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常明：我说酒事 / 开普饭

　　吕常明，男，1971年生，笔名冀根，籍贯河北，居西安，自由职业者。好书画和旅游，业余文学爱好者，小说、散文、诗歌皆涉足，作品发《三秦都市报》《西安晚报》《清漳》等报刊杂志。曾任“小说阅读网”特邀评论员。出版有散文集《生灵》，小说集《路归路桥归桥》。

我说酒事

　　我与酒，曾如参与商，它香它的，我拗我的，多年不为所动。一是我性平和，不喜其烈；二是从小家贫，攀附不起，唯敬而远之。小时候村里娶媳妇待客坐席，小孩子凑在桌边拖着口水眼巴巴看人吃肉喝酒，有的经不住大人怂恿，便一杯、两杯、三杯、四杯喝了，一会儿便如杨志黄泥冈中计，在“倒也倒也”的嘻笑中，溜到桌下不省人事。我不贪酒不近席，且谨记父母“不要往人碗前去”的教导，倒也没有那种狼狈与笑柄。

　　上学时，从课本上知道了许多与酒有关的事。群英会蒋干中计，周瑜借酒杀了蒋干；项羽摆下鸿门宴，双方以酒演戏争斗；鲁提辖酒后拳打镇关西，开始了逃亡；张飞酒后鞭督邮，惹来杀身之祸；西门庆与阎婆惜借酒传情，最终命丧刀下。那孙猴子大闹天宫，也是因为偷吃了蟠桃宴上的仙酒而晕了头，落得五百年山下之劫。读史知理，亦见酒不是好东西。但古人对酒情有独钟，李白在幻想每日豪饮三杯葡萄酒，见豪情也见吃情；苏轼在《老饕赋》中称只有美酒配佳人。至若易水边举一杯壮行酒气贯长虹是酒助人性，一杯酒义结桃园也见人借酒力。不只文人武人爱之，女子也爱之，唐婉与陆游花园相遇，一杯酒包含了千言万语；古装戏中，女子们常对月摆下一壶薄酒，柔情蜜意都含在一杯淡酒中。今之寂寞男女酒吧艳遇，不外借酒营造浪漫，应了酒是色之媒。

　　厌之便弃之，弃之便躲之。于是，我在亲朋和同事间就以不胜酒力出名。同学朋友聚餐，我端茶应景，看他们斗嘴争酒。他们素知我爱写点酸文醋曲，便以“李白斗酒诗百篇”之辞来劝，然后哈哈一笑，不会强求。单位小聚，领导常会在同事面前为我挡酒：“能喝就喝，不能喝不敢硬撑。”在上级面前也极力以我胃不好而开脱。有时免不了得敬领导，他们往往很意外：“咱们还喝？那我喝完，你随意。”按住手不让我喝，他们则一饮而尽。敬领导酒一般说“领导随意我喝完”，意思是敬，不是灌，在我这里乾坤就倒转了。有人劝我说酒量如胆量，越练越大；又说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不知这说法有无依据，只知常喝伤肝，多喝误事，总归不是好东西，连那汇仁肾宝之类的都带三分毒呢。

　　但在中国，文明史有多久，酒史就有多长，它已成为文化的一部分，融入到生活的角角落落，行走坐卧请客吃饭，都离不开它，无酒不成席。中国人喝酒，不是以喝好为准，而是以喝倒为准，于是酒场如战场，一入便身不由己。最大的是印章，盖或不盖，怎么盖，都有说道；最深的是酒杯，喝或不喝，跟谁喝，怎么喝，都有讲究，非有百炼成钢的经验不可把握。有时为了喝好而不得不倒，有时为了喝倒而不得不好，因为杯中酒决定人生路。故与其说是人饮酒，不如说是酒浸人。小小酒杯不知淹死多少人，也不知救了多少人，万丈红尘一杯酒，确有道理。自己不善展袖豪饮，多做观众或侍茶倒酒，目睹了世相百态。有的上级面前“拎壶冲”，以示作风硬，下级面前小口抿，以示威严。最有意思的是同级或招待客人，有时就会演变成以斗酒为乐。量大者胆粗气壮，量小者低眉小声。躲不过的，要么赖，要么装。赖酒看口才，能驳倒对方便能保证不倒。装醉看演技，能离席能呕吐能闭嘴便能侥幸躲过。但演技再好还是演，醉或不醉一眼便知，只不点明。也有酒杯一端兄弟哥们情深似海，酒杯一放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也见怪不怪。我以不喝酒服软免了不少尴尬，但在迎来送往中有时也难独善其身，便在身不由己的推杯换盏中现了原形。平生醉过两三次。一次是新来的领导安排家宴，请了几位同事。领导贪酒量大，一杯杯平推，我硬着头皮举杯，很快便天旋地转了。人性的弱点在这次醉酒中表露无遗，因而我对自己都深恶痛绝了，从此便着意躲避类似场合。一次是代表单位招待业务单位的人员，我们两人在对方十几人的群狼战术中彻底沦陷。睁眼时已在床上，房顶在旋转，床也飘在空中。次日领导打电话，我方知昨晚酒后给领导打电话了。一次是吸取教训，提前定好规矩，保证了清醒着回去，但一觉醒来都中午了，浑身无力，虚脱了一般，阳光亮得刺眼。血的教训，刻骨铭心。

　　坐在席间，面对动辄数百元的一瓶酒，除去对酒的恐惧外，内心常存不安，时常想起小时候的一幕。三叔带了一瓶酒来神秘地说：“哥，你猜这是啥酒？”平生很少喝酒的父亲哪里猜得出来？三叔不无炫耀地说：“杜康，名酒。”说曹操都喝过的。那是他在外干活时东家给的，名气大饮者少，其实算不得好酒的，兄弟俩就把那当作人生最高贵的盛宴推杯小酌。现在日子好了，父亲却已长眠地下，每每听人说与父亲饮酒如何如何，与父对饮的愿望便化作心中隐隐的痛。邻村有个叫二黑的光棍汉，常如济公般脚下拧着麻花，仰头喝着十来块钱的酒，不知是破罐破摔，还是故意卖弄。有次醉后掉进厕所，半夜邻居入厕听到有动静才将他救上来，后来终是死在劣酒导致的肝癌上。

　　作文有文风，喝酒有酒风。人说“酒风”如作风，这是指喝酒爽快与否。辽穆宗耶律璟绝对算得上一个酒风过硬的人，逢酒必喝，逢喝必醉，醉后便睡，甚至一喝就是好几天，听说臣子家有好酒也要来喝。(《新五代史四夷附录二》：“畋猎好饮酒，不恤国事，每酣饮，自夜至旦，昼则常睡，国人谓之睡王。”如此酒风过硬，却治国无方，终因残暴而被近侍所杀。所以，酒桌上的话不可当真理。这几年酒驾入刑，给不爱酒者提供了一个十分冠冕的拒酒借口，而且绝对有效。“酒风”一词还有一层意思，指喝多后的表现。酒后人易失态，哭笑打闹，做出许多出格之事。张飞性子暴烈，酒风不好，喝多了打人；李白性情狂放，酒风也不行，让高力士脱靴，骑驴过华阴县衙不仅不下驴还责问县官；曹操为了奸诈，酒风也很坏，经常酒后杀人。也有酒后胡言乱语者，导致泄密，因为酒后往往吐的真言，说的实话，所以蒋干便中了周瑜之计。其实世人内心都希望真言真语，世事却笼了外衣，人人小心谨慎，生怕触动了某种规则。“假”成常态，“真”成变态，酒后真言也沦为笑柄或自己隐私的泄露。于是，人便累，便苦，而又不得不在酒桌上苦着累着。我醉酒机会少，加上酒后只是沉睡，酒风倒也不算差，免了许多麻烦。不能说实话真话，能闭嘴就是好事。

　　至于说一醉方休，其实只是短暂的忘却与失忆，酒不仅无法浇愁，反如碳上油火中风，愈浇愁闷愈重，造成精神肉体的双重伤害。李清照年轻时喝多了，误入藕花深处争渡惊鸥，含着多少少女的情怀与自在。后来生活困顿，三杯两盏淡酒，也敌不得晚来风急意寒，忧愁苦闷更添一层。杜甫也说，“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便是对借酒浇愁而无益的最好注解。小时看人喝白酒好有勇气，年轻时看人喝红酒好浪漫，后来看人拼酒好威武，现在来看，红酒白酒，大碗小盅，怎么喝都是傻蛋，喝多了一样吐，幻海情仇都是与酒无头的过眼云烟。

　　喝酒的氛围，因人而异：有的压抑，有的轻松；有的热闹，有的安静。我讨厌酒桌上的喧闹，并不拒绝三两好友闲情小酌，尤其是“晚来天欲雪，红泥小火炉”的温暖与悠远。三五盘凉菜，或几粒花生米，甚至菜都不要的干喝，也是绝好。最好的就是各倒一碗，三五人随性说着喝着，天南海北，无拘无束，一如王之涣、高适和王昌龄三人在旗亭饮酒比词一般，既比诗词优劣，又不计较玩笑揶揄。十几年不见的同学朋友来西安，即或怕查酒驾自己不喝，也要请他们尽兴。酒虽不好，情谊却真。一高兴，就免不了喝高些，不时有尿在车里、吐在车上的事，这种不拘小节与深浅益显得友情之真之贵。受泡药酒的影响，我也请医生把脉后开了药方，称了十八斤75°的散高粱酒泡了一罐，一泡多年，直到有次老家同学来了才启封。酒色深黑，香气四溢，因度数高而烧舌刺喉，但余味悠长，舌后回甘，难得的好口感。他走后我又封上再没开启，因为喝酒需要心情。回老家有时也要带几瓶陕西酒，老同学围在一起，酒酣耳热，说几句黄词艳曲，流几滴艰辛之泪，实是美事。即或醉去，便将人家媳妇赶走挤在他家睡去，也无伤大雅。

　　大学期间，有位同学恶意地指桑骂槐道：“男人不吸烟不喝酒，死了不如狗。”我只是笑了笑。因为又吸烟又喝酒，即使死了赛过狗，也好不到哪儿去。元好问有首《鹧鸪天·孟津作》：“总道忘忧有杜康，酒逢欢处更难忘。桃红李白春千树，古是今非笑一场。歌浩荡，墨淋浪，银钗缟袂满邻墙。百年得意都能几，乞与儿曹说醉狂。”为生计，曾与朋友合伙做过贩酒生意，以失败而告终，因市场比酒难调，比酒套路深。

　　在这种与酒若即若离的关系中，恍惚便是半生。此时突然觉得酒这种东西非常神奇，一堆普通的粮食经发酵调制倒腾，就成了什么酱香啊、浓香啊味道不同的酒而入了礼格，实是奇怪。莫言在《红高粱》让“他爹”尿入酒缸，立刻产生了一种香气四溢的美酒。小说笔法，无从考究，但也反映出酿酒过程之微妙。同样是水，陕西出西凤，四川产茅台，绍兴出了喷香的女儿红，一如东北出豪爽的大汉，江南出细腻的女子；同样是西凤酒，也有六年、十年、二十年等品种，就如李姓家中出了大娇二娇小娇等女子，面目各不相同。耳熏目染中也对几种酒产生了兴趣，不是口腹之欲，而是文化角度。这几种酒不是茅台、五浪液等名门贵胄，而是低调寒酸的小家碧玉。一种是雄黄酒，民间常在端午饮之辟邪，就是让白素珍现蛇形的酒。由于与传说联系，便想尝尝，但只在超市买到了绍兴的“谢村花雕”，甜甜的带点涩，很对口。一种是绍兴的传统名酒女儿红，属发酵的黄酒，那从晋代以来积聚至今的文化气息吸引着人去接近，但至今没喝到过。另一种是陕西的黄桂稠酒，这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醪糟，喜欢那种酸甜中带点糊味的口感。有一次喝了一碗，竟然一下午好睡。这三种酒都排不上名次，但我情有独钟，自然有其喜人处。

　　酒如人一般，好酒如智者，近之如沐春风，饮之通体舒畅，劣酒如恶虎瘴气，避之唯恐不及。这与地位和名声无关，与钱财及头衔无关。于人来讲，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调酒师，不是人人都能成为五粮液和茅台，关键在于修养的火候。所以，酒不必非高价贵胄，友不必非名家巨腕。　　

（作者自负文责，图片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