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亨利•米修:魔法
亨利·米修(Henri Michaux, 1899-1984),生于比利时,当过水手,还爱画画,后入法国籍。长于散文诗的写作。程抱一有介绍过,发在香港的杂志上。 [遥远的内部] (Lointain intérieur)出版于1938年,选译的魔法('Magie’)是开篇。
魔法('Magie’)
一
我一直都很烦躁。就做了个尝试:
放个苹果在桌子上。再把我自己放进苹果里。会多安静!
看起来简单。我试了二十年,失败了二十年,不断从头来过。放弃?在这活得混混沌沌的小球面前,我会感到窝囊。也许吧。在底部没什么好想法。
于是,我又想了个对策,和斯海尔德河结合。
我来到了埃纳省,看到斯海尔德河波涛汹涌。许多巨大的船只躺在河流的怀抱中。这河,是条真正的河。
我决定和这条河合二为一。我就整天站在河提上,可总被乏味的景色分神,看来看去。
然后,不由自主地,开始看女人;这个,河流中不行,苹果中不行,大自然里任何事物中都不行。
于是乎,斯海尔德河和许多感触。怎么办?瞬间,我抛弃了一切,来到了……,不是河里,至少不完全是。河不停的流(多不容易),流向荷兰,在那里找到了大海和海拔零度。
还是回到苹果吧。这次,我做了不少摸索和实践;说来话长。离开,不合情理;解释也一样。
不过,就用一个字来概括。一个字,忍。
进入苹果后,我被冻僵了。
二
一见她,我就想得到她。
为了征服她,我先散布出许多原野。这些温柔、友好、可靠的原野从我眼中出发,向外延伸。
含有原野的想象和她相遇,不自觉地,她在其中漫步,陶醉于其中。
使她安心后,我占有了她。
休息过后,忧虑过后,我又是原来的我了,我的长矛,烂衣服,裂纹又再次出现。
她感到寒冷,知道错看了我的为人。
她离开了,脸上是失败和空虚,像被偷了一样。
三
难以相信这很自然,并已是众人皆知。我的椅子离办公桌上的台灯不到两米远,我在上面圆睁着眼,经过长时间的努力,终于抛给她一个媚眼,而自己已经缩成一个密度极高极特别的球。
我被周围的证据孤立,有一种奇怪的感受。
我想,只要把床垫裹住全身,无论炮弹还是炸药都奈何不了我。
如果令人忧虑的根源消失一段时间,事情会变得简单。
此时的我,像墓穴一样一动不动。
四
牙放出针扎我,快穿到鼻子了。可恶!
用魔法?这主意不错,可得把精神集中到鼻子下面。那就失去平衡了!挺犹豫的,目前我正研究语言。
正忙着,蛰伏了三年的耳炎醒了,开始在我耳道深处打小洞洞。
既然走投无路,那就背水一战。反正难以保持现有的平衡,还不如找另一种平衡。
于是,我放下工作开始集中精神。在三、四分钟内去除了耳炎(这是条老路)。而牙痛耗费了我双倍的时间。那地方太诡异了,就在鼻子下 。最终,把它们都消灭了。
第一次用会觉得惊奇,其实道理很简单。难点是找到痛的位置。集中精神以后,就向目的地出发(暴躁的人无法集中精神,他会浑身都痛);然后切开它,盯着它,它会变得越来越小,比针尖还小十倍;但千万别掉以轻心,而是更加小心,并把喜悦丢过去打它,直到一点都不痛了。这就是找对位置了。
现在,要静静呆着。辛苦五分钟,就要一个半或两个小时的平静和麻木。这指那些不特别强壮,天分不是特别好的人;另外,这也是我需要的时间。
(由于感染,会有被压迫的感觉,感到有硬块,和刚注射完麻醉剂差不多。)
五
我现在很虚弱(从前更是如此),以至于不敢让我的思想和其他人的重合起来,因为一旦这样,我的思想就随即投降,被吞噬,完全受其控制;不管怎样,我留了个心眼,就是保持我自己只是我自己。
得益于我这本事,使我的思想和别人的思想没有机会重合,可以在全世界放心的通行。
更妙的是,等我够强了,我就挑战最厉害的人。他想把我怎么样?我已经如此锋利和细致,将来到他面前时,他根本找不到我。
- 于木译,2008.
信
我从曾是明朗无比的国度写信给你,我从一个裹着阴暗大衣的国度给你提笔。
这么多年了,我们都还活着,活在降着半旗的塔里。
唉,夏日,中了毒的夏日!
从此以后,记忆总是深陷于那一天,停滞不前。
钓在钩上的鱼无比地想念水,无比地想念,这难到不是很自然吗?
在山坡的最高处,长矛当胸穿透,
从此,生命再也不成为生命,那个冲破神殿大门的一刻。
我们相互询问,不知如何是好,我们谁也不比谁知道得更多。
这个人手足无措,那个人狼狈不堪,所有的人都心慌意乱。
平静消失了,智慧不比一口气更持久,
告诉我,有谁在脸颊上挨了三支箭还能装作若无其事?
有些人被死亡带走,有些人在监禁、饥饿、流放与不幸中沉沦。
寒冷如军刀穿透了我们,卑鄙与阴险也在我们之中降临。
在这块土地上,还有谁能够承受抚心的欢吻?
我与酒相会是一首诗,我与女人相会是一首诗,天与地相会是一首诗,
但我们听到的诗却麻痹我们的领悟。
大痛中唱不出歌,艺术如青玉的斑纹嘎然中止,
浮云飘过,岩石的般云,桃子般的云,而我们也如飘过的浮云,填满着痛苦的徒劳的力。
我们不再喜爱白天,它咆哮的厉害,也不再喜爱夜晚,它被忧虑所包围。
万籁只叫人沉落,没有一丝声音给人以依靠。
我们的生命有如我们苍白的脸孔,疲惫。
世事很重,夜也重,但重又如何呢?
千万颗星星也照不亮一张床。知者不再知,他们随车而颠,随轮而转。
“保留自己于自身?”
别妄想了,而孤独的房屋不能独存于鹦鹉横行的小岛,坠落中可鄙现出原形。
纯粹的不再纯粹,露出的是固执与憎恨。
在坠落时的尖叫中露出,在鬼魅般的闪躲中露出。但伟大,它从来不出现。
隐秘的热情,永别的真理,石板的沉默,被刺杀者的痛喊,
我们的一切不过是冻结的休息和燃烧的热情的总和。我们的路是丧家之犬的路。
我们未曾在沉默中认出自己,在呐喊声中也未曾,在洞窟中,在异乡人的手势中。
旷野依旧无动于衷,太阳也不曾在意。
我们自照,在死亡的镜子里,在被亵渎的印章的镜子里,在滴血的镜子里,在热情拦腰折断的镜子里,在
当众凌辱的污镜里。
我们重返混浊的源头。
pierre 译
我从遥远的国度写信给你
1.
我们这里,她说,每月只出一次太阳,那光还转瞬即逝,哪怕好几天前我们就开始拭目以待。
然而无济于事。天气无情,阳光如此吝啬地守时。
只要有阳光,我们就得赶紧操劳于整个世界的事务,于是无暇彼此凝视。
只有等待入夜才能匆匆相爱,然而,侏儒却不断降生,带来麻烦。
2.
当你行走于乡间,她继续向他倾诉,也许会在路上遭遇一些巨大的实体。
那些山峦,终有一日你只能向它们屈膝。
抵抗只是徒劳,你从此无法前进,甚至只能伤害自己。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刺痛你。如果想刺痛你,完全可以谈论其他。
3.
这里黎明灰暗,她还在说。其实以前并不是这样。我们不知该责怪谁。
夜里,牲口哭号,悠长如同笛鸣。我们满心同情,除此以外还能怎样?
桉树香萦绕我们:平静是一种赐福,却无力守护我们,你以为它真能守护我们吗?
4.
再对你说一句话,或者,只是一个问题。
你的国度里也有水的流动吗?(我不记得你是否告诉过我)它也冷得让人发抖吗,如果真是
这样?
难道我喜欢这样?我不知道。水冷时我们如此孤独。水热时却又是别种滋味。又怎样?我该
如何选择?你又会怎样选择?坦白地告诉我,怎样才能彼此敞开心扉?
5.
我从世界的尽头给你写信。你必须了解。树群总在颤抖。我们收集落叶。它们的经脉繁复得
惊人。又是为了什么呢?它们与树之间不再有任何关联,而我们不必为之烦恼。
生命可以在没有风的世界上继续吗?抑或,一切都只能别无选择地颤抖,无休,无止?
甚至在屋里都存在着这些隐匿的距离,如同随时可能迎面扑来的怒火,如同严苛的生灵,它
们从你身上榨取秘密。
我们一无所见,除了那些可以视而不见的微芥。
无物存在,而我们颤抖。为什么?
6.
我们这里的女人都喉咙紧缩。你知道吗,虽然我非常年轻,另一些时日里更为年少,我的同
伴们也是。这意味着什么?其中的恐怖勿庸置疑。
在另一些时日里,就像我对你说过的,我们更为年轻,所以满心忧惧。这样的混沌也许已被
人利用。有人也许对我们说过:“看到了吗,我们要埋葬你。这时刻已降临。”我们在想:
“确实如此。今晚我们真的会被埋葬,因为他们已郑重宣判。”
那时我们不敢全力奔逃:气喘吁吁地到达终点,一头冲向那条壕沟,没有时间说一句话,没
有呼吸。
告诉我,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7.
经常地,她还在向他诉说,狮子出没于村庄,它们行走得旁若无人。如果我们不去注意它们,
它们也不会注意我们。
但如果见到一个年轻女子在面前奔跑,它们无意为她的焦燥道歉,不!它们当场吞食她。
所以它们经常巡游于村庄周围,无所事事,否则在其他地方它们也只是打着哈欠。
8.
很久很久以来,她向他坦白道,我们一直在与海洋作战。
极其难得地,海湛蓝而温柔,甚至可以被认为是快乐的。但那从不持久。她的气味早已泄漏
一切,腐朽的气味(如果不是她的苦涩)。
这里我应该解释海浪的行踪。这复杂得可怕,而那海。。。我祈求你,信赖我。难道我会要
欺骗你?她并不只是一个词。她并不只是一种恐惧。她存在着;我向你发誓;人们时常面对
她。
谁?为什么,我们,我们见到她。她从远方而来,与我们厮杀,恐吓我们。
你到来时可以自己见她,你会瞠目结舌。“这。。我要。。。”你不知如何开口,只是被她
震慑。
我们肩并肩注视她。我很明白自己不会害怕。告诉我,会有这一天吗?
9.
我无法离开你,当心中还有疑虑,她说,缺乏信任。我应该再同你谈海。但障碍犹存。海潮
奔涌,却不是她。听着,不要生气,我向你发誓,我做梦也不会欺骗你。她就是那样。无论
千军万马如何高涨,她会在一点沙面前勒马。她多么擅长此道。她多么渴望再向前一步,但
这,已是故事的全部。
今后,也许,有一天她会迈出那一步。
10.
“我们前所未有地被蚂蚁围困,”她在信中写道。它们惴惴不安地全速推动尘土。它们对我
们毫无兴趣。
谁也不会抬起头。
它们的社会拥有所能达到的最高封闭性,哪怕一出门它们就四下溃散。那些深思熟虑的谋略,
什么当务之急。。。都不重要。。。它们只在乎彼此。。。无论在何地。
至今都没有一只蚂蚁向我们抬起头。它宁可被碾碎。
11.
她接着向他写道:
“你无法想象天空上的是什么,不亲眼所见你无法相信。所以现在,那。。。但我并不打算
马上告诉你它们的名字。”
它们气势汹汹,几乎占据整个天空,却轻若无物,它们如此巨大,却只有初生婴儿的重量。
我们叫它们云。
的确,水来自它们,但并非出自挤压,或者重击。这毫无用处,它们其实一无所有。
但是,它们如此坚忍不拔地占据了漫长,宽广,而幽深的空间,它们层峦叠嶂,最终成功地
使几滴雨水坠落,是的,是水。而我们竟浑身尽湿。我们在暴怒中奔跑,因为屈辱的被囚;
谁也不知它们何时会施舍这些点滴;时常地,它们静止数天而无所举动。于是我们坐在家中
徒劳地等待。
12.
这国度里缺乏抵抗寒冷的教育。我们对真理一无所知,当一些事发生时,我们不知所措。
这是当然就是时间。(你那里也是这样吗?)你必须提前一点到达;明白我说什么吗?只要
提前一丁点。你知道抽屉里跳蚤的故事吗?是的,当然。难道你不认为这是真实的吗?我不
知还有什么可说。什么时候,我们才能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