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异类”女演员的求生路:“我不愿再苦苦等待” | FIRST影展系列报道

作者丨王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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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女演员我踏上编剧这条路,我受到太多的争议和否定。今天这块板砖,我要拍碎所有的质疑,我要勇往直前,继续写,继续演。”8月3日晚西宁青海大剧院,池韵把凭借电影《花这样红》拿到的“板砖”——第14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文本奖”奖杯——高高举起。
池韵一身白色,头发剪到短寸,微笑的脸上带着傲气。三年前,她就曾以女演员加编剧的“双重身份”来到FIRST,凭借电影《美丽》收获过最佳演员奖。“不是只有男演员才可以做编剧,也不是只有男人才可以自编自导自演,对吧?”
池韵
刚见面,池韵没有暖场的客套寒暄,看起来似乎难以接近。但当对话展开,我们就发现她是个坦白而热烈的表达者。她说之所以要当编剧,原因无它,是出于痛苦的自觉——“我无路可走了”。池韵今年30岁,决定踏上职业演员道路已有八年光阴,然而代表作曾经是一片空白。《美丽》《花这样红》都刻画了绝境之中的女性故事,这两部电影都有池韵本人挣扎求生的影子。“我没有很多资源,我的性格和表演方式,并不是当下电影市场喜欢的类型,孤独等待了很多年,疯狂地寻找自己的力量。我不想再浪费时间,在迷茫之中苦苦等待。我在一个最低谷的时候,认识到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决定自己去证明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
《美丽》《花这样红》的导演、池韵的丈夫周洲回忆说:“我想我一辈子都会记得,《美丽》是如何在一个完全没有希望的情况之下硬撑出来的。她的表演状态简直像是在发泄,一口气演个十几分钟的长镜头,完全不知疲惫,太长时间积压的热情和才华,喷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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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长得很奇怪”

幸运的是,池韵清晰地知道自己的热情所在:“当我确定自己喜欢表演的时候,义无反顾地就决定要走这条路。”
大三那年,她和同学一起排练了经典话剧《暗恋桃花源》,饰演深陷苦恋之中的女主角云之凡。这当然只是玩票性质的学生习作,但却令池韵获得了校内外师生的认可,也帮助她明确了今后人生的方向。她在吉林财经大学念的是公共管理,身边大部分人毕业之后的去处,是考公务员,或者当银行职员。
她迷恋在舞台上的快感:“你觉得你是可以发光的。你的能量可以转化成一种热情、一种感染力,能够让别人专注地看着你。”而诠释角色时,她能够释放内心丰富的情绪:“就像你的心中有一汪湖水,快要满溢出来了。可能别人是通过歌唱、绘画来排解,而我的表达方式就是表演。”
2013年,池韵来到北京,在电影学院读了一年表演进修班。她如饥似渴地学习台词、表演等专业课程,尝试排演《大红灯笼高高挂》《雷雨》等经典作品片段,沉浸在充满戏剧张力的角色之中,自得其乐。然而与此同时,她也感到惶恐,进修班学员们的年龄、学历水平参差不齐,谈话中有“非常社会的一面”。她意识到:“身处这样一个杂糅的环境,还要去一个更加复杂的环境,难免有些沮丧”。
当她试图真正开始职业道路,现实比她的预判更加糟糕。她听到了太多羞辱,起初是“你长得很奇怪”,“你是个异类”,随着时间流逝还要加上一句,“你年龄有点大了”。那几年,她唯一得到比较像样的角色,是青春片《我心雀跃》里的一个女配角。她要以成人的精神状态,退回去高中女生的精神世界,过程之中满是遗憾。
《我心雀跃》
在崇尚所谓“白幼美”的商业审美潮流里,池韵无法满足大众对于女演员“美貌”的刻板要求。至于艺术片领域——那同样也是个充满人情世故的小圈子。回忆起那段经历,池韵带着不忿和无奈:“我去见副导演,去见制片人,可不可以用我?我不得不去争取一个机会,即使那根本不是真正的机会。”周洲接过话头:“她这种从来不带社会面具的人,出去是很尴尬的。别人都会想:你都不会来事儿,甚至连任何示好的话都不会说,你以为你是谁?”
池韵和周洲相识于校园,2012年长春电影节,他是嘉宾,她是负责接待的志愿者。他在《暗恋桃花源》中看到灵气:“她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孩,其实是很难接近云之凡这个角色的,但是她演得非常好,她似乎懂得那种情感,她的表演也孑然于众。”池韵形容周洲,“他是这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那几年,周洲为她着急:“我心里明明觉得,她有那么好的天赋,为什么就是不成?”然而他站在一旁无能为力,“我自己都是很失败的”。周洲在影视圈工作十多年,做过媒体人、宣传总监,在影视圈“热钱”最多的时候,一度也曾燃起虚妄的野心,创业开制片公司想闯出一番事业,却最终以失败赔钱告终。“野心一点一点地破灭,也一步一步地认识到,要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两个失意的人,吞咽下各自的委屈,彼此支撑。
池韵和周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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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偏见打击过,更有责任去发声

2018年,池韵和周洲一起拍出了《美丽》。22岁的美丽是个命运多舛的女孩,从小被父母抛弃,由姐姐抚养长大。姐姐没有生育能力,让美丽在青春期的时候被姐夫强奸,生下一个女儿。她在绝望之中深深依恋着同性恋人,却遭到更加无情的欺骗和背叛。
女同性恋者的故事难以被搬上大银幕,获得主流观众的认可。但池韵感受到强烈的创作冲动,她受到身边真实人物经历的启发,在写作和表演中融入了自身的情感体验,“是我那个时候状态的写实。”FIRST的最佳表演奖实至名归。陈国富领衔的评委会给予肯定:“演员凭借个人魅力及坚定的信念感重新形构影片价值,足以挑战主流市场中的制式与陈规。”
《美丽》被称为日本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的本土版,刻画了底层女性宿命般的悲剧:不管生活再怎样破碎,她仍然本能地生存下去,这生存本身足以打动任何人。第二部电影《花这样红》,池韵再次塑造了一个“被命运欺负”的女主角:迟立患有随时可能发作的癫痫,被迫放弃了心爱的舞蹈。她在爱情、亲情和理想间浮沉,走向绝望的同时又给予她新生。
《美丽》和《花这样红》的成本都非常有限,前者只拍了8天,后者也只有16天。池韵习惯一个人提前到达拍摄地,做最后的冲刺,“脑子里想的全都是角色会想的事儿,会有一种灵魂的碰触。”当周洲和其他人来到片场,能够感受到她浑身充满压迫和紧张,都不太敢跟她说话。实拍没有彩排,每条镜头争取一、两遍就过,这不仅是考虑到时间成本方面的压力,更是因为池韵要调动起汹涌的情绪。她这种不惜力的表演方式,经不起体能和精神的反复消耗。
《花这样红》结尾高潮,迟立义无反顾地决定去做脑部手术,她有可能成功摆脱病痛,但也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在命运被判定之前,她穿上宝蓝色的长裙跳起一曲独舞,动情之处,却再次被突然发作的癫痫击溃,倒在地上抽搐。
池韵解释自己的创作出发点:“我不可能去关怀一个富人,或者一个每天在购物的女孩子,我对那样的人物没有兴趣也不熟悉。我觉得底层人物才是值得被诉说的对象,他们更值得被刻画、被关怀。很多时候偏见固定在那里,对于病人的偏见,对于女性的偏见……我也被别人的偏见打击过,所以我更有责任、更有使命,去为这样的人群发声。”
今年年初,《花这样红》在第49届鹿特丹国际电影节获得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荷兰放映现场,一位男观众走上前说:“我就是癫痫病患者,这部电影演的就是我的生活”。在池韵心里,这句话是最高的褒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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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着阳光走

《花这样红》刻画了一种破碎的家庭样貌:女孩被离异的父母丢下,只能跟着祖父母和姑姑长大,并不快乐——这是池韵真实家庭的写照。在成长过程中,她所遭受的痛苦不止于此,还曾经历过校园暴力,被同龄人辱骂、欺凌。
她试图回想导致被排挤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不一样的家庭背景,或许是因为作为文艺部长出了风头,又或者只是因为和男孩多说了几句话……无非就是这些琐碎的小事,导致她曾经被困于“地狱般的生活”。
“我也曾想过自杀,当然庆幸我没有那样做。当你生于这样一个家庭,承担这样一种伤痛。你该如何去面对社会,如何去成长?这会随着你的性格、学识、智慧而去发展。我应该还算是幸运的,没有坠落到一个真正的深渊。”
“还好,我还一直想向着阳光走,想要成长,想要在这个社会上有自己的一个位置。我说的位置不是名和利,是成为一个有尊严的人。当我没有能力去反抗的时候,我积攒着我的能量。当我可以去编剧、去演戏,有了一定话语权的时候,我当然要传递价值和意义所在。”
梅丽尔·斯特里普曾在金球奖颁奖典礼上说过一句话:“将你的心碎,转化成艺术。”在最痛苦的时候,池韵从憧憬的女演员身上寻找力量。她反复观看伊莎贝尔·阿佳妮拿到柏林影后的《卡蜜儿·克劳岱尔》,卡蜜儿是大雕塑家罗丹的情人,极具艺术天份,用尽一生血泪逃出罗丹压服在头顶的阴影。“不管是阿佳妮,还是卡蜜儿这个角色,都让我觉得人要这样活,要追求自己的生命价值。”
当《美丽》成功之后,池韵心中的苦闷终于得到一些抚慰,人生状态变得更加积极蓬勃:“我不要再写美丽那种下坠的人,我要写向上的人。我不会停留在原地。”《美丽》的结局是彻底的悲剧收场:美丽怀着刻骨的恨意,刺杀了侮辱自己的姐夫,自身也走向了不可挽回的毁灭。而《花这样红》却留下一个开放式的结局:迟立不愿向癫痫病痛屈服,只有一次的人生,更重要的是我要怎么样活。
作为演员、编剧,池韵还要继续往前。谢飞导演在豆瓣上为《花这样红》打出四星高分,但同时也给予提醒:“坚持自我表达是年轻创作人员头一二部作品的特点及优点。但当你取得了创作能力和权力之后,应该对观众和市场需要的题材、样式进行尝试和学习,你的创作生涯才会更长久、宽广。”她和周洲正在合写下一部电影,如果一切顺利,新作将是发生于唐朝初年的历史故事。
当然,池韵仍然要坚持表达:“当一个女性在银幕上展现她的喜怒哀乐,观众的心也能够跟着摇曳起来,在我心里那是很美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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