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 | 淘碟记

淘碟记

(节选自《毕竟流行去》)

翟永明

《毕竟流行去》翟永明/著

上市日期:2019年5月

文末可购买

2001年,玉林西路,老白夜。

这一年,我去南京参加了“中国第一届独立电影节”,担任评委。那是中国独立电影刚刚发韧之时,三天三夜、没黑没白、轰炸式的看了上百部独立导演们拍的各类短片、纪录片之后,我从南京带回一些独立电影的碟片。那些碟片,大都是独立电影导演们,自己刻录的DVD光碟。为此,我在白夜买了一台DVD机。

这一年,我在白夜举办了“首届白夜影音会”,开始在白夜放映独立电影。此后的几年里,我成立了“白夜影会”,举办了无数场独立电影的放映,全都拜DVD机之赐。

白夜首届影音会海报,2001年

其时,大约两三年前,我尚在朋友的LG租赁店里,享受与世界观影潮流同步的租借电影。但是朋友以商人而非诗人的敏感,捕捉到了实用录像机市场的大变局,即将到来。也就是后来风靡全中国,为全国人民带去初级家庭影院的VCD,即将全面颠覆录像市场。他预感到:价廉物美的VCD将迅速崛起,占据河山。

所以,在一个月色撩人或是恼人的夜晚,朋友全面撤退,从人民南路退至香江,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LG店。第二天,兴致勃勃前去换碟的我和朋友们,却被这个“噩耗”惊呆了。

当时VCD机,尚未出现在成都市场,我以为:一段美妙极致的观影时光,从此戛然而止了。

显然,我低估了中国的“山寨”行业,后来听说,首部VCD机,就是中国人研发的。不过,VCD经过短暂的辉煌,迅速被DVD淘汰。很快,成都崛起了一大批DVD租赁店。DVD盗版光碟,在中国全面铺开。也就是此时,我们才知道“盗版”这个概念。当然,大部分人对“盗版”意味着什么,既不了解,也并不介意。

毕竟,在中国,“复制”是一个源远流长的传统概念。过去,临摹大师书画,是一个致敬方式;临摹到一个以假乱真的程度,说明临摹者也成了大师;“复制品”作为再创作,也可以卖高价。不知道这个传统,是否影响到了当代社会的复制概念。藉由高科技,电影的“复制”,终于摆脱了“翻录”的原始方法,进入了“无损耗”的阶段。“复制”也摆脱了“临摹”的境界,变成了“山寨”。当然,盗版光碟,也由此在世界范围内,臭名昭著。

从那时起,VCD和其后出现的DVD盗版光碟,养活了一大批经济和精神匮乏者。前者解决了就业,后者解决了滋养,二者形成了“共同利益体”。到电脑城和电器市场去淘碟,一时成为成都朋友圈的时髦。彼此见面,也多在炫耀自已的碟片收藏,或分享新的碟片资源。

盗版碟在成都如此猖獗,不知有没有其他的城市可比拟?至少北京不能比。因为从我的朋友口中知道,他们买碟并不那么方便。除了令人羞愧的“道德不正确”之感外,成都的文化知识圈,颇受益于盗版碟。

从电视台到资深影评人,再到我等之超级影迷。甚至某些官方电视台,也以各种方式,搜集碟片,再以各种“洗白”的技术,譬如:以资讯介绍为名,或以嘉宾推荐、讲座为名,在电视上发映国外电影。

在此,我也要从种族歧视方面加以澄清;并非只有我国影迷,无版权意识,有道德缺陷。在资深卖碟人李姐家里,我曾亲眼看到许许多多金发碧眼的西方人,熟悉地用近乎切口、暗语等方法,进得门来,兴奋异常。与中国影迷一道,干这“不齿”之勾当,并无羞愧感。

尚有一事可以作证,李姐给我讲了一桩事情:一天,她接到一个老客户的电话,请她速带两口袋光碟,前往锦江宾馆;“有大生意”。李姐欣然前往,据说,进到锦江宾馆房间,立马看见一位眼熟的外国人。说眼熟,是因为出于“专业”需要,影碟供应商一般也要记住几位著名的好莱坞影星,以供客人钦点时应对。李姐暗示我这位“眼熟”的明星,是“阿汤哥”。我不大相信,但至少是好莱坞同级别的人物,才会被李姐记住。

据说“阿汤哥”在两大袋编织口袋中,发现了若干部自己主演的电影。非常兴奋,并拿着由他主演的盗版光碟,与李姐合影留念。似乎,他也忘记问到版权问题。最后,大明星选了好几十张碟,买走了。

听到这个故事,我的道德愧疚感得到了缓解。既然好莱坞著名影星,对自己的电影传播到亚洲某国、某城市、某偏僻小街道,觉得好奇及自豪;或许他的导演和制片人也当如此?毕竟,这证明了自己的文化影响力。若中国导演也能在美国或某欧洲小城,找到自己的作品,那多牛啊!

李姐的影碟店,藏身在最繁华的春熙路(有大隐隐于市之喻)。在一家小理发店的掩护下,一扇窄窄的门进去,豁然开朗。里面,俨然一个电影博物馆。这样说,是因为李姐依据多年卖碟的经验,已将市场细分。她的店,专门针对成都的知识文化圈。因此,她也摸透了这群人的胃口。

她的店里,当然也有各种好莱坞大片,但艺术片这部分,她快赶上电影史专家了。分门别类,或依年代、或依导演,或依明星、或依电影节奖项划分,井井有条,便于查找。在哪里,常常一抬头,见到熟人。一低头,找自己的电影,没功夫罗嗦。我和另几位朋友,是她的“大买主”。每逢我一去,她就主动热情,根据我的胃口,进行推荐,也都八九不离十。

2007年,三环外,世纪城。

我搬到了离城很远的地方,李姐的影碟店,就再也没去过了。我在城南东找西找的,找了几家店。最后,锁定了科华北路附近的一家店。以下,为了保护当事人的隐私,我故意模糊了小江家的地理位置,因为影碟店,是她们一家吃饭的饭碗。

这么说吧,一家长相极普通的居民大院,黑咕隆咚的门道,老房子住户都是外地打工者。房子都很小,所以,院子里常常坐满了歇凉或吃饭的人。白天到晚上,常有一些穿着时髦或奇怪的人,穿过黑洞似的大门,穿过院中的人群,进入某单元二楼。二楼,有一扇精装防盗门,与周围破败不堪的气氛不符。常常我还未敲门,就有人把门打开了。与李姐的影碟店一样,此处,也有暗号和机关,这里就一一略去了。

小江是从别人手上接过影碟店的,以前她卖服装。所以,我见证了她对电影,从一无所知到“业务精通”;从一个影盲到一个影迷的全过程。我也是在她的店里,从DVD碟垂直过渡到蓝光碟的。淘碟这么多年,由于观影机器的升级换代,我们那些收藏、库存,精心保存的电影碟,一夜之间被淘汰,已经好几次了。

当我第一次拿到蓝光碟时,想起家中书架上的那一厚摞VCD、D5、D9碟,不禁大为恼火。小江却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没法,只有淘汰,社会都在进步得嘛。”就这样,我的影碟机也被淘汰,换成蓝光机。不进步不行啊,不买新机器,就意味着没有新电影可看。

日月如梭,光阴荏苒。我在小江的店里,渐渐升为五星级客户了。所以,我也享受了一系列贵宾待遇:诸如可自由退换、赊账、钦点、以至于最近更先进的直接邮购、微信付账。

2008年,北京望京,花家地。

我从08年开始,有很多时间住在北京。“恶习难改”,我又在住家周围寻找影碟店。一次,在丽都酒店附近,我看见一家新开的影碟店。我踱了进去,吓了我一跳:里面排列齐整的影碟,其规模、海量、分档,超过了李姐好几倍,堪比一个小型的影史博物馆。甚至默片时期,有声片初期的电影,都能找到。我特别喜欢的欧洲电影,小语种电影,也都屡屡入眼。

我高兴的心情不言而喻,于是,照搬成都模式,我在北京也置办了一套观影设备。又一次,我成为这家店的义务推销员,我隆重地向我的朋友、著名作家某某推荐了该店。过了没几天,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正在现场,店门已关。据隔壁店员讲:上午来了两辆大车,将该店的所有存货,一扫而光,店主也被带走了。电话中,我和朋友都很怅然:他是因为一部都没来得及买,我则因为后悔没有买够。

但是很快,我又在花家地找到另一家店,继续我的买碟生涯。

在李姐时代,我就超前消费,购置了一台投影仪,在家里营造家庭电影院的效果。也许是遗传基因作怪,父母在他们那个年代,就鹤立鸡群,超前消费意识强烈。据父亲回忆文章说:75年,文革尚未结束,电视机刚上市,“个人拥有电视机寥如晨星”。我母亲北京出差回来,就超前从亲戚厂里,购买了一台电视机,黑白,14寸,天津产,北京牌,电子管。在他们偌大的单位里,买电视机,她是第一人。比她高级的领导,家里也没有电视机。一般来说,大家首先要买的是冰箱。

我直接继承了父母对电影的热爱,为之消费,不计成本。

不过,观影设备和音响设备,都是无底洞,升级之后还可以升级。我不是硬件发烧友,不会像我的一位朋友一样:有一次,我应邀去他家看电影,他有一套顶级影音设备,堪比电影院。但是那天,我一部电影都没能看完,因为他的重点不是看电影,而是看设备。

每看完一个音效绝佳的关键时刻,他就按回放键,把这个镜头重新来过,让我们再次体验设备的高级与细节。无论我怎么垦求他把电影放完,他都置若罔闻。从此,我再也不去他那儿看电影了,因为,设备不比电影,看一遍,足矣!

我喜欢影院的感觉,在黑暗中,会有一种彻底浸入的感觉。日本摄影师杉本博司,作过一系列电影院的作品,他曾说“电影与做梦的相似之处,就是都会在过程中丧失自己,意识被卷入。”所以对我来说,电影就是催眠、就是享受;是坐在黑暗中,灵魂出窍;是放空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在屏幕上,跟随剧情,体验另一种生活、另一番激情。这也是我绝不在电脑上看电影的原因,它会让我出戏。但是,在影院看到心仪的电影,其概率微乎其微。所以,我仍然只能选择淘碟,和求助于投影仪。

我曾经写过一首诗:《电影的故事》。其中的一节正可以用来说明我的这种感觉。

电影院里  我坐着

看一些光影闪动  或

假象奔跑  它们就

一种囊中缩影的法术

让我瞬间放起雷电

游遍八荒  让我

轻于空气  放弃自已

我和某人  相拥在广场

或  消化在彼此的胃里

它都是一种制作

被注入一种叫强调的元素

被爱情之外的爱情所分享

我和某人隔着屏幕吵

或者躺在床上撕扯  都成为

电光幻影中的来回奔跑

成为我日常面对的妥协

或  他血管中的温柔黑客

新书快递
《毕竟流行去》

翟永明新作《毕竟流行去》

裸脊·封套/回忆录·随笔

20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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