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泉·小说】费勤《防滑链》(下)

【作者简介】费勤,绵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作品》《广州文艺》《鸭绿江》《四川文学》《天津文学》《延河》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倾覆的双桅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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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眼下,老汉儿傻了。他觉得运气太背了!到现在为止,天快黑了,口袋里还剩两副链子未租出去。今天一整天他还没吃过一口东西,他原来想等第三副防滑链租出去时,他就去吃东西。可现在他还是未把它租出去。

没想到他们会给这么低的一个价,老汉硬压着心中的怒气,只觉得一股邪火“噗”地一下蹿到脑门。他的整个脸因忿怒抽搐着,有一点点变形。他把防滑链唏哩哗啦地塞进蛇皮口袋,放进背篓里。他做着这一切,声音弄得很响。然后他站起来说,你们这些有钱人啊,不要、不要这么狠要得啵?我们干的可是冰天雪地里的营生啊!你们也不能只顾钱,不顾安全。老汉儿的声音在雪地里发颤。说完,他扭头就走了。或许山中其它声音被大雪吸尽的缘故,他近乎悲戚的声音回荡在雪地里,很响。回来吧,老汉儿!张加欣望着老汉儿跌跌撞撞的背影喊。老汉儿停下来,他站在那里,他拿不准该不该回去。他心里矛盾极了,他愣怔在那里,既不回头又不往前走。说实在的,他是多么想做成眼下这笔生意啊,可他又觉得车上那两个人一开始就没心思和他做这笔生意,他们只不过把自己拿来逗乐儿。他们凭啥把我当猴耍呀?可眼下背篓里那两副链子让他挪不动步。喂!老汉儿,回来吧。价格可以商量嘛。张加欣冲老汉儿有点驼的背影大声喊。

就在那一霎,张加欣觉得安全太重要了。虽然他仍然怀疑老汉背篓里铁链子的作用,可他想,无论怎样,有链子总比没链子强吧。至少心里踏实些,拿钱买安全。张加欣想。

老汉儿回来后,没说一句话,仿佛他心中的阴影还未散去。二十块钱,怎么样?老汉儿听见张加欣现在用的是商量的口气,于是他点点头,算回答。

老汉放下身上的背篓,从背篓里取出脏兮兮的蛇皮口袋,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防滑链。防滑链的两头用尼龙绳系着,大约有五十多斤重。当老汉儿把蛇皮口袋再放回背篓里时,张加欣看见那口袋子里还躺着一根未租出去的链子。

老汉儿开始安装防滑链。

他扑下身子,双膝几乎跪在地上。他的双手像锋锐的利爪刨着雪碴,雪碴在他的身后飞溅,一会儿就堆成一团。雪碴子在他的手下发出嘁嘁喳喳生脆的响声,听上去使人寒栗。

天地之间,白雪茫茫。远处,白色的山岗连绵起伏,近处一条条冰愣子挂满树技。虽然傍晚时分,光线一点不弱,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得白晃晃的。起风了,风呜呜吹着,刮得人歪歪斜斜的。张加欣站在汽车旁边打量着老汉儿,浑身冷得瑟瑟发抖,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喷嚏。可能是听见了喷嚏声,老汉转过身来,对张加欣说,你进去吧,车上暖和呢。不,我不用,张加欣小声说。

老汉儿穿着一件灰棉袄,北方普通汉子常穿的那种,棉袄很旧,皱皱巴巴的,有的地方已经爆开了线缝。带一顶军棉帽,帽上的护耳一直垂着。他的脸膛黧黑,在白雪的映衬下像渡了一层釉彩。他把防滑链的一头捆绑在车前面的一个轮胎上,再将防滑链一圈圈缠在轮胎上,最后他把另一头尼龙绳系在轮胎上。老汉儿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神情专注,一丝不苟。前面的一个轮胎终于安好了。在冰雪地里匍匐久了的缘故,老汉的双腿冻得哆哆嗦嗦的,半天站不起来。张加欣发现老汉儿的衣服打湿了一大片。棉袄的对褂和裤子的膝盖全被冰雪洇湿了。这时张加欣看见老汉儿打了一个激灵。他原来还以为老汉运动着,不像他们那么冷呢。零下二十多度,雪地上的温度更低些,能不冷吗?张加欣心想。

接着老汉装车前面的另一个轮胎。大概在雪地里呆久了,手脚不如刚才麻利。张加欣发觉老汉儿装第二条防滑链的速度慢了下来。伴随着冰碴子嘁嘁喳喳被刨开的声音,老汉儿的身体趴在雪地上,趴得更低了。这时的光线有点暗了,黄昏时分,风雪迷漫,寒冷愈浓。风似乎刮得比刚才更凶,远外寂静的山林树木上的冰雪被吹得飒飒作响。

老汉儿安好防滑链站起身时,张加欣和小伍发觉老汉儿身上大部分地方都湿透了。弄好了?张加欣问。中了,老汉儿说。只一会儿功夫,老汉儿的嗓子就哑了。仿佛地上的寒冷湿气全都吸进了他的口腔。这时,张加欣觉得刚才与老汉儿过分的砍价有一点愧疚。张加欣拿来车上的手巾说,擦擦吧!老汉儿接过毛巾,看了看自己,说,还是别擦了,给弄脏了不好。老汉儿坚持把毛巾还给了张加欣。我们等会儿给你付钱,小伍对老汉儿说,前面有情况了,来告诉我们一声,我们好决定。小伍担心如果现在把钱付了,老汉儿就不管他们了,而他们可能就不知道前面的消息了。小伍怕油箱里的汽油不够,暖气一直开着,如果不开,又太冷。你告诉我们,才好决定。张加欣解释说。没问题,没事儿,随便啥时给。老汉儿笑吟吟地说。看穿了他们心思似的。张加欣和小伍连忙殷勤地把背篓给老汉儿驮起来让老汉背上。放心吧,你们!我去看看就来。你们上车去等,外面冷。老汉儿走了,走得很迟钝,踉跄着,他背上的背篓也跟着他踉跄着。他毕竟在雪地里干了那么久啊,张加欣想。

张加欣和小伍坐进车里,他们百无聊赖地干等着。天一点点黑下来,远处的山峦黑乎乎的,没有了清晰的轮廓。车窗上的霜花面积越来越大,小伍不停地用手指甲刮着窗花。那声音“嚓嚓”地响着,听上去单调、乏味。我们还是下车去买点东西来吃吧,张加欣提议道。这时,路边上走过来一个女的,她扎了一块深蓝色的头巾,胳膊上挎着一只竹蓝,手上提着一个暖水壶。他们把她叫来,看见她身上还落着星星点点还没来得及融化的雪花,要了三桶方便面,谁都没跟她讲价。他们把方便面拆开,倒了暖壶里的开水泡面。

他们坐在车里注视着外面的动静。这时,路上充满了卖东西的吆喝声。他们看见卖水的,卖面包的,卖方便面的,卖茶叶蛋的山民走来走去,就是没看见安防滑链老汉儿的身影。如果老汉儿守信用,过来告诉我们消息的话,我们就请他吃一桶方便面;否则,就免了。张加欣如是想。

又过了一会儿,正当张加欣和小伍等得焦急的时候,老汉儿来了。这次,他像老熟人一样拉开车门兀自坐上去,说,不行了,今晚您们可能过不去,明早大吊车才来。你不是说老板拍了两百块钱,要你们帮忙吗?小伍故意逗他,可是他却听不出来,依然一副认真的样子说,是啊,只是车太大太重,我们挖了那么多土,垫了枕木,它还像死猪样,动都不动。老汉儿的话里满是遗憾。十轮大卡车呵,真少见,那么大。它在山顶上,爬坡时,尾部滑在靠山崖的防洪沟中了,头冲着悬崖,车身横在公路上。都是未装防滑链的缘故啊。老汉儿说得好像有他的责任似的。你是不是觉得没安防滑链都跟你有关啊?小伍讥讽他。别说了,抓紧吃面,吃了原路返回,张加欣打断小伍。

小伍把方便面递给老汉儿,老汉儿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你们吃,我不饿,我不吃。我只是想搭你们的便车去车站回家。快吃吧,别啰嗦,请你吃的。张加欣说。请你吃的,我们不会扣你的钱,放心吧。小伍说。那多不好意思啊,老汉儿客客气气接过面说。听见一阵“窸窸”的吃面声音,一桶方便面在老汉儿手里瞬间就化为乌有了。咳,真暖和。吃了饮食,身上就暖和了。老汉儿感叹说。不怕你们笑,我今天才吃第一顿饭哩。早晨睡过了,起身一看,好大雪!背了三副链子,就上路,饭也莫吃。老汉儿吃过东西,思维仿佛也活跃起来,话也多了。

张加欣和小伍调头下山回宝鸡。一公里左右的山道,被汽车堵塞着,老汉儿跑上跑下,求助司机们挪动车位,忙乎半天,终于疏通了一条下山的车道。

一路上,老汉和他们说着话。他告诉张加欣和小伍,他家住在汉中凤县秦岭的半山坡上。他们那里的人穷,守着几亩山坡薄地,只能管饱肚子,要想挣几个余钱,就得靠别的生路。年轻人大多去南方打工了,中不溜儿的留下来以山为生,靠山吃山。春、夏天里,他们去秦岭山上挖山货、药材卖,冬天,他们以“刨雪”为营生。冬天是他们找钱的最佳时节,有的出去租防滑链,有的沿途卖茶叶蛋、老玉米、面包、方便面给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旅客。不怕你们笑话,穷啊,没得法,要拼命挣钱,给娃仔攒学费。老汉儿说完,粗重地了叹了口气。你有几个娃?多大了?张加欣转身问。一个娃仔,在南京念书,大三了;一个女娃,本来书也念得好,可为了保她哥哥,只好停学,去凤县县城打工了。遇到俺这样的家庭,莫得法唉!老汉儿说的时候,没看张加欣他们。老汉遥遥望着车窗外面的风景,好像他不是与张加欣在说话,而是和车外面一闪而过的风景在说话似的。不错嘛,娃们!张加欣赞赏道。是呵,他们忒好!尤其那个娃仔,他叫周奋强。是他小姑给取的名,要他发奋读书。他呢,还挺争气。几十年啦,咱村就出了他这么一个大学生!老汉儿的语气里明显地流露出自豪。张加欣发现老汉儿说儿子的时候把头调了回来,脸上泛起些许光彩。咋不搞助学贷款?国家提倡的。张加欣从小车后视镜里觑了老汉一眼问。助学贷款吗?听娃仔说过,好是好,可娃仔一出校门就得背上沉重的债务。我们当父母的,不忍啊!想到他一开始就比别的娃仔累,我这当爹的心里呀就像刀在割。老汉儿说得真真切切的,很动容。我呢,辛苦点。后年夏天,他就毕业啦。我呀,就算熬出了头。老汉儿接着说。这时,张加欣从小车后视镜里看见老汉儿脸上闪现出一丝丝笑容。笑容里包含着老汉一家的自豪和信心。张加欣想。

老汉儿还聊到了他的老伴儿。他说,他得立即回家,娃仔娘在家等他。每天晚上他都得乘小火车回秦岭南麓汉中凤县秦岭半坡上的家。可能一直住在山上的缘故,娃仔娘患有风湿病,一到冬天就起不了床。家里的活儿,还靠他。张加欣发现老汉说这些的时候,很无奈很无助的样子。

说是一个小客站,不过是盘山铁路上的一个小站台。借着车站上昏昏暗暗的灯光,老汉儿又匍匐在雪地上去解防滑链。下了一整天的雪,地上积满了厚厚的雪碴,铁链在雪地上拖得“咣当咣当”地响,发出金属撞击雪地的声音。那声音就像钢刀在戳张加欣和小伍的心,让他们感到阵阵刺痛。张加欣觉到喉咙里热辣辣的,好像着了火。他打开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地灌下去。一瓶水喝光了,依然觉得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张加欣去掏包里的零钱,攥出一摞十元的票子,心里盘算着怎样交给老汉儿。

在雪地里匍匐久了,老汉儿站起身来的时候,两条腿直直的,像一截木杵硬梆梆的。浑身上下,一个雪人!张加欣把钱递给他,说,拿去吧,辛苦了一天。回家的火车上买点卤肉吃,打点酒喝,暖和暖和,别冻着了。老汉儿还想推辞。小伍接着说,拿着吧,这是我们老总的一点心意,买点酒喝。冻病了,就没法出来安防滑链给你儿子挣学费了。老汉儿看着他们,眼睛潮湿了。他抱拳作揖说,他俩大叔,谢谢了!俺一定告诉娃,大学毕业后做你们这样的人,做一个像你们这样有同情心的有钱人。张加欣和小伍感到无地自容,他们羞愧地勾下头。

老汉儿走了,走得跌跌撞撞的。他背篓里的防滑链仿佛千斤重,把他整个身体压榨着,让他老远看起来像一只驼鸟。

张加欣和小伍并没有马上离开。他们透过车窗玻璃,看出去,他们想知道,老汉是否会用他们给他的钱去打酒喝。他们望着他,他的身影在雪地里越走越远,直到模糊在一片苍茫的白雪之中。秦岭是中国南北的屏障,难道金钱也像秦岭一样,成为人们心中的屏障吗?张加欣心想。他感到周身寒冷,从未有过的寒冷。

一路上,他们也遇见了几个背背篓安防滑链的男人,可就是没发现周冒富老汉儿的身影。

或许他今天没出来,或许病了,张加欣满脸失望地对小伍说。这会儿了,今天可能遇不着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这样想。天渐渐黑了,风雪迷漫,为了看清楚外面,张加欣每隔几分钟就去揩窗玻璃上的霜花。就在他们失望的时候,张加欣听见小伍突然喊:快看,快看!防滑链,防滑链!随着喊声,张加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车窗外面一闪而过。当然太快了,他们几乎只能看见周冒富老汉儿的背影。他的背佝偻着,似乎比去年更驼了。他步履蹒跚地走着,像是拼尽全身的力气拖着两条腿在走。他看起来又老了一截,精神还是蛮好,小伍说。他的儿子明年夏天就该大学毕业了吧。又一年过去了,他心中的目标是否又近了一步?张加欣想。

兴许是对他的愧疚之情无法偿还的缘故吧,这一年里,张加欣的脑海里经常浮现着周冒富老汉儿驼鸟似的背影。那背影将伴随着他,让他看见自己芜杂的内心。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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