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邓溪燕《十年一觉郴州梦》
文/邓溪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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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的天气预报,一直说是会下雪还说冰冻程度也许超过2008年。一想,距离2008年恰好十年。杜牧曾有诗“十年一觉扬州梦”,我在郴州这十年也恍若一梦。
2008年郴州发生特大冰灾,全市上下抗灾救灾。最冷的时候,停电停水,我在房子里都烧起了从没用过的煤炉子。但是并没有放假,小区的路天天结冰。先生的车里放了一把铲子,每天清早起来铲冰,然后开车上班,与同事一起上路铲冰。我带着小孩天天猫在被窝取暖,到处打听哪里可以给手机充电,哪个宾馆可以自己发电,奢望可以过去开房洗澡。菜价飞涨,人心惶惶,仿佛在遥远而陌生的部落里作客,终日提心吊胆。
现在回想那段日子,物质的艰苦似乎无影无踪,心里的痛却挥之不去。最冷的日子,我敬爱的外公重病在床,正月初五与世长辞。
冒着漫天冰雪回乡下奔丧,似乎经历了一生中最冷的一段。乡下的白喜事办得非常隆重,灵堂上“当大事”三个字高悬于门楣。恰逢正月,打工上班的都放假了,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外公88岁高龄辞世,在乡人看来是高寿,是有福之人,也就是标准的“白喜事”。乡下的风俗还特别愿意带着小孩来烧香,沾沾高寿老人的“喜气”。我却始终笑不出来,悲戚难胜,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回去的第二夜是外公在人间的最后一夜。乡下风俗是闹丧,大家要坐至天明,送他最后一程。这期间,乐队会搞一台乡村音乐晚会。我们在田间燃起篝火,围坐一堆。那个寒夜里的乡村音乐会至今难忘,乐队的歌手都是草根级的,个个声音高亢。晚会中,歌手们为了赚外块,还推出了点歌档目,五块钱一首。工商局的柏文大表哥直接点了一百块钱,大家纷纷效仿,令乐队歌手们心花怒放,他们几乎把会唱的歌唱了个遍,最后连《路边的野花不要采》这样的歌都出来了。我当时听了感觉特别无语,想笑却有点笑不出来,看着疲倦的外婆,我有点不恭敬地想,地底下有野花采吗?
那个寒夜很快过去,回到城里,水电供应都恢复正常,冰灾过去了。一转眼,又过去了十年。这十年,恍若一场梦。夜晚睡觉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外公,几多次“夜来幽梦忽还乡”的情形也没出现过。迷信的说法是说他老人家在地下过得很好,也说我对老人家生前孝顺而不忍托梦惊扰。但是在很多个没有入梦的时间,我却忍不住思念外公。夏天我担心他在下面会热,冬天则忧虑他会穿得不够。我始终没想明白灵魂的有无,有时真的还希望有,这样我也就无须为外公的冷暖耿耿于怀了。
外公出生于旧社会,他的一生有着鲜明的时代烙印。他幼时读过几年书,一生耕读传家。他身材高大,年轻时更是玉树临风,据说远走广东挑盐走脚时还收获了美女的芳心。他十八岁成婚,婚后不久就被抓了壮丁,两年后从中印边界步行逃回。解放后做过高级社主任,大跃进时因为不满浮夸风说了两句实话被打倒,以后偏居乡下一隅,抚育孩子,勤耕苦读,直至寿终正寝。
外公能干,农事里里外外一把手,政策好的时候,他总是能把日子经营得红红火火。他治家待人的准则就是《增广贤文》,并身体力行。关于“克己复礼”这一点我认识最深刻的就是在外公身上。小孩子不懂那么多,幼时的我只知道外公每次外出作客都吃不饱,那时觉得好奇怪,后来才知道这就是乡贤之风。他一生都不曾占人一丝半粟的便宜,总以“吃亏是福”为原则。我成年后行走于社会多年,始终脸皮薄,吃亏与被吃亏,如云淡风轻,不复萦怀,大抵就是这种神奇的家学渊源与涵养所致吧。
外公一生光明磊落,治家严谨。中国有句俗话“清官难断家务事”,外公养育三子二女,人丁兴旺却和睦相处。无他,教育子女他始终坚持谨言慎行,以身作则。若有批评,只针对自己儿女,从不说媳妇与女婿半个字不是。我从没见过像外公这样无私的农村老人,我有三个舅舅,在计划生育时期结扎了两个,没有结扎的那个舅舅是因为部队从军,没有这种要求。在乡下,一般结扎都是妇女,只有我们家,两个舅舅全部结扎了,十里八乡找不出第二个。就这一件事,足以让家人及乡民对外公肃然起敬。
我的外公并不是什么伟人,但在我的心灵深处却是一个伟大的存在。我小的时候,他抱我于怀,给我温暖,牵我小手,漫步田野,和颜悦色与我讲故事,絮叨人情世故。在我童年的心里,那是一脉温情悠悠的幸福的港湾。
十年飞逝,恍如一梦。在这个梦里,外公已不在人世,不能与我对话,不能欣赏我的点滴进步与欢乐,不能为我生命的精彩喝彩。但我却始终忘怀不了外公清瘦的身影,不能忘怀他那坚毅的眼神。
十年一觉在郴州,世界发生了深刻变化。外公却长眠于青山之下已经十年。堪可笑慰,人生无悔,我还在这个城市继续追梦。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