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散文】林艳红《留与他年化梦痕》
夜已很深，心底忽然有一根涌动的关于思念的神经，让我莫名地想起已经去世快两年的外婆。
其实外婆她老人家是我丈夫的外婆。但对我来讲，自从我嫁到婆家以来，在我的心里就已经把外婆当做了我一生中、从来没有某过面的亲外婆了。也许这种感觉源于丈夫是外婆的大外孙子，源于外婆对丈夫那份比其他孙子更多更厚重的爱，源于我母亲18岁的时候，我的亲外婆就去世了。
外婆是在2012年3月12日夜里悄然结束了她83年的坎坷人生。当时我在哈尔滨开会，丈夫在大庆陪读。当我接到外婆去世的噩耗时，便在第一时间辗转赶车回来；当我在早上7点多赶到殡仪馆的时候，我没有流泪，很平静地跪在外婆的棺木前，静静地看着外婆的遗像，感觉外婆还在对着我微笑，很慈祥。我是长外孙媳妇，可外婆最疼爱也最偏心的大外孙子却没有为外婆亲自吊唁，我感到深深的抱歉和愧疚，就好像应了那句老话，越偏向的儿孙越不得记。于是我替丈夫为外婆磕了三个头并缓缓地和外婆说：“外婆，您别怪小钢，他在大庆给他女儿做饭，不能回来送您最后一程，这也是小钢对于外婆您的最大愧疚……”那时我的泪水便夺眶而出。其实我知道外婆一定很想再看看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外孙子，外婆也许很不舍，或许还有一些怨气。
我的泪好像一条长了触角的虫子在脸上慢慢蠕动。我静静地坐在外婆的棺木旁，那些曾经的过往就像一部电影一样在我心底一幕一幕地上映。
外婆的命很苦又很艰辛和多磨难。7岁丧父丧母后便寄养在舅舅家。又矮又小的外婆不仅裹了小脚，而且还要帮着舅妈做一家人的饭菜，收拾屋子洗衣服，做针线活，那些属于女人该做的活计，外婆哪样都不差。尽管外婆命运多舛，但外婆却坚强地活了下来，虽然个子很矮小，但容貌也算俊俏，圆圆的脸上红里透白，机灵的眼睛透着纯朴和精明。干活却很麻利和灵巧。自从外婆15岁嫁给外公以后，虽然日子依然艰辛，但却可以独立支撑起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尽管外公火爆脾气，经常打骂外婆，但宽容厚道的外婆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就好像外婆不会生气，不会骂人，不会吵架一样的整天忙着那些总也忙不完的家务活。
有时候我感觉上天很不公平，为什么总要把更多的灾难降临在一个人的头上。外婆一共有六个儿女，三个女儿，三个儿子。我婆婆排行老大，后面是两个妹妹和三个弟弟。但命运之神总是喜欢作弄那些老实，善良且宽容的好人。大约是在外婆40岁左右，灾难就像别人的幸福一样一次又一次地降临。外婆的大儿子在16岁时得了一场重病，外婆为了治好儿子的病，带着他四处求医。外婆迈着小脚，颤巍巍地拽着大舅从一个医院到另一个医院，跑遍了宝清的所有医院，还有名气大的诊所，可是谁也没有给外婆带来一丁点的希望。尽管家里很穷，但外婆还是倾其所有地为儿子看病。但大舅的身体却一天天地垮下去。听婆婆说：大舅那时候患的病很奇怪，不管吃什么都吐出来，吃一口吐一口，大约半年的时间，大舅瘦的就像一根鱼刺，最后连水都喝不下去了，整天躺在炕上痛苦地呻吟着。外婆整天看着大舅这么熬着，心疼的天天以泪洗面，大舅整夜不眠，翻来覆去的直哼哼，外婆就陪着大舅一夜一夜地焅着那些艰难的时光。可是大舅还是没有躲过命运的劫难，一个活生生的壮小伙子就这样匆匆走过他人生的十六年光阴，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开始，就悄然划上了休止符。但却把自己母亲的心伤得重重的。外婆的心就是再坚强，又怎能挺过去痛失爱子的打击和折磨。不管外婆多么刚强，外婆的心在殷殷滴血。外婆也病倒了。听婆婆讲，那次大舅的病故给外婆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好像能有几个月的时间，外婆几乎都不太说话，就是里外不停地干活。尽管身体很虚弱，但外婆就这么一直坚持着。
如果说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的突然死去是抽掉了外婆的筋骨，那么大舅死后的第三年，灾难又一次就像别人的甘霖一样，飞快地，重重地再一次压在外婆的心上。二舅突然间的狂犬病发作，二舅在很小的时候被狗咬过，也没有打狂犬疫苗，以至于多年以后发作。每天就像一头疯狗一样到处乱跑乱叫乱咬，生活混乱到了极点，经常被邻居们绑架回来。外婆为了大家的安全，每天都要把二舅用很粗的绳子绑着直到二舅在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死去。外婆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两个儿子活生生地先后死去，外婆的心也被随之带走了，身体里的血也顷刻间被抽干了，外婆就剩下了一具躯壳。那时候婆婆已经结婚，老舅很小，也就4周岁吧。
相继失去两个爱子的外婆神情恍惚起来。但外婆从来没有耽误家里家外的忙碌。她只是呆呆的，傻傻的，反不过来劲，她怎么也不相信，老天爷为什么就那么残忍地在三年内抢走她的两个孩子。她的心很疼。但外婆就是不屈不服，外婆怎么也搞不懂自己上辈子做了多大的孽，居然老天要夺走她的两个孩子。外婆依然坚强地跨过了那道坎。尽管外婆天天以泪洗面，尽管外婆总以为开门的就是她的两个儿子，尽管外婆总觉着她的两个儿子没有死……但外婆还是把忧伤和悲痛化作青丝染白她的双鬓，把无尽的思念和悲苦一个人默默地咽到肚子里。
听婆婆说，那时的外婆能活过来真是奇迹。外婆不知是哪里来的劲，每天拼命地干活后，夜里经常坐到天亮，还要照顾那么小的老舅。但不知什么力量促使外婆坚强地挺过来了。
日子还要一天天地熬下去，无论生活多苦多累多难，无论心底的创伤有多深重，但已经饱经风霜雨雪侵袭的外婆就像深秋的向日葵一样更茁壮和坚强。
也许苍天有眼，也许外婆今生的苦难已经享受尽了，也该苦尽甘来。就在二舅病故的第二年我丈夫就像一个福星一样降临在这个曾经多灾多难的家庭。
于是外婆特别喜欢这个带着福音的大外孙子。他的小名叫小钢。也许是因为他继承了婆婆公公的美貌。小钢小时候长的很可爱，毛嘟嘟的大眼睛就像黑葡萄一样水灵灵的，全家人把他视为掌上明珠。尤其外婆把对两个儿子的思念全都倾注在小儿子和大孙子身上了。曾经听婆婆说，那时候婆婆家里也有公公婆婆，而且婆婆多病，不能照顾小钢，婆婆还要下地干活。于是外婆主动承担了照顾外孙子的重任。也许因为两儿子的离去，导致外婆特别娇惯老舅，直到老舅7岁的时候还每天吃外婆的奶，这时候只有3岁的小钢也不示弱地去抢外婆的奶吃。于是婆婆和姨娘们总会笑话小钢说，小时候和你老舅一起抢着吃你外婆的奶。
小钢便在外婆的一路呵护和照顾下长大，直到1992年我们结婚。那时候外婆还很硬朗，60多岁，而且外婆的大孙女已经5岁了。
就在我们结婚的第一年冬天有一次去外婆家，我感觉气氛很不对，外公还在大声吵骂。感觉怒发冲冠般得暴跳如雷，那架势就好像外婆做了天大的错事一样不依不饶。但外婆并没有和外公大声理论，依然在厨房忙碌着。后来我看见外婆在擦眼泪。那时外婆家还住在三间草房里，而且厨房的墙皮全是土，并且挂了很多饭菜的油渍和长长的灰串。
因为外婆人很和蔼可亲，还加上我从小就羡慕那些有外婆的同学，所以很喜欢外婆，就主动和外婆说话，问她怎么了？外婆便擦了擦满脸的泪珠很生气地说：“你外公因为我花80元钱买了一件黑呢子大衣，骂我败家，不会过日子，就知道烂花钱。可这钱也是我自己哄孩子一元一元挣得么？”即便外婆在流泪，在生气，但话语听起来却很轻缓，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也许这就是历尽苦难沧桑后外婆与别人不同的平和与坚忍。
那一刻，我看见外婆花白的头发和眼里浑浊的泪滴，目光里满是沧桑，仿佛生活的艰辛就像一把把刀一样深深刻在外婆的胸口。我心里酸酸的，于是更加喜欢外婆。
每每听着婆婆讲起外婆的故事，心里便总是涌动着太多的感动。
外婆很能干，身体也很好。由于外婆是小脚，走起路来很不稳，加上年龄也大了，大家也不让外婆出去干活。外婆就在家招几个小孩哄着，每月也能赚好几十元。尽管外婆老了，但外婆依然尽自己所能在工作着。接着老舅的二女儿也问世了，老舅和老舅妈经营一家饭店，照顾两个孩子的重担就都落在了外婆的肩上。外婆不但没有感觉辛苦，反而身体更加硬朗，心情更加舒畅。
日子就这样相安无事幸福地流淌着。外婆的膝下每天黏着两个活泼乖巧的小孙女，不管外婆有多累，多辛苦，但外婆红润的脸上总是挂着暖暖的笑。大约只有1米5高的外婆每天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不停地运转，但外婆的心里却是亮堂堂的。家里家外的事情，全都外婆操持着，那时外公血压高，心脏病。基本不干什么家务活。没过多久外公就在一个夜里悄悄地去了天堂，没打一针，没吃一片药就这样安详幸福地走了，一点都没有什么征兆地走了。那天我看见外婆眼里浑浊的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直在流。外婆不停地说：“为什么就不让我侍候你几天，不管你活着的时候如何对我，但你也不容易啊！怎么就不多陪我几天呀！外婆一边哭一边诉说着对外公的依依不舍和无限留恋。”
外公走了以后，外婆独自带着两个孙女生活。舅舅舅妈为家里准备好了一切。记得有一次外婆过生日，家里的所有亲人都来了，大约有30来人吧。大人小孩聚到一起，每一个都兴高采烈的就像过年一样。外婆的脸上依然那么光滑和红润，外婆从来不擦化妆品，但外婆的脸直到去世都那么红润和有光泽，并且没有皱纹，这也许是上帝对外婆的格外恩赐。她老人家总是笑呵呵地和我说着话。那一次外婆居然很神秘地握着我的手，悄悄地和我说：你婆婆从来没说过你一个不字，还告诉我也不行说你舅妈的不字。其实你舅妈什么都好，很能干，处世为人又热情，对你们也好，就是花钱大手大脚，不精打细算。你也要记住这句老话：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受大穷呀！”
那时，我被外婆暖暖的手紧紧握着，幸福悄悄爬上心头。我细细地打量着外婆那已经花白的头发，梳着齐耳短发，额头宽阔闪着亮光，目光已然不再满是沧桑，仿佛有浓浓的幸福弥漫。那一刻我好想紧紧地把外婆涌入怀里。这个为了一家人的幸福自己默默撑持和操劳了大半辈子的外婆，让我无限敬仰和心疼。
光阴飞梭，日子就这样平淡如水般缓缓流淌了经年。转眼外婆的大孙女已经高三了，二孙女初中没毕业就去学电脑了。老舅和老舅妈苦心经营的饭店已经外兑，他们依然为了生计奔波忙碌到处打工。外婆的身体大不如从前，外婆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外婆腿疼的老毛病越来越重。但上天依然没有忘记对外婆得折磨和摧残。就在外婆身体每况愈下的时候，外婆上高三的大孙女却不幸又患上了怪毛病。每天不管上学还是放学，和谁都不说话，一说话就流眼泪，一说话就大哭不止。这可吓坏了全家人。尤其是日渐苍老的外婆每天看着活泼开朗孝顺的大孙女经常哭哭滴滴，后来就不能上学了。外婆老泪纵横地拿出缝制在自己棉袄袖子里的存折给舅妈，让舅妈不管花多少钱一定要救救她的大孙女。那次外婆的泪就像喷泉一样喷薄欲出，也许快到80岁的人再也经受不住儿孙病痛得折磨和打击了。外婆就在一个漆黑无月的夜里患上了脑血栓，一夜之间，外婆不会说话了，外婆的嘴不会张动了。
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即便在风烛残年依然每天傻傻地坐在炕上，透过低矮的窗子专注地看着院子里可否走来她的大孙女。舅妈四处求医，不管是虚病还是实病，舅妈逢医就治，大约在离高考三个月的时间，外婆大孙女的病强了很多。外婆又看到了大孙女的笑脸和每天匆匆上学的脚步。外婆虽然不会说话，但心里还是雪亮的。外婆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三个月以后外婆的大孙女如愿考上了大学。这时候我看到了外婆那欣慰的泪水和红润的脸膛还有柔和的目光，软软的手。
自从这次外婆不能说话以后，每次见到外婆，她总是紧紧握着我的手，嘴唇紧闭，有些扭曲，于是泪水就默默流出。那时候我总想，也许外婆有很多很多话要说，有很多叮咛和嘱托，但却被深埋在肚子里，永远都成为未知。
当时光的钟摆摇到2012年时，外婆的病情加重，外婆唯一和我们交流的就是泪水。不管谁去看她，外婆都会以泪洗面，我想那是外婆在述说自己这一辈子的无限悲惨和儿孙满堂的浓浓幸福。
当外婆在那一天把自己丰饶悲戚的一生画上句号的那一刻 ，我依然还是感觉到了外婆的无限遗憾，因为外婆最疼爱的小钢没有在外婆临终的时候，见他最后一眼，那份深深的遗憾就这样一直带到了坟墓。但外婆依然不甘心，等后来小钢回来在婆婆的房间看到外婆的照片时，却有一种茫然的恐惧感，仿佛外婆好像有话要说。小钢，从来唯物主义的论断那一刻被彻底打碎。小钢害怕了，好像外婆已然在怪罪他。
那天我把小钢藏起的外婆照片又拿出来挂起，并默默地在心里祈求外婆原谅；外婆，您千万别来吓唬你的小钢。不是他不孝顺，是因为我们的女儿马上要高考，实在没办法，所以小钢没有回来参加您的葬礼，外婆您一定理解小钢，那就别再吓唬您的外孙子了。后来小钢又亲自去外婆的坟地祭拜，把他对外婆的浓浓思念和无限愧疚化作一缕青烟飘向天堂的外婆。
我一直坚信，生活在天堂的外婆一定很幸福，我仿佛从外婆83年的心酸历程中看到了那一代中国女性的伟大和坚忍，我永远深深怀念的外婆，您一定要像向日葵一样朝着太阳永远怒放。
如果有来生，我祈祷外婆的人生会有别样的精彩。而此生被岁月串成沧桑的点点滴滴就如一副铺展在我心间的水墨丹青油画，时常会在某个月朗星稀的午夜，清晰浮现在脑际，总会让我在面对生活中无限的沟沟坎坎，磕磕绊绊时，多了一些包容与宽厚，更多了一些释怀与坚强。即便再艰难困苦，悲痛绝望，与外婆那些撕心裂肺的悲惨可谓冰山一角。那时我总会扬起头去看蓝天白云，我想那里一定会有外婆敦厚的笑和满满的祝福。
顾问：朱鹰 邹开岐
编辑：洪与 姚小红 杨玲
《琴泉》微信号stzx1234567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