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歌永好 | 等你醒了,我们成亲
那是多年前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尹初童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天很蓝,云很白、草很青、花很香、她心情很好。
尹初童挂在峭壁上哼着小曲采药草。突然有水飘飘洒洒地落在她身上,带着非常明显的一股骚味。尹初童顿时心中升起熊熊火焰,她怒不可遏地爬上峭壁上头,看见一个同样在哼小曲正系着腰带的男孩,阴沉着脸站在他身后。
江逸系好腰带转过身来时吓了一跳,只见一个很是可爱的女孩正如野兽般死死盯着自己,一张脸上要多狰狞就有多狰狞。江逸不明所以,但很快他就明白了,因为他闻到了女孩身上的味道,正想道歉,还未来得及开口女孩就扑过来了。
两人倒在地上扭打起来,哦不,应该说是尹初童单方面殴打江逸。江逸出于愧意只是一味挡着挥向自己的拳头,一番自保下来,江逸还是鼻青脸肿挂着两条殷红的鼻血。
“臭小子,别出现在我面前,不然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尹初童恶狠狠地丢下句警告后头一扭就走了。
留下惆怅望天的江逸。
半月后,苍灵谷来了个自称有病实则无病的江逸。
苍灵谷三下逐客令,江逸拉着苍灵谷主的袖子可怜兮兮道:“我真的有病,这病也不劳谷主费心开药,只须让我在谷中住着,吸收吸收苍灵谷的灵气,时日一到自然就好了,谷主就发发慈悲吧。”他眼巴巴使劲瞅着苍灵谷主。
苍灵谷主笑了,无奈摇头。尹初童扯了扯苍灵谷主另一边袖子,说:“师父,这人确实有病,八成脑子有病,你就当留下一只小狗吧。”
一旁的江逸脸色黑着,暗中牙痒痒。但终究死皮赖脸地在苍灵谷住下了。
“喂,凶丫头,那日我是不是落了样东西在你这?”江逸堵住尹初童的去路。
“哈?”
“是件红檀香木珠手串,一共三十五颗,其中有颗雕刻着莲花稍大些的银珠,你有没见过?”江逸的目光中闪着期待的光。
“哦—见过见过,那天我洗澡时从衣服里掉出来的。”尹初童如实说。
“果真在你这里,凶丫头你知道吗?我在山上找了许多日,想着或许落你这了,这才来苍灵谷找你,凶丫头,这手串对我极重要,你还我吧。”江逸激动地抓着尹初童的手臂。
要是平常,尹初童肯定是物归原主皆大欢喜,可看见江逸这臭小子得意,尹初童就莫名地小气了,莫名地心中不爽,莫名地想跟他作对。于是她说:“那个…呃…我给扔了,对,扔了,你找不到了。”
江逸炸了:“扔了,扔哪里了?怎么就找不到了?那可是我………”江逸突然住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好一会儿他抬头,看见尹初童眉眼笑间尽是看好戏的得意。于是江逸又炸了,他咆哮:“你骗我。”
尹初童不言语,继续心里痛快眉眼得意。
江逸捏着拳头,咬牙切齿:“凶丫头,你别逼我用强。”
尹初童听了这话,顿时不服输的劲就上来了。她堵着门口大声道:“告诉你,手串就在我屋里,我站在这,你不妨用强试试。”
江逸恳求道:“真的很重要,你还我不行吗?”
“不行,要想拿回手串,就得用强,不用强姑娘我还不乐意了。”不服输的劲就像上头的酒,喝醉了就会蛮不讲理地撒泼。
于是,江逸真的用强了。他一把推开尹初童,进屋里翻箱倒柜,但江逸是个涵养极好的人,就算翻箱倒柜也没有弄乱尹初童的东西。
江逸在一个小抽屉里找到了红檀香木手串后转身离开。
尹初童追上来要抢手串,江逸顺势推开,谁料竟把尹初童推摔倒了,额头磕在石凳上,顿时一片青紫。
尹初童哇的一声哭起来。
江逸慌了,他只是想拿回手串,无意伤人。他连忙蹲下身看着尹初童的伤,好声道歉解释:“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我给你拿药。”
尹初童一把推开江逸,把他推坐在地,站起身来胡乱抹了一把泪,咬牙切齿道:“臭小子,你等着。”
这话十足十的报复性,江逸觉得自己要倒霉了,可一天过去了,没事;两天过去,没事;三天过去了,没事;四天过去了…………
第六天的时候,一个红衣女孩踹开门,一把拎起睡梦中的江逸扔在院子,江逸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胖揍了一顿。
江逸趴在地上,看着红衣女孩调整了一下护腕后潇洒走了,从打人之前到打人之后,这女孩没有说过一个字。
江逸郁闷抓狂:这…这…这,这哪来的女疯子啊——
次日,江逸与尹初童狭路相逢。江逸看着面前三人,抬高下巴,斜眼鄙视自己的尹初童;半夜揍人后却一脸与我无关的平静自然的女疯子;还有一个掩嘴轻笑的白衣小佳人。
许多年以后,当白发苍苍的老者翻着史记看到关于三绝的事迹记载,总会想起年少时认识的三绝,那时三绝还不是三绝,只是三个让他当时觉得人生郁闷悲催的女魔头。
江逸来苍灵谷是为了拿回手串,但手串拿但他还赖着不走,因为尹初童和他两人杠上了。起先两人正大光明地下战书掐架,但每回江逸都输,因为在尹初童即将落败的关键时刻言汝就会不公正且光明正大地插上一手或是一脚。于是江逸惨败。后来江逸输多了,就不愿意跟尹初童掐架,两人默契地把战场转移到暗中下手。早上江逸后背被贴纸条,下午就有毛毛虫掉在尹初童的衣领中,今天江逸在茅房来回奔波,明天尹初童的胭脂就被掺了辣粉,后天江逸的床上出现了蛇,大后天尹初童的药箱上了胶水…………两人的天天的斗智斗勇俨然成了苍灵谷一道奇特的风景,更让身边的人苦不堪言。
这日天还未亮,江逸提着一个篮子出谷。尹初童出于一半好奇一半敌对立场的心理决定偷偷跟踪一探究竟。走了大半天,江逸终于在一个不知名的山头停下。
山中有坟,坟上无碑,倒有一树杏花开得正好。
尹初童看着在坟前跪了许久的江逸,望了望天,觉得就要下雨了,犹豫着要不要回去了。
大雨倾盆,尹初童终是没忍住,扯了两片芭蕉叶一片盖在自己头顶,一片撑在江逸头顶。江逸明明满脸雨水,可尹初童知道他在哭。
雨一直在下,江逸一直跪着,尹初童一直陪着他。
江逸突然身子一歪倒了下去,尹初童伸手一探额头,竟是滚烫。尹初童拖着他往山洞去时,江逸嘴唇嚅动说:“谢谢。”
山洞外雨势汹汹,山洞中一片静默。尹初童架起火堆,烤着两人的湿衣。
就在尹初童觉得安静过头了想找点话聊时江逸开口了。他说:“今天是我娘的忌日。”
尹初童手一顿,抬头看着江逸。
江逸扯着嘴角无力笑了一下,道:“我是私生子,我娘跟我爹好上时我娘并不知道我爹已有妻儿,还死心塌地等着我爹明媒正娶,直到七岁那年,我爹要接我们母子回江家,娘性子烈,只愿为妻不肯做妾,更恨我爹隐瞒婚事误她终身,两人闹翻了脸,我被我爹强行带回了江家,我苦苦哀求,我爹才同意每年让我见一次娘,直到两年前我娘病逝,我这才被解了禁足。”
尹初童在江逸旁边坐下,抱着膝盖羡慕的说:“真好,你至少知道自己的父母,师父从不告诉我的身世,我只知道我爹娘跟师父是好友,而且在我出生不久就死了。”
“你没找你师父问清楚吗?”
“没,师父不告诉我肯定是为了我好,而且我想,我爹娘定希望我开心,如果我的身世会让我不开心,那么大家都会不开心的。”尹初童抿着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落下。
江逸安慰地轻拍着尹初童的背。
尹初童将头埋在膝上,许久抬头问江逸:“那手串是你娘的?”
“那是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尹初童如江逸刚才对自己一样轻拍着他的背。
江逸强扯开一抹笑,道:“我娘手巧,会做许多小玩意,又生一副好嗓子,小时候每晚听娘的歌声入睡,我都会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幸运最幸福的孩子,后来…娘病了,慢慢就唱不了歌做不了小玩意,病得最严重的时候她却强撑着做了红檀香木手串。”他眼眶微红,然后缓缓流下两行清泪。
半晌传来如清泉般清脆动听的歌声,江逸转头,看着认真唱歌的尹初童,感动溢于口间,出声已是沙哑:“凶丫头。”
当晚,江逸一如儿时般听着歌声入睡,做了个极好的梦。梦中,娘坐在杏花树下,手执雕刀做着小玩意,时不时抬头笑着看向自己,而他与尹初童挽起裤腿撸起袖子在池塘抓鱼,很是欢快。
尹初童和江逸化干戈为玉帛,两人没有明枪暗箭往来相斗的日子,着实让苍灵谷众人好一段时间的不习惯。
此后,尹初童身边总会隔三差五出现一个人,便是江逸。江逸陪尹初童采药,制药、出诊、治病、救人,搜罗所有好吃好玩讨她欢心,倾尽所能待她好。江逸的心意再明显不过,可当事人尹初童却勾肩搭背只当他是哥们。江逸真的很郁闷,真的觉得很悲催。
人生总要向前走,因为前头会有更郁闷悲催的事情在等着你。尹初童终于明白江逸对她的心意,然而江逸高兴不起来,因为尹初童喜欢上了别的男子。
这日尹初童采药踩空了从山坡上摔下,情急之下江逸抱住尹初童从山坡滚下。尹初童被江逸护得极好,只是几处轻微的擦伤,江逸就比较惨,虽未受内伤,但身上被划破了几个大口子血流不止。
江逸看尹初童没事,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
尹初童将草药敷在江逸的伤口上,暂时止住血势后拍了拍他的肩说:“臭小子,够义气,我记住了。”
听了这话,江逸的眸光暗了暗。
由于身上实在太脏了,两人决定先到附近的湖洗洗脸洗洗手洗洗脚再打道回客栈。
湖上漂来一竹筏,竹筏上立着一男子,白衣胜雪,相貌端方俊雅,玉笛横吹,笛声悠扬让听者如沐春风,接天碧叶与满眼风中摇曳的荷花更衬得湖上风光无限好,更衬得那男子如画卷中人,真真好个谦谦公子,翩翩少年。
此一眼,尹初童心弦拨动。什么是一见钟情,说的便尹初童当下这般不由自主又出自肺腑呢喃一句:“得此良人,此生无憾!”
江逸宛遭雷劈,眸中一片惨淡。
竹筏将近,尹初童朗声道:“山水好湖光,公子好兴致,独占这良辰美景。”
那竹筏上的公子笑了,作了一揖道:“在下徐迟桑,相亲不如偶遇,二位如不嫌弃,请上竹筏共享湖色怡人。”
“固所愿也。”尹初童跳上竹筏,转身对江逸说:“你身上有伤,经不得折腾,先回客栈好生歇着吧。”
江逸木木地点头,一双眼睛依旧呆滞无神。
尹初童与徐迟桑相谈甚欢,遂相引为朋。徐迟桑欣赏尹初童天性使然天真灿漫,真心实意与之结交,而尹初童则是经过家世人品脾性相貌一番探查觉得徐迟桑真真是个方方面面都是顶顶好的良人,抱着非分之想靠近他。两人或是檐下听雨,或是折荷煮茶,或是策马奔腾,或是游湖策歌,好不尽兴。
江逸看着尹初童与徐迟桑成双入对,而自己形单影只,觉得自己受了很大打击,决定眼不见心不烦。
江逸给尹初童留了信,大意是他想家了,要回去看看。但凡尹初童多留意一下就能发现,对于江逸来说,没有温暖的家他怎么会想念,可尹初童当下满眼都是徐迟桑,并没有多个心眼注意到信上的漏洞。
在雨打芭蕉的午后,尹初童跟徐迟桑表明心意,她说:“迟桑,我见你的第一眼就心动了,方知喜欢,我喜欢你徐迟桑。”
徐迟桑一脸震惊连连后退:“我确实觉得能与初童结交是我之幸,也确实欣赏你,对你有有情,可这情无关风月,况且…”他站定脚步,坦荡而绝决:“我心里有人了,我与你是不可能的。”
尹初童平静地翻了个白眼,道:“有人就有人呗,你们这不还没成亲嘛,我就还可以横刀夺爱,就算成亲了,喜欢你仍是我一辈子的权利。”
徐迟桑无奈加无语了。
那日后,徐迟桑总躲着不见尹初童,尹初童当然知道徐迟桑的意思,但她不在意。在回边关时捎了封信给徐迟桑,信上只有一句话:我先走了,等我忙完了这阵子再来找你。
江逸奔赴边关,一来他想尹初童了,二来他想尹初童了,三来还是他想尹初童了。顺便带给尹初童徐迟桑大婚将近的消息,可尹初童得知后却是打点一切要离开边关。他千里迢迢来见她,不过半日,她却要去找徐迟桑,江逸没有跟往常一样郁闷悲催,他只觉得无力,这种无力感从心底涌出覆盖全身让他窒息。
尹初童将一个白玉小瓷瓶交给玉琼苏,说:“这药极关键,三天内你看着阿汝服下。”玉琼苏拦着她:“不忙,初童,你要知道自己这一去是因情还是因为你心中气愤不甘。”
尹初童骑在马上认真想了一会儿后不耐烦摆摆手:“算了,想不清楚,反正我是要去的。”说完一甩鞭子策马离去。
玉琼苏侧头对江逸说:“你看初童,她稀里糊涂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执着的是什么。”
江逸苦笑不答翻身上马。一身风尘仆仆尚未消退又策马扬尘追尹初童去了。
尹初童走进张灯结彩的徐府,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引得众人侧目。江逸提醒她:“凶丫头,你确定要这样气势汹汹杀气腾腾进去吗?”
尹初童挑眉:“我怎么样了,不就是喝个喜酒而已。”
“哦——,而已。”江逸故作了然状,又道:“凶丫头,我建议你待会动手最好抄个家伙,这样能确保将姓徐的小子揍得洞房时连新娘子都认不出来。”
两人说话间已经来到徐府客堂。江逸对出来相迎的徐迟桑拱手道:“徐兄大喜之日,我们专程来讨杯喜酒,祝徐兄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江逸嘴里这么说着,暗中却塞给尹初童一个酒坛子。
尹初童没接,她瞪着徐迟桑,像是恨不得吃了他。江逸使坏道:“哈哈,徐兄你看,凶丫头这是要吃了你呢。”
尹初童一记手肘顶过来,她瞪着江逸道:“你懂什么,这就像我花了银子买了道山珍海味不舍得吃却叫猪拱了,你明白吗?”
闻言,徐迟桑的脸黑了。
江逸揉着肩膀道:“凶丫头,把新娘子说成猪不太好吧。”
闻言,徐迟桑的脸更黑了。
尹初童将银针抵着徐迟桑的喉头,冷喝道:“说,我尹初童有何不好,那个叫…叫…叫什么来着?”
“洛葶。”江逸提醒她。
“对,叫洛葶何处比我好了?”尹初童逼视着徐迟桑。
“初童是令天下丈夫钦佩的三绝,洛葶自是比不得。”徐迟桑毫无惧色,从容而答。
听了这话,尹初童收回银针,脸色微缓。
徐迟桑继续道:“情之一字,最是琢磨不透,最是强求不得,能让自己钟情的人,无论美丑贵贱,在对方眼中都是世上最好最珍贵的。”
徐迟桑突然对着尹初童庄重施了一礼。
他朗声道:“我与洛葶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今日终成眷属喜结连理,然,到底是耽误了初童一片真情,他日只要初童开口,徐迟桑定倾力相助。”
尹初童呆愣在原地。她快马加鞭来质问他,酝酿的一腔怒火就这么容易被徐迟桑三言两语浇得荡然无存,那她到底坚持的是什么?不是情吗?如果不是因为情,那又是因为什么?尹初童迷茫了。
江逸看了看尹初童,又看了看徐迟桑,再看了看尹初童,打圆场问道:“徐兄,我肚子饿着,不知哪里有喜饼先垫垫肚?”徐迟桑赶忙为江逸引路。
从徐府出来时天色已黑,走在空旷的长街上,尹初童问江逸:“我是不是很幼稚?”
江逸吊儿郎当回答:“岂止幼稚,简直莫名其妙胡搅蛮缠。”
尹初童颇为不快:“胡说,本姑娘才不是这样的。”
江逸不留情面道:“是吗?可在旁人看来就是这样的,人家两口子青梅竹马郎情妾意且有婚约,你非要插上一脚,却从始至终人家之间的情意不受你半点影响,你这一脚插得何其失败可笑。”
尹初童哇的一声哭了,江逸赶紧宽慰道:“别哭啊,你白白捡了姓徐的小子一个天大的人情,也不算亏。”
尹初童声音沙哑问:“真的不亏?”
江逸点头:“不亏,只要凶丫头需要他,他就会为你千金散尽鼎力相助。”
尹初童笑了,她吸了吸鼻子突然问:“你亏吗?”
江逸被噎住,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尹初童抽噎着:“臭小子,我心很乱,脑子也乱,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你对我好,可我对不公平,你很亏,对不起,你…你不要再对我好好不好?”
江逸给尹初童擦去眼泪,摸了摸她的头说:“不好,不管你喜不喜欢我,喜欢你是我一辈子的权利。”
还未等尹初童发问,江逸已答道:“姓徐的小子告诉我的,你说过的。”摸着尹初童头的手顺势捏着她脸颊的肉往外拉扯,江逸坏坏笑着:“凶丫头,不必觉亏欠,也不必愧疚,心乱了也可以抛开不想,你只需要活在当下是开心的就好,其它的,日后随缘吧。”
尹初童抬头凝视着江逸眼中坚定执着的光。此时明月当空,月光下,四目相对今夜再无话可说。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徐迟桑对于尹初童逐渐不再重要了,只是每每尹初童想弄明白自己对江逸的心思时,那心就跟她捉迷藏,还总把徐迟桑从记忆里拉出来当迷雾弹。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尹初童索性搁着不想,不管,不理。这一搁置就搁置很久很久的岁月。
言汝在婚礼上跑了,尹初童和玉琼苏赶到时只见昂然旁立的星隐营,满地尸体鲜血,琛王昏倒在雪地上,而他怀中的言汝已经死去。
她是医仙尹初童,疑难杂症只要有一口气在全不在话下,可她医术再当世无双对于死去之人一样无计可施。她是医者,也久经沙场战火,自是见惯了生死,但今日阿汝的死让尹初童重新彻底体会到死之悲痛。
尹初童伤心欲绝,江逸一直陪着她,他在她身旁坐下没有出言安慰,只是将肩膀凑过去任她哭得昏天暗地。
尹初童哭着哭着睡着了,江逸把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让她枕着睡得安稳舒适些,江逸就这么干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尹初童醒来,她看着江逸的睡颜,突然发现了一个自己一直忽略的事情,其实江逸是个风流美男子,其相貌气质不输徐迟桑,可自己怎地就从来没有发现呢。江逸等着她的一个答案,从年少等到至今,可她一直摇摆不定。但这次她想,就算现在还是不明白自己的感情,可也断断不能再耽误江逸了,江逸已经有太多的岁月蹉跎在她身上!
江逸醒来的第一眼看见了专注看着自己的尹初童,他咧嘴笑着摸摸尹初童的头。站起身时因腿麻踉跄了一下又跌坐在地上。
尹初童给江逸捏腿,捏着捏着眼泪就止不住的流。尹初童抬起朦胧泪眼对江逸说:“臭小子,我仍是蠢得不清楚自己的心思,可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所以呢?”江逸站起身,眼底尽是害怕。
“所以,不管对错一刀两断做个了结吧,今后各自随缘。”尹初童一字一顿说着。
腿不麻了,可江逸还是踉跄着后退,直到后背撞在墙壁上,他直视着尹初童,脸色是惨淡的白。
死一般的沉默,沉默中涌动着绝决,破灭。
仿佛过了一生那么长,江逸褪下腕上的红檀香木手串戴在尹初童手上,没有一言一语径自走了,走出尹初童的视线,走出两人交缠的岁月。
日子平静地过着,江逸与尹初童偶有书信往来,却是以朋友的名义,疏离的口吻在信上留下关心问候。
一年后,尹初童到舒城出诊,返回时绕道去了采禺县,在那里逗留了几日。听说采禺县的莲华寺很灵验便去了。
在挂满红绸的树下,尹初童与江逸不期而遇。两人手中的祈愿的红绸在风中飘扬交缠,就像两人分合聚散的缘分。
江逸道:“凶丫头,真巧呢。”
尹初童道:“是啊,好巧呢。”
江逸笑道:“既然相逢,何不一起吃个饭,我请你啊。”
尹初童也笑道:“好啊,听说这里的百色酒楼的菜肴色香味俱全呢。”
于是在百色酒楼的厢房里两人相对而坐,一度沉默无话。
江逸打破沉默的尴尬:“两个月前,苍灵谷主云游到了玢州,在我家小住了几日。”
尹初童点头:“嗯,师父信上说你过得不好。”
“没有,他瞎说。”江逸斩钉截铁否认。
似乎回到了两人一起厮混的以前,尹初童扑哧一下笑了:“师父信上还说了,你爹为了生意利益逼你娶个声名狼藉的女子,结果相亲的第二天那小姐主动解除婚姻,因此,你被你爹好一顿揍,哈哈,不愧是我认识的臭小子,快给我说说,你在相亲时做了什么才让那小姐知难而退的”她捂着肚子直笑。
江逸却敛了笑,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尹初童见了,收了笑容问道:“怎么了?”
江逸抬起头,目光恨恨地看着尹初童:“这…很好笑?”
尹初童道:“当然,如此劲爆的趣事怎能错过。”
江逸猛地站起身,看着尹初童的目光有些发狠,半晌颓然低下头自说自话:“是啊,我娶谁你怎会在意。”
尹初童听见了,翻了个白眼:“切,不说就不说呗,小气鬼。”
江逸炸了:“我小气,你得知姓徐的小子要成亲,不顾一切去找他,就算他不喜欢你,而我用了手段破坏自己姻缘的事情对于你来说就是一个消遣的乐子是不是?”
相识至今,无论尹初童怎么胡闹,江逸都没有真正对她发过脾气,这副吃了火药的样子,尹初童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好声问道:“臭小子,好端端的怎么回事?当时不都说好了吗,今后各自随缘的。”
尹初童的满不在乎成了彻底压垮江逸十数年来强撑起的坚强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愤怒,他不甘,他伤心,他痛苦,他像点了火的炸弹,爆发着所有情绪。“是,一句今后各自随缘就把我对你的情意撇得干干净净,你是解脱自在了,可我呢,我也想与你相忘江湖,可我做不到,还得强迫自己不去想你,不去找你,不再与你有任何情感牵扯,一颗心时刻煎熬着。”
江逸抬手指着尹初童道:“尹初童,你待谁都好,独独对我残忍。”
江逸字字句句的控诉指责,是两人一直逃避不愿面对的问题,是断不了的执念与痴恋,是说不清的亏欠和愧疚,是命中注定的情爱纠缠
江逸放下手失魂落魄地续续自语:“或许我就不该来采禺,就不必眼睁睁看着你把我的事情当做笑料。”
尹初童听着这话中表露出与自己相见的悔恨,心中一痛,莫名的恼火就压不住,她一拍桌子站起身,“是我脑子进水才绕道来这破地方,神经生锈了才去了什么灵验的莲华寺,心智不全才跟你这臭小子吃饭。”
其实两人心中一直挂念着对方,也为了这次重逢而满心欣喜着,可在气头上都在用着带刺的话语刺痛着在乎的人,也刺痛着自己。
空气中漫延着怒火,交织着感情与当下的怨愤。
江逸面无表情的与尹初童擦肩而过大步离去,待走到无人的胡同时,重重的一拳砸在墙壁上。江逸哭了。一颗完整的心在十数年的付出等待中一次次破碎,他真的累了。
而另一边尹初童看着几乎没动过的酒菜伏在桌上嚎啕大哭。
这久别相逢的一顿饭,没有把酒谈心,全是争执,最后不欢而散。
昔年尹初童被徐迟桑拒绝一片情意,她确实好一阵子难过气愤,可徐迟桑确实也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这一次,尹初童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彻彻底底知道江逸在她心上留下了一道伤口,不会让她疼得死去活来,却时刻提醒着她自己对江逸的伤害,让她愈发害怕听到有关江逸的一切消息,因此,苍灵谷上下也对江逸缄口不言。
初秋时,琅曦郡主和亲南黎,在玉琼苏出嫁前一天晚上,尹初童同她睡在一张床上说着心里话。
尹初童把与江逸吵架的事说了一遍,玉琼苏听完发表言论:“江逸说的没错,你确实对他残忍,情是何物,岂能说断就断,能忘的,从来是没有真正爱上。”
尹初童抱着玉琼苏的胳膊蹭了蹭,说:“嗯,我真的是罪该万死,好好一段顺利的爱情被我自己弄得乱七八糟,真真是作茧自缚自作自受啊——”
玉琼苏问:“你终于清楚自己的心了么?”
“嗯,可是,我把江逸弄丢了。”尹初童将脸埋在玉琼苏的胳膊上,吸了吸鼻子。
玉琼苏说:“他一直在等你,你还不去找他。”
“可是……我们那日后就断了联系,臭小子他不想见我,不理我了…呜呜呜……”尹初童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
玉琼苏拍了拍尹初童的手,道:“你的出息呢?当日要对徐迟桑横刀夺爱的初童哪去了?”
闻言,尹初童重重点头,下定决心宣告:“对,要是臭小子不愿意了,本姑娘就用强。”
第二天早上,尹初童目送着玉琼苏远去的马车,感叹着自己和两个好姐妹,都逃不过一个情字。琼苏与平安,阿汝与琛王,都是情比金坚至死不渝,可前者输给了家国使命被迫生离,后者败于权力算计无奈死别,相较之下,自己其实是幸运的,还来得及只羡鸳鸯不羡仙。
尹初童写信给江逸告诉他自己的心思,可一连寄了十二封信仍没等来江逸的一封回信。尹初童觉得江逸是心如死灰了,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尹初童都在犹豫着要不要死灰复燃去找江逸,直到这日,她听见三个求医的病人聊天中似乎提到玢州江家,便驻足听着。
“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富甲一方的江家就这么没落了。”
“没想到江家大少爷竟是个无情冷血的人,唉!最无辜的还是江家二少爷,那叫一个风度翩翩风流俊逸,在我们玢州可是数一数二的公子哥,造化弄人啊!沦落到这般地步,真是啧啧啧啧……”
“照你们说的,我经过玢州时还见过这江二少爷一次呢,确实凄凉可怜呐!”
话音方落,就被人抓住了手臂,尹初童红着眼眶问道:“你说臭小子怎么了?”三人显然被这架势怔住了,尹初童快哭了,“江逸,你们说江逸怎么了?”
还是玢州来的病人最先反应过来道:“三个多月前,江家老爷带着江二少爷外出做生意,不料出了意外,丢了朝廷的货耽误了国家正事,江老爷在提审的路上一口气没顺过来就这么去了,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总之江二少爷从牢里放出来时人已经傻了,江大少爷霸着余下的家产把他赶出家门了。”
尹初童松手跌坐在地捂着眼哇哇哭着,三病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哭了好半天,尹初童终于哭停了,收拾了行李当天就往玢州去了。
尹初童照着见过江逸的人提供的线索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找着,就这么找了数十天,尹初童崩溃了。
此时正是腊月,尹初童顶着酷寒在早上见过江逸的某个樵夫口中的某处山头找寻了大半天后,饥渴交加,疲累不堪,她一边呜呜哇哇哭着,一边手脚并用攀爬山崖。
“嘿,我看见你了,凶丫头。”突然从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惊呼。
尹初童抬头望去,只见上方巨石上蹲着的是正是自己苦苦寻找的人。
江逸蓬头垢面脏乱不堪,却是一脸天真无邪,有着世上最干净的眸子和最纯真的笑容,他朝尹初童伸出手,“凶丫头,我拉你呀。”
尹初童忘了哭,也忘了笑,将手放在江逸的手中。
尹初童一上山崖就哭个没停,江逸却一个劲傻笑着,尹初童哭得凶了,江逸瞧着瞧着也哭了。
尹初童抽噎着:“臭小子,你哭什么?”
“我不知道,看见你哭,这里难受。”江逸指着自己的心口道。
一句话就把尹初童的心塞得满满。鼻子更酸了,泪水又要夺眶而出,尹初童费了好大劲才将泪水逼回去没有继续哭,她擦了擦眼泪带着江逸下山。
尹初童带着江逸回苍灵谷,却东绕一地游山西绕一处玩水,硬是将原本七八日的路程走了两个月还未到达。
冰雪消融春已至,尹初童脱了鞋袜坐在溪边,光着脚丫拍打水面,江逸也脱了鞋袜在她身旁坐下。
尹初童看着安静拍水的江逸好一会儿,把视线移到天边浮云上,好似那里是一幕幕的回忆,她自顾自说着:“很久很久以前,你曾陪我去了临潮郡,我记得当地有一习俗,男子将编入自己头发的手绳送于心仪的姑娘以表心意,姑娘若是中意对方,便将手绳系于腕上以定此情,若不中意,便将手绳三日后归还,双方另觅良缘各不相干,因此,在临潮郡见到腕上带有手绳的女子便是名花有主的。”
尹初童转头定定看着认真专注听自己说话的江逸道:“我那时不知道这个习俗,以为又是你从那个摊上随手买来的,你给我手绳时又正巧我绑针包的绸带断了,我当着你的面用它代替了绑针包的绸带,臭小子,你当时心里一定很难受。”
江逸嘟着嘴点头,很是委屈不满道:“嗯,凶丫头不稀罕我还有好多好多次。”
尹初童心中一酸,低声道:“你原来都记得。”
江逸再次点头。
尹初童捏着江逸的两边脸颊肉往外拉,笑道:“哟,真的记得吗?那你说说最难受的是哪次?”
江逸口齿不清答道:“…徐……徐…”
尹初童一愣,松手道:“那时你留了封信走了,说说,你当时走的时候心中是个什么想法?”
江逸认真想了一会儿诚实道:“嗯…当时我想……嗯……老子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养大的肥猪崽倒叫别人宰了,真是郁闷至极,悲催至极。”他一字不差重复着当时心中想法,却也是照书念字毫无感情。
尹初童变了脸色,她跳起来指着江逸哇哇叫道:“我在你心里居然是只猪,哼,你臭小子又是个什么东西。”这话本是骂江逸不是东西,可傻子嘛,听不懂。
江逸仰起头歪着脖子挂着万物无害的傻笑回答道:“我是另一只猪嘛。”
尹初童心中一暖,像是吃了冰糖葫芦一起样酸酸甜甜的。
她扶正江逸歪着的头,无比认真,无比坚定,无比郑重地说:“以前我对你类似手绳事件的伤害不计其数,可那些已经过去了,我再悔恨也没用,但是现在,江逸,我清清楚楚认认真真地告诉你,从今以后,我眼里是你,心里是你,梦里也会是你,我要过去有你,现在有你,将来有你,年轻有你,老了有你,身边一直有你,就是死了也是葬在一起的,臭小子,你懂吗?”
这是尹初童生平第二次告白,第一次告白徐迟桑时,尹初童想法简单的很,也没有任何顾虑与杂念,甚至没有认真思考过是否真正喜欢;这一次,字字句句带着多少笑与泪,是十数年来反复确定才启唇出口的誓言。尹初童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动了。
可江逸,他睁着明亮清澈的眼睛看着尹初童认真地想了好久好久,然后坚定的摇头:“呵呵,不懂。”
尹初童吸气,握拳,仰天,抓狂,大喊,“苍天啊——”惊起林中一群飞鸟。
谷雨前,两人回到苍灵谷。五日后,尹初童端着药汁要给江逸进行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治疗。
江逸很听话地将药汁一饮而尽,然后乖乖躺在床上闭着双眼任由尹初童在他身上为所欲为。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夜幕悄悄降临,尹初童点起一盏灯看着躺在床上满头银针却睡得跟死猪一样的江逸。
尹初童俯下身去在他耳畔轻轻地说:“等你醒了,我们成亲。”
江逸足足昏睡了七日,醒来时环顾四周无人,撑着身子还没坐起来就被推门进来看见江逸醒了激动得冲过来的尹初童扑倒在床。
尹初童眼中闪着泪光,却摆起一副要债人的嘴脸,嘿嘿笑道:“臭小子,醒了呵,那我们可以清算旧帐了,这些日子的衣食住宿,诊金医费你打算怎么还呢?”
江逸故作为难:“我现在是一无所有,要不,肉偿?”
尹初童不屑地哼道:“谁稀罕你的肉偿,谷中正缺个打杂的,按市面上的工钱你干个七八年就算清了。”
“嗯,不知道是谁在我耳边说等我醒就和我成亲,怎么,凶丫头,要赖账?”江逸坏坏笑着。
尹初童捧着江逸的脸细细地打量着,深深地望着,许久明媚一笑,道:“不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赖。”
江逸看着突然温顺的母老虎,稍一得意,就端起大爷的架势道:“好吧,本少爷就勉为其难接受凶丫头的肉偿。”
随即屋中响起尹初童咬牙切齿的怒吼:“臭——小———子——”同时夹杂着江逸哎呦哎呦的叫声。
苍灵谷中正花开成海,且歌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