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岁月 | 投亲靠友 华师毕业分到洪湖教书的四哥

1970年开春就传来好消息,要从知青中招工,意外之喜扰乱了心中的一潭静水。三位新堤知青三天两头请假回家打探信息,我也是心神不定,但依然按兵不动,照常出工。队里的伙伴们不时地调侃,回城后别忘了赵家台的乡亲哦。招工的条件再清楚不过,贫下中农推荐。大队党支部已明确表态,我是第一人选。但我还是忐忑不安,因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招工后遗症

当年镇里知青招工推荐工作办公室主任是原镇中学的一位行政干部, 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是我四哥主持的造反组织的对头人物,现风头正盛,他的一位侄子正好与我同一知青小组。我很清楚,我对他侄子前程构不成任何威胁,只希望他不至于与我作梗。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夏夜,旧仓库到处漏水,篾席天花板上老鼠疯狂四窜,我也无心去搭理。白天里,两位知青去武船厂报到, 知青办那位的侄子被内招至县港务局,当时尚未有公务员一说,同样的理由还是“革命需要”。随便吃了点剩饭后,我借口想睡觉,赶走了一帮无言宽慰我的年轻伙伴,吹灭了煤油灯后,却难以入睡。夜深了,雨渐小了些,响起敲门声,迎进来我四哥,他从十里之外带来了一锅“五味杂陈”与一瓶酒,依然是一夜无言无眠。天欲晓时分,四哥告辞时说:他的近况很微妙,可能要进学习班,叫我多照顾好自己,无事尽量不要去镇中学。

看着四处通风漏雨的空旷仓库,我知道生产队绝不会赶我走,但我不能一人继续占有它,队里很穷,无力也不可能再为我一人盖新房。鹏程刚刚娶了新媳妇,我决不能重返赵家;另外两位最要好的万国与树清各有媳妇与妹子,还有长辈双亲,家里无空房,只有再寻一较宽敞的农家暂且安身,于是我找到了邓姐。

邓姐不过二十三四岁,老公是复员军人,在武汉郊区的一个基层政府机关工作,长年不在家,用复员费加工资新盖了三间青砖大瓦房。除了堂屋,邓姐带着两个幼儿住一间,正好空一间。我小心翼翼地试探她,可否借我一间暂住,她立马答应了,真爽。可我何以回报?只有两个办法:从队里多挑些稻草,向队长多申请些米谷,队长圣达、副队长昆达与保管万国均看在眼里只当没看见。邓姐说了,她不在意这些小事,有老公每月的汇款,她也无须出工挣工分。话是如此说了,闲言碎语还是不时传到我耳边,邓姐不常出工,也不知是否听得到。

我笨手笨脚的,无法分担什么,只能是担水。有一天,老远看见几位年轻媳妇在河边洗衣,嘻嘻哈哈,见我挑空桶来,相互做鬼脸,都不吭声了。我也不想明究其里,一媳妇突然问我:邓姐晚上去你屋里吗?一堆人哄堂大笑。我当时羞怒难堪,涨红了脸,无言以对。在那个纯真而愚钝的年代里,我真的不谙风情,也不懂爱情。可是突然顿悟了,我的冒失行为给同样纯真的邓姐已造成了极大伤害。可我将何处去?

就在我尚未想好新住处的时候,队里小伙伴悄悄告诉我一个最担心的事:你哥哥挨批斗了,镇上满大街都是对着他的黑字大标语。

我的四哥叫迅哥儿

四哥从小就是我的榜样,敬老爱幼、勤奋好学自不必说了。我从一中初中部升至高一,第一天班主任吴老师就对我说:你不如你哥,你哥品学兼优,助人为乐,大爱无私,要好好向你哥学习。原来四哥的高中班主任也是吴老师,四哥考上华中师范学院后依旧是年年优秀,当上系学生会主席。毕业分配时,全系只有一个留汉名额,就是到一中,是母校点名要他。他却毅然放弃,将名额让给一位有语言障碍的同学,这位同学恰又成了我的老师。人生虽然不缺机会,在那个把一切献给党的环境下,在走向社会最关键的开始,四哥奉献了唯一唾手可得的机会,最终造成了大半生的坎坷与磨难。

四哥高大清秀,骨子里渗透出一股书卷气质,待人宽厚友善,秉性谦和忍让,明知吃亏也是乐呵呵的,不像我凡事非要理论出个是非曲直。他在中学和镇上引人注目,人缘极好。父亲给他取名“训”,周围读过鲁迅小说的人给起绰号“迅哥儿”。如此良善驯服的书生之辈居然当了一所中学造反组织的领头,真是鬼使神差,不合常理。其细节我也所知不多,但按非常时期的非常理推断,但凡是胸怀社会责任,心存正义感,崇拜领袖和英雄的热血青年,被大革命的潮流所裹挟,成为造反派是必然的结果。这样的书生无一幸免地要被政治愚弄、抛弃、迫害,成为牺牲品或祭品。

我不敢去看大标语,更不敢去探望四哥,因为我不敢想象在监视下如何面对他,因为或许对他更像是一场煎熬。听到乡亲们述说他独自一人在烈日与暴雨下接受声讨,想象他在关押室里日以继夜地被拷问,我一筹莫展,不知所措。

有一天,来了一位老师,是我认识的和四哥比较亲近的同事。他与我私下里说了一些细节,正如我的预感一样,此事的始作俑者就是那位知青办的主任,因为省里也正布置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省城的各单位造反派头头都关进了学习班,四哥正好被这位运动健将抓了典型,欲置于死地而后快。这位老师也是忧心忡忡的,临走时含蓄地向我表示害怕火烧到自己身上。在这方面我毕竟比这位老师还有经验,深知所谓坦白从宽,立功不咎的政策内涵。当即表示,我立马去探望四哥,我知道该怎么说。

下午我去中学打听到学习班的地点,没有理由不让我见,当然是在知青办主任的监视下。四哥精神恍惚,两眼深陷,布满血丝,他说:你怎么来了?我说:爸爸妈妈来信问,为何两兄弟长时间均未给家里写信,是不是工作、农活太忙?身体可好?我已写好报平安的信,顺问你有何补充。四哥说:“就说一切均好,千万不要告诉家里受批斗之事。你须安心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无甚要紧事不要上中学来。”

我回答说:“我在队里生活很好,农民对我很爱护,还有中学的老师也来过我处,问有无困难需要帮助。我会注意身体,尽可不用担心。我希望你在学习班里,认真学习毛泽东思想,深刻检讨自己在运动中所犯的错误,要相信党相信群众,老老实实接受党组织的审查与群众的批判。”说话中,有人喊知青办主任去查找一份资料,我急忙补充说,我知道你们未搞过武斗,没有犯法,也没有后遗症,运动后期不能把你怎么样,尽量不要扯连其他人,节外生枝会有更多的麻烦,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扛不起来的。说完后,我不管四哥是否听明白,就告辞了。

一个月后,我听乡亲们告诉我,学习班结束后,四哥下放到另一公社劳动。他有丰富的农村实践经历,农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还当过县农科所的技术员,比我强多了,他到了农民中间,如鱼得水,我自然就放心了。

又过了不知多少天,听一位乡亲说,你哥出事故了,大腿被铁锨切中,鲜血四溅。我当天寻到他所在的小队,他仍在出工,只看到新愈合的创口。他满不在乎地说,快一个月了。原来是切断了股动脉,十多位乡亲抬到镇卫生院,争相献血,转危为安。我问他是否记得在学习班里我说过的话,他说,你多余说那些话,太冒失了,弄得不好你也会受牵连,你担心我会出卖朋友吗?当然不会,四哥是我永远信赖的迅哥儿,可惜没有小说中迅哥儿的幸福,更没有历史里的迅哥儿那么幸运。

祸中有福,当地一位农民的女儿看中了四哥,在农村成家后,又重返原中学。尽管政治上永无出头之日,但在教学业务方面,依然是不可缺少的依靠对象,同事欢迎他,学生喜欢他,农民信任他,业务领导也认可他。苦难中唯一安慰是有了儿子。一家人均须吃高价粮,唯一的经济来源是长久没有涨薪机会的工资。可更不幸的是发现儿子先天智障,也不知是老天可怜,还是有意磨难,又赐给了一双健康儿女,日子却更艰难了。我参加工作后,工资很低,婚后粮票有余,将我家粮票积攒后换成全国或湖北粮票给他寄去,只能帮这点小忙。

超负荷的生活担子压不垮四哥健壮的身体,无限度的苦难摧不损他乐观豁达的精神状态,一年四季从不生病,也从不抱怨。他就像长在石头夹缝里的小草,任人践踏压迫,总能顶开石头,顽强坚韧地生活着。他爱家人、爱祖国、爱事业、爱学生,关心爱护周边的所有人,唯独没有他自己。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假如,我也已经不相信任何未来的许诺,可是我最不愿看见的事情还是无可挽回地发生了。

无情的岁月过早地透支了四哥的健康,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大病轻易地击垮了他的最后抵抗。在告别的眼光里,我读懂了对生活对亲人的无限眷恋,在临终的留言里,我听到的是对后代的千叮万嘱。四哥终于可以卸下责任的重担,可以安心地休息了。希望四哥在天国里不会再受磨难与歧视,希望共和国不要再摧残中华民族的优秀英才。好在可以宽慰的是,床边的儿女婿媳孙辈围绕着,守护着,他们均已学业有成,终于回到家乡武汉,拥有各自的称心事业和幸福生活,四哥的青春梦想正在由后代继续延伸。

打捞江城记忆  钩沉三镇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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