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震:市井生活中的宋词

爱 情 之 美

宋代重视文治,也非常器重文人。不仅宰相是文人,就连主兵事的枢密使等职也多由文人担当。在宋代,文人不但社会地位高,而且待遇优渥,朝廷“恩待于百官者唯恐其不足”,唯恐百官的工资不够,太祖赵匡胤曾鼓励手下的大臣们多积累财富、多购田宅,以留给子女、子孙,希望用物质享受的方式来笼络官员。而宋代的官员大多是有高度文化修养的士大夫,他们娱乐的方式通常是轻歌曼舞、浅斟低唱、歌台舞榭,所以滋生于这种土壤中的“词”自然异常兴盛。

词最初源自民间,是一种轻松的、富有娱乐性质的艺术形式。诗言志,词缘情。文人可以借助词这种形式,毫无顾忌地抒发诗和文不能言、不便言以及不便多言的儿女私情。钱钟书先生曾在《宋诗选注》中谈到 :“爱情,尤其是在封建礼教眼开眼闭的监视之下,那种公然走私的爱情,从古体诗里差不多全部撤退到近体诗里,又从近体诗里大部分迁移到词里。”如此一来,大家就明白了,文人词的创作长期处于“尊前”“花间”的环境中,带有鲜明的娱乐消遣功能,所以就形成了“作闺音”“为艳科”的特色。因此,温婉的、女子般的纤柔之美、情感寄托,就成为了宋词极力描摹书写的首要对象。

欧阳炯曾写道:“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再如张先《醉垂鞭》写道:“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这是一首典型的描写歌妓的词。张先以写影闻名,人称“张三影”,因为他有三句把影写绝了的词。譬如,“云破月来花弄影”、“帘压卷花影”、“堕轻絮无影”为佳。这首赠妓词,将歌女的美写得令人神往。开篇从衣裙写起,借衣裙暗示女子的美丽,“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可见歌女并非浓妆艳抹,而是一派清雅娴静,超然脱俗。尤其“闲花淡淡春”,不拘于形,抓住的是歌女娴雅的神韵。

宋人以歌妓为主要描写对象的词作,除了延续宫体、花间风格之外,还有一些是写歌妓与文人之间存在感情上的联系,甚至有些歌妓在词人生命中占据着重要位置。也就是说,文人所写往往是他心中之人。譬如,著名词人晏几道,也就是晏殊的小儿子,早年过惯了富贵公子的生活,后来家道中落,生活一落千丈。黄庭坚曾评价晏几道 :“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 ;论文自有体,而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 ;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 ;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说他虽然官做的不好,可是也不愿求达官贵人帮忙 ;虽然文章写得好,但却不愿为了考中进士而对自己的文章有所改进 ;虽然家里很有钱,可是却不会经营家道 ;虽然别人欺负他或背信于他,他却不以为然。一句话,晏几道实在、单纯、重情义。正是这样的人,写情词是第一等的好。

如他的《鹧鸪天》写道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词的上阕回忆过去同这位歌妓一见钟情,相互爱慕。下阕写长期分离之后难以割舍的柔情和重逢的惊喜。结尾两句点化了杜甫《羌村三首》“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可是写起来,在词中显得更加空灵宛转,饶有韵味。以及大家熟知的《临江仙》,“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小苹”即是“莲、鸿、苹、云”四位歌女中的“小苹”。可见,在这两首词中,晏几道对于原来与他在一起的这几位歌妓,情深意长。只不过,在写这几首情深意长的感伤之词时,背后寄予的是自己身世的巨变与个人的切肤之痛。虽为艳词,但真挚深婉,表达了士大夫的仕途沉沦浮荡。

城 市 之 美

词,不仅是在歌舞升平、瓦栏歌肆之间,与歌妓之间推杯换盏的文学创作,更是一种重要的城市文学。我们知道,宋代的城市经济更加繁荣,北宋都城汴京、南宋都城临安,以及建康、成都等都是人口达十万以上的大城市。宋代还逐渐取消了城市中坊和市的界限,为商业和娱乐业的发展提供了便利的条件。词人将眼光投向更为开阔的生活场景,用词来表现生活着的城市。

望海潮·东南形胜

柳永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著名的“白衣卿相”柳永,对北宋的都市生活有着丰富的体验,用词描绘过汴京、洛阳、益州、扬州、会稽、金陵、杭州当时许多著名的城市。在他的《望海潮》中,写杭州既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清丽之景,又有“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的惬意生活,真实交错地描绘出杭州的美景和民众的生活乐事,前所未有地展现出当时社会的太平气象,一时被誉为绝唱。又如《倾杯乐 · 禁漏花深》是柳永为宋仁宗在元宵佳节之夜与民同乐时所作。这首词重在渲染上元节的节日气氛,“变韶景、都门十二,元宵三五,银蟾光满。会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向晓色、都人未散”。宋代每到元宵佳节,规模盛大。辛弃疾就曾在《青玉案·元夕》中描写元宵佳节“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火树银花不夜天!京城元宵佳节的夜晚,无比辉煌。皇帝有时也走出宫门与老百姓共同观灯,以示天下承平。柳永笔下的汴京富丽堂皇而又繁荣昌盛,为我们展示了有宋以来物富民康的社会生活风貌。

这一类的词有个特点,就是篇幅比较长。如果用小令来写,街道的拐角还未写完,词就结束了,由于都市词的兴盛,慢词也得以兴起。慢词是曲调变长、字句增加、节奏放慢,在音乐上的变化更加繁多,悠扬动听。可以说,有了慢词,词的描写手法发生了变化。以往的词更重视抒情,而慢词更重视描写。

山 水 之 美

除了城市,还有描写乡村。相对于城市的富庶、繁华,乡村词的重点在于勾勒农家之乐,展现出怡然自得的、缓慢的、富有诗意的生活节奏。譬如苏轼笔下的“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辛弃疾笔下的“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皆是难得的、富有诗意的、文人化的乡村景色。他们亦曾在乡村的丽景中寻找心灵的慰藉。苏轼在乡村中,获得“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的洒脱与惬意,辛弃疾在乡村中经历了“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的恍惚与惊喜。苏轼曾写作《浣溪沙》组词,展现“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的热闹场景,辛弃疾《清平乐·村居》则是描述了“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其乐融融的生活,让我们看到大文豪笔下的乡村世界依然让我们心旷神怡。

宋代士大夫的生活态度是随遇而安、和光同尘、与时俯仰。他们一方面承担社会的责任,一方面注重个人生活。他们试图将都市生活与乡村野趣融为一体,在闲暇之余喜欢山水形胜,在登临游览中恣意抒怀。欧阳修曾写过《采桑子》十首,从不同角度描绘了西湖之美。他43岁时在颍州任职,“爱其民淳讼简而物产美,土厚水居而风气和,于是慨然已有终焉之意也”。二十几年后,欧阳修归隐颖州。颍州的西湖也是特别美妙,在词人的笔下是这样:“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文人不仅喜欢漫游山水,还喜欢在园林当中抒发情怀。北宋时期,主要是皇室贵族和达官显宦营造私家园林,进入南宋,士大夫文人构筑私家园林之风越来越盛,如叶梦得的石林别墅,范成大的石湖,张鎡在《昭君怨·园池夜泛》写的就是他在自己的私家园林南湖的生活场景 :“月在碧虚中住,人向乱荷中去。花气杂风凉,满船香。云被歌声摇动,酒被诗情掇送。醉里卧花心,拥红衾。”我们从这些词可以看出,宋代的文人不仅有着强烈的民族自豪感,不仅热爱着自己的国家和自己的王朝,同时也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观察日常事物非常细腻。

词这种不太严肃、可长可短、随即可歌的文学样式,特别满足了宋人想要表达丰富内心感受的需要,也特别适合表现宋代文人的世俗娱乐,以及生活中的闲情逸致。如果我们说,宋人在诗文当中表达他们的治国情怀,有壮志的情怀,那么在宋词中,他们对于对于自身生活的热爱,对于宋代的边边角角细致入微地描述,就在词当中充分地表达了出来。由此来讲,宋词当得起宋代文学的主要代表。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