔,有时要根据实际效果依笔下刀,有时则要无笔加刀,使作品层次丰富起来,更有情趣与韵味。这就对留青竹刻者提出了更高要求,除了要有刀内功外,还需要有刀外功。刀内功则是熟练的操刀技术,刀外功则是刻者的修养。留青竹刻没有高水平的画稿做基础,刻技再好也很难做出高质量的作品。画稿好,若刀功不佳,同样无法获得高水平的作品,只有两者结合才能形成佳作。这要求刻者必须具有较宽阔的知识面,将观察自然体验生活作为日课,深入生活,从自然中汲取创作灵感。
我喜欢养鸟,有时会长时间盯住可爱的小鸟,细致入微地观察,了解它们的各种姿态,以此体悟生命的活泼生机与天趣,这样创作时头脑里有了鲜活的形象,下笔落刀自然生动流畅。游历名山大川也使我心旷神怡,精神境界提升了,创作的意境也会厚重深沉起来。
徐秉方 人物类留青竹刻作品局部3
徐秉方:还要通过拜访书画名家,研读古代书画理论,勤奋练笔,提高自己的书画艺术修养。我年轻时接触名家较多,眼界起点较高,我深知作品离自然越近越生动,但头脑里要有形象,观察越细则作品越生动。不同于很多老画家的规矩,中就是中,西就是西,我的画不分中西画法,作品生动即是标准。绘画艺术成为我刀刻之余的乐趣,因为我知道,笔墨锤炼是一个竹人一生的基础课。我因平素与竹材打交道,对竹的观察细致入微,初涉书画,最为钟情的题材自然是竹子了。我看了历代画竹大家的很多作品,但不临摹。我还仔细观察生活中遇到的各种竹子的结构和动势,抓住其精神状态,然后苦练笔墨。因此,我画的墨竹虽无师承门派,却有自己的感觉与特色。
留青竹刻需要刻者具备多方面的艺术修养,除书画外,文学、音乐、舞台艺术都可以成为借鉴汲取的对象。艺术修养愈深,想象力就愈强,雕刻表现手法愈能层出不穷。我经常通过阅读一些文学书籍来提高自己的文化修养,并寻找我创作的灵感,激发我的联想。我也喜欢结交一些作家朋友和舞台艺术家,从与他们的交往中获得启发与灵感。通过书画练笔,通过刀笔抒发心声。有了文学思想的启发,加上生活体验,作品才会达到更高的境界。
徐秉方 杳杳钟声晚之一 竹·笔筒 11.3×19.8厘米 2009
徐秉方:我父亲在晚年中风后,他依然以坚强的毅力支撑自己刻了一批绝品,但许多细微之处还需我帮忙修正。这使我深刻地认识到生老病死的人生规律,因此决心要在身体健康的情况下尽快培养后人,把技艺传承下去。我的两个女儿从小就爱刻竹,她们肯吃苦钻研,在我的影响下进步很快。20世纪90年代初,我的大女儿文静在电力公司做财务工作,小女儿春静是南方航空公司的一名空乘,她俩的职业是很多女孩羡慕的,工作轻松待遇高,但是她们都热衷竹刻事业。我也同样担心她们的生计,因刻竹辛苦,开始并不愿她们进入这个行业,但她们最后都很执着地选择辞职回家专心做竹刻,成为竹刻艺人。我对她们的要求很严格,多批评少表扬,每件作品都要做到尽善尽美。但我曾对她们讲,在她们那么大年龄,我还没有达到她们现在的水准,更多的是靠自己一个人摸索前行,如今她们有我引路,只要坚持,今后一定会超越我。20世纪80年代,常州留青竹刻从业者寥寥无几,而如今很多人看到市场的商机纷纷加入这个行业。经济效益已经成为工艺美术中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在激烈的优胜劣汰中,能同时获得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者才会更持久,获得广泛的社会认同。工美艺术家们也只有刻苦钻研,创作好作品才是今后的出路。中国工艺美术从此健康蓬勃地发展起来,这是我的愿望。(本文由录音整理,经徐秉方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