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刘从进:老麻的山村
老麻的山村
刘从进
山的深处,茂密的树枝边长出几垛黑黑的老墙,慢慢现出一个古村。寂寞的阳光照在混沌一团的时间上,老屋与古木、土路与荒草都无声无息。蓦然,在一个墙角处,一个老头端坐在丛生的茅草中,那是山村唯一的居民老麻。
近年,村民陆陆续续往山下搬,没几年就搬光了,只剩下老麻一人。这里成了一个近乎死去的村庄,白天黑夜搅不动一团空气。老麻很倔,他不走。你们都走吧,我哪儿也不去,这是祖宗选定的地方,我要住下去,死也要死在这里。
老麻一个人,在这荒山冷坳里,除了种菜、养狗就是晒太阳。山坳里阳光好,不冷不硬,挺柔软的。老麻没事就晒太阳,整天在火栗色的墙根坐着,都不用转一个身,有时候睡着,有时候醒来。
老麻在外读大学的孙女挺孝顺,送给他一个录音机,跟老麻说在那个键上按一下就会响。老麻以前在一个戏班跑过龙套,会哼几句戏,不耐烦时,小心地按下那个按扭,就触电似地冲出一股炸裂的声音:咣锵咣锵,锵--锵锵锵锵……老麻听着,有时候张嘴跟几句,还能嘿儿嘿儿乐一会。可是,时间久了,不行。这种地动山摇的声音,充满了博杀味、血腥味,老麻老了,心脏受不了。老麻再也没心思听录音机,扔旮旯里去了。
老麻在一天天老去。山里太静,静得像一口死井,忽然的一声鸟叫,都会啼破天。老麻被这种静压迫着,有点喘不过气来。一天,老麻忽然就想起那个曾经来过村里的年轻人,拿着相机对着老屋对着老麻咔嚓咔嚓地拍。年轻人拍完照片还跟老麻聊几句,问孤单不孤单,挺面善的。老麻心里想,他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呢?渐渐地等待年轻人又成了老麻的希望。他常常站在村口的一片茅草丛中或坐在那个破路廊里,眼睛朝着一个方向看。直到夕阳把那边的山岚吹走了,老麻突然像一片树叶一样哆嗦起来:"人,人呢?"老麻这样叫着。
老麻除了种菜、养狗、晒太阳、等年轻人,最近还不时地去坟地。他嘴上倔,心里却明白,自己的日子不多了,现在就是等死了。
老麻的腿老了,硬了,下涧不行,但爬山尚可。老麻踏露而来,带着那一溜儿从野草丛中漏过来的阳光,悄悄地来到村后的那片山上。坟场上长满了蒿草;阳光细碎、光影憧憧。老麻一坐就是半天。
正在老麻一天比一天麻木的时候,这一天,年轻人真的来了。老麻看着年轻人比亲人还亲,他坐在自家门口血红的春凳上,客气地让年轻人坐在另一头。年轻人看了一眼,没坐。老麻平静地叹口气,脚不能动了,最近吃得也少,我是快要死了,什么时候死了都没有人知道。年轻人很心酸,两年前的老麻可不是这么悲观的,但又找不到安慰他的话。
老麻真老了,死亡的那一天不再遥远。在家里折腾了好几次,都快死了又活回来了。老麻似乎还有什么心事未了,还不想死的样子,毕竟死亡是人生的头等大事。那天,老麻心头沉沉,仿佛有预感似的。他看了一眼屋后的那块土地,回家关好屋,抚摸了一下房门。老麻要走了,带着那条狗。他把狗带到村口下山的那个豁口。用拐杖赶着它说:"走吧,走走走……"狗呜呜地在老麻身边打转。老麻捡起地上的石头,狠狠地朝狗头砸去,狗汪汪叫着一路逶迤而去。他希望狗能把他将死的讯息带到山下,带给他的儿孙们。他看着狗走远了,不见了,然后回去。他不再住老屋,把自己移到一个庙里,点上长明的蜡烛。老麻躺着,眼角粘了泪,自己死的时刻儿孙们是不会在身边了,但他在庙里,只要有人回村就会发现死后的自己。两天后的深夜,老麻死后,肌肉纷纷脱落,无人知道。三天后,狗回来了,没有带回人,却发现老麻死了。它流着泪,躺在老麻身边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静静地死了。狗与人不一样的地方是,它不会笑,但它能哭,它很忠诚。
那座破庙被老麻点燃的蜡烛烧着了,成了一堆灰和光秃秃的墙。老麻的身子风干了,剩下一付骨架,干柴似的,像一付被野狼吃得精光的狗骨头。山野上,一地疯长的芒草,在风中忽忽拉拉地响。
清明节,大伙陆陆续续地回村上坟。说起外面的生活,又说起村里,有说回来吧,还是村里好;有说好什么呀,山里旮旯。又一个人大声说,就你想回来,你还回得来吗!说一阵,留下一地的狼藉走了,大家都有事,忙着呢。阳光照着地上的纸屑、烟壳和蚯蚓一样的酒痕。山花烂漫中,村庄恢复了死寂。
村庄死后,不知是谁在村口建了一座庙,整天亮着通红的烛光。光焰吞噬着不言不语的佛像,猜不透它想哭还是想笑。
作者简介:刘从进,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台州市作协散文创委会主任,鲁迅文学院浙江作家高级研修班第一期学员。在《人民文学》《散文百家》《读者》《星火》《小说月刊》《辽河》《浙江作家》《浙江散文》《文学港》《台湾日报》《澳门日报》《云南日报》《天津日报》等处发表文学作品100多万字,出版散文集《独自的乡村》《风在兹土》等。现为浙江省三门县文联副主席,《三门湾》文艺刊物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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