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小说:根 (重庆 王淼)
根
文/王 淼
01
三鼎烈火伫在门口,熊熊烧着,自天上遥遥俯瞰,像是插在地上的三炷香。火焰在空气中狂乱地挥舞火掌,攫取氧气,偶尔吐出一点灰烬,轻轻地在风里卷着,像落叶,一触地,又碎裂得悄然无声。一群妇人站在金炉旁,拗摺手中的金纸投入火中,喂食天上的灵。
薄崽右手提着一袋冥纸、左手拎着一篮水果,痴痴地站在埕前。阿金嫂先是瞥见了他,随后众人的目光一起赶上。
阿金嫂眯着眼,只剩一根针的宽度,费力地在记忆中翻搅着什么。那吃力的神情,彷彿能听到记忆的书页正快速地“啪嗒啪嗒”翻阅着,过了一会儿,才轻呀一声:“薄崽!你转来啰!”
这一唤倒一起唤醒了众人迟钝的目力,一声声的招呼叠了上去。薄崽只能露出尴尬的笑容,满是无法遮掩的害臊。
阿金嫂、阿水婶、认不得的脸孔,还有一些薄崽早已叫不出名字的亲族,个个都围拢着薄崽。他赶紧在脑袋里建构识别系统,这个是二伯母、那个是婶婶……一下子太多的脸谱搞得薄崽晕头转向。一个个问号,像棒球,掷在薄崽脸上,害薄崽应接不暇,一连漏接好几球,狼狈不堪。
热烈的喧哗之中,惟独阿水婶联想到了薄崽此行的目的,说道:“好啦、好啦,紧去拜祖先。”
霎时开閤的嘴全拢上了。一阵寂静来得突然,彷彿听得见时间的流动,和火焰吞吐的气息。
为了打破这令人难耐的沉默,众人忙不迭地附和着:对啦、对啦,紧去、紧去,拜完你紧转来……等等填充对话的句子。薄崽只能微微颔首,露出他带着满脸歉疚的笑容,什么都来不及说,向祖祠走了进去。
原本的三合院左右护龙都打了另作使用,却也不过是摆摆杂物和金炉,日晒雨淋,金炉多已锈蚀。只剩下正厅,供着老祖宗的四房子嗣,动它不得。正厅前的埕不再晒稻谷、蒜头之类晒得发香,反倒成了逢年过节返乡游子的停车场。洗石子塑成的两根廊柱、红砖砌成的屋身、瓦片覆盖的斜屋顶、因重力而微微沉陷的屋檐,远远看去像是一抹随时会倾圮的微笑。
寻常的民国式建筑。
正厅前刚贴上焕红的春联,艳得喷火,一闪神,薄崽还以为那联子要烧到身上来。春联的底边仍是浮浮的,薄崽下意识用手压了压,定睛一瞧:
家和人和万事和,天泰地泰三阳泰。
阖家安乐庆有余。
薄崽顺势对了对平仄,发现贴反了,薄崽倒也没放在心上。许多人家都贴反了,也就不是什么怪事。
入了厅堂,薄崽左挪右移,好不容易才在供桌上挪出个位置,将水果和金纸摆上,供奉着。放着香的茶叶罐上,铁锈爬满身,薄崽自其中拿了三炷香,打火机“啪嗒”一点,擎起三炷清香,对门口拜了一拜,再转了身,一、二、三、四……啊,找到了,黄家第四房的祖先。薄崽定了眼,拿稳了香,向下一拜。
“咱是第四房的后嗣,你要记咧,以后才不会不晓得祖先。”一缕记忆在薄崽脑海凝缩,随后扩散,像烟。
轻烟在祖祠缓缓浮升,随后便弥漫在整个厅堂内,薄崽仿若坠入游雾之中。插在祖先炉上的香烧得快,只剩香脚,在迷蒙之中一闪一灭,像是提灯人在幽冥暗地,引着薄崽走过木桥,行过千百里路,回到此地。又像是老祖宗的呼吸起伏,化成了一道道袅袅白烟,徘徊于此,匍匐在薄崽的四周,冥冥之中召唤着他。
“转来后,食果子要记得拜祖宗……”
“毋忘记你是黄家的长孙。”
一阵阵白烟窜入了薄崽的耳里,他彷彿听懂了祖先的谆谆教诲,嘴中亦喃喃自语着:“食果子拜祖宗、食果子拜祖宗……”
以白烟为媒介,从此界过渡到彼界,此时他已跨越生死藩篱。祖先的灵在他上头看顾着,手掌自薄崽头上顺了下来,像在安抚着他,又像在予他重任。恍恍然,薄崽的灵像被勾走了,感受不到自我的重量,脑室散溢着烟雾,只不断无意识地重复这段话。
被白烟团团包围,薄崽的眼睛干涩,灼痛了起来。生理的痛楚将他自幽冥之地拉回,一道阴风吹来,将他摇醒。阿金嫂突然闯了进来,吓得薄崽差点连香都拿不稳。不知为何,还有点羞愧感,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阿金嫂见薄崽的反应好不寻常,心中觉得有异,也没多想,只笑着说:“拜得那么专心,有那多话要给祖先讲吼……”
薄崽没费神留意她说了什么,反倒想着刚刚那幕阿金嫂是否也看见了。她是不是也听到祖先对他说的秘语?想到这,薄崽更觉羞愧了,他觉得自己万分赤裸,像是一丝不挂地站在祖先面前,亵渎了列祖列宗。
薄崽没有应声,阿金嫂亦负荷不了这僵重的气氛,赶忙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便跨出了门槛,找那众人聊天去。
回归沉静,薄崽直盯着手上的线香,看那炷头缓缓发红、闪现,随后慢慢消褪,终至成灰,抖落,便无足轻重地飘散在空气里。薄崽深吸一口气,想像微粒般的香灰顺着鼻腔,进入气管,最后到达了肺脏,嵌在体内的不知名处。
或许祖先便是以这种方式,永久留存在后人的体内,无法代谢。双脚的荷重不只有肉身,尚背负了整个大家族的千千万万代魂魄。意走至此,薄崽突觉胸口沉重起来。
过多的灵魂就要挤破他的胸膛,好陌生啊!这不曾感受过的重负。他屏住呼吸,不行了,不要再进来我的体内,再一点,身体就被撑破了。薄崽微微屈膝,双手上握着烧燃的线香,颤抖着。线香即将自掌间滑落,斗大的汗水从额间顺着狰狞的流路,扎进他的眼。刺痛感混合着恍恍惚惚的视觉,五感都钝了,迷迷蒙蒙。重啊!太重了……
他以即将溃堤的意志力操控目光,再瞥一眼祖宗牌位,却瞥见了再熟悉不过的名字:黄志明、黄陈玉娇。
“薄崽,这时候咱会照顾你,以后要靠你自己。”
“你是长孙,有多责任要担,要勇敢。”
“薄崽会乖,薄崽会打拚。”
他的身体缩得好小、好小,脸上涎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只低着头应,连抬也不敢抬头看他父母一眼。直抿着嘴,眼泪却还是稀里哗啦地流了下来。不能哭,薄崽对自己说。
“男儿有泪不轻弹!”阿爸训斥他,转身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不能哭出声,薄崽紧咬自己的下唇,喉头却传来一阵呜咽。我没有哭、我没有哭……薄崽不能哭,他知道他有很重的责任要担,他知道他不能辜负阿爸、阿母的期望──要他撑起一个家。
他知道他不能哭。阿爸、阿母过身,他一滴目屎都没掉。
可是薄崽没想像中那么勇敢。
薄崽累了,好累、好累,薄崽撑不起一个家。这重担压得薄崽骨头都榨出汁。
薄崽没问阿爸、阿母,他可不可以不要担?在“家族”里头,容不容许有“自己”?薄崽想轻盈地生活,不必承受一束束的目光。
薄崽已经离开好久、好久,差点连家都不记得了。他想逃跑,却怎样都逃不掉,这是他出世在这人间就注定要背负的重。这包袱丢不得的。
阿爸、阿母的名字变得好模糊。
阿爸、阿母会帮他的。
薄崽知道。
02
空气变得不再凝重,手上的线香烧得只剩半截,薄崽赶紧将它插上,再用双手拜了拜。云层遮蔽了光线,祖祠顿时暗了下来,庄严肃穆之感油然而生。这时薄崽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用袖口抹了抹脸,确认自己毫无异状,拿了金纸不忘再拜,方才踱出了祖祠。
薄崽另外起了火,将银纸一张张拗摺,投入金炉内。起初尚有银纸随着风“嗒啪嗒”火舌中翻滚打转,精力充沛,像颗陀螺。最后也都脱了水,一一萎缩,瘦成一团小黑炭,风一扬,又化成千百粒微不足道的粉尘,被某个谁带走。
阿金嫂她们早已烧完金纸,烧金纸炉里只剩微微的火光在余烬中呼吸,像头熟睡的兽。
众人坐在粉色、蓝色、绿色的塑胶椅上,自顾自地聊着,谈论着哪房的亲戚回来了、在哪边做事。每年总得从储放记忆的抽屉里拿出来温习,不忘增添新的页数,总有一天,拿出来就成了厚厚一叠人物传记。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阿水婶的目光不知不觉便游到了薄崽那儿。
看着薄崽一人形单影只,原本即瘦窄的骨架,在烈烈火光下更显单薄。阿水婶禁不起一时情绪搔抓,被搔出了几滴目汁,悲从中来,又不愿大过年的惹人晦气,趁没人注意,赶紧拭掉,心里想着:薄崽这孩子也真辛苦,妹嫁出去也无法替他分担。唉,嫁出去的女儿犹如泼出去的水,都入了别人的祖祠去了。
阿水婶遂想起自己也是盆被泼出去的水,泼在发烫的柏油路上,没几分钟便蒸发殆尽,连个印子也没有。幸好还有薄崽这男生,替他家传香火,自己家……还真恨自己不是个男的。煞煞去,阿水婶不愿多想,嫁鸡随鸡,人生哪由得你挑三拣四,命是注定好啊!
心情乱糟糟,阿水婶急忙找了个藉口,念着要去载小孩,包袱款款,带着紊乱的情绪和满篮的水果,双脚跨上车,油门一催,疾驶而去。一条长长的白色废气却泄漏了她的心绪,像是吐也吐不尽的愁思万缕。
阿金嫂原本和其他人正聊到兴头上,却被阿水婶这突如其来的离开硬生生地打断,心中亦摸不着头绪。从没听她说过,要载孩子的啊!阿金嫂也没多作联想,只瞧薄崽一人痴痴地望着那鼎火发愣,便大声吆喝:“薄崽,来坐喔,站在那真热!”
这一喊,喊得薄崽三魂七魄迅速归位,摆头往阿金嫂的方向望去,点了点头,迈开了步伐,并拣了张绿色的塑胶椅坐下。其中一个椅脚还一跛一跛的,像极了瘸腿的鸭子。……
话题的担子一下落到薄崽身上,总觉得被审问似的,生硬地交代了自己的近况。三年没回来,父母过身后,才第一次出现在祖祠
之前怎么没回来?忙,忘了。
怎么想到要回来?对对对,食果子拜祖宗,饮水思源、饮水思源。
嘴巴这样讲,薄崽心里也拿不准,为什么突然决定回来。
一年、三年、十年,没回来就是没回来。早在第一次决定不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变得一样了。日子只是一年复制着一年,平凡的人生缝在另一个平凡的人生之后,一年、三年、十年、二十年,是吧,本质上相差无几。时间久了,大家也算不清你究竟离开了多少年。
那为什么回来?
薄崽想不起来了。一时冲动,而或许这个冲动是个错误。面对抉择,薄崽总是恍惚不定、魂不守舍的,连自己也搞不清自己。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薄崽感到一阵晕眩,他不习惯处理这么复杂的情绪。
阿金嫂见薄崽又出了神,整个人迷迷糊糊,心想大概是返乡车潮太累了,便挥了挥手,指挥大家把场地清了清、供品收一收,各人回各人的家去了。散会之际,还不忘叮咛薄崽,记得早点休息,回去旧屋巡巡。最重要的是,明年记得回来。
薄崽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03
走出门口,往右一拐,钻入一条小巷,曲曲折折,便到了大街上。
旧屋坐落在大街的尽头,薄崽一面从路的此端走到彼端,将记忆中已然剥落的场景,重新镀漆上釉,防止氧化。菜市场本该是被人声与灯火给煮沸的,现只见零星几口摊贩,两三盏灯疲软地摊开光路,要死不死的。人,不知冷了几年,弃置的红砖房多已沦成仓房,不甚保护。漫游于半旧半新之中,无意间便到家了。
亭仔脚的花草无人照料,芜杂凌乱,苔藓滚满地,却有掩不住的生机。长春藤爬满竹竿,像是紧黏得令人窒息的情人。墙角的白漆早已剥蚀,露出里头的红砖和水泥。门外的春联下半部被风撕断,留下一道不规则的疤。剩下的部分像是泡过水似的,褪成粉色,远看却有一种毛茸茸的感觉,像廉价的地毯。
薄崽站在外头,手里揣着一副新的对联,将褪红的春联纸一迳撕下。没撕好,有些仍牢牢地黏在墙上,不愿松手向时间讨饶似的,硬是不肯脱落,恨得人牙痒痒。而薄崽只是一味地抠着,抠下经年染黄的胶膜,落了一地的纸屑,任凭纸屑在微凉的正月里,随着风在地上卷起、拖曳,像个小型的龙卷风。
薄崽备好一卷双面胶,用手撕下一段一段,黏在春联后,还不忘对对平仄,这才安心地将它贴上。春联底边仍是浮浮的,薄崽用手指蘸了些浆糊,黏牢,春联立刻变得服服贴贴。就像是父亲一直以来做的。
传家有道惟忠厚,处事无奇但率真。
嘉嗣毓成福慧根。
久久回来一次,薄崽仍安分地贴上了新的春联。如此,好像过去的记忆仍然在这幢旧屋里活着,不因人事消散而变。阿爸会吆喝着,要他别再睡了,一同出来帮忙贴春联。阿母则在灶脚里忙进忙出,准备着等会儿祭祖的供品。
水光朦朦胧胧,他彷彿看到过去的自己,在阿爸、阿母身旁东奔西窜,像旋风,小小的脸上难掩过节的兴奋之情。
一切如常,一切都不会变,家还是个家。
燕窝巢在旧屋的屋角,而燕子在屋外流连徘徊,成数字“8”之状。巢内尚听得见幼鸟清亮的叫声。
无人烟的老房,燕子怎么还愿意回来?
邻人正和年兽斗法,一串爆竹燃起,上了战场,劈里啪啦,轰轰烈烈。微凉的初春,落叶和破碎的粉色春联纸在风里卷着,直往街的另一端滚去,像是在游嬉似的,滚得好远、好远,远到望也望不见,随后消失在瞳孔里。
薄崽拉紧了身上的衣衫,四周突然变得悄然无声,彷彿在酝酿着一个什么。
因为我是长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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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淼,80年代生人,现居重庆,医务工作者。热爱文学,已在《湖南文学》《野草》《检查文学》《厦门文学》《金沙江文艺》《短篇小说》《中国铁路文艺》《都市文学月刊》《牡丹》《攀枝花文学》《羊城晚报》《文苑》《渭干河文艺》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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