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友老黑
本文作者:苏永胜
老黑并不是我记忆中第一只自家喂养的狗,但却是与我关系最为要好的狗。作为我平生结交的第一个至亲密友,它一直陪着我顺着懵懂的童年尾巴溜下去,又跃上了野蛮无忌的少年脊梁。
初识老黑时我方八岁,已经能够一口气吃二十个饺子加两张肉饼;它刚出满月,大半天只能吃一个馒头多一点。给它起名字的那一日也甚是平淡无奇,我坐在小板凳上一小块一小块地将馒头掰开泡在水里,它一口一口地吃下去,由于身子太小,脑袋太大,低头太猛时总会一跟头翻倒,于是我还得不时地腾出一只手来摁着它的腰助它平衡。看着它“奋不顾身”地吃,我想到似乎应该给它起一个名字,叫什么呢?脑子走神,手就慢了下来,它抬起头来用黑汪汪的眼睛盯着我很不满意地“哼哼”了几声,我才发现它并非全身乌黑,前胸居然有若隐若现的一小撮白毛。那就叫老黑吧!见白毛而叫老黑,到现在我还是没法理清当时这种起名逻辑是如何推导的。我唤了一声,老黑居然很欢快地点了点它的脑袋,想是同意了。事实上,直到此后二十年,我才知道老黑是有着一个响亮的学名的,堂皇若大国气象、悠然具归隐高风,叫做“中华田园犬”。
像极了幼时的老黑
时间是把杀猪刀,未及岁月消磨,老黑已飞速长大。才满一周岁,老黑已不仅可以把前腿搭在我的肩膀上试比高,甚至可以衔着我的衣襟倒拖十余步。老黑常常在吃完它自己的一盆食之后,又去猪食槽中凶相毕露强取横夺一番,偌大的一头肥猪只能恭立在侧耐心等候,稍有不敬即有豁耳之虞。但老黑对我始终是温顺的,只需唤一声就会弃了食盆摇着尾巴晃着脑袋走过来。
一日,肥猪不堪凌辱,焦躁起来,忽地一头撞开大门夺路而去。老黑大怒,一声低吠后便要去追,不料想我斜刺里冲过来嚷道:“老黑,村西头有兽医洗羊,同去同去!”于是同去。“洗羊”就是给羊洗澡。具体操作是将一只只羊鱼贯掷入一个充满防疫药水的大水池,翻滚挣扎一番后会游着从另一端出去。每逢此时节,村中群羊毕至,呼朋引伴,齐声唤,前头才洗了三十三,场面煞是壮观。我和老黑在旁列席观看,老黑蹲坐一旁岿然不动,只是伸着舌头呼呼地喘。但我远不如老黑淡定,按捺不住,一时间欢呼跳跃踹入了羊群,却忽略了羊群中的那头威名远播足以令众伙伴人仰马翻、谈之色变、闻风潜逃的盘角公羊。待到想得起来为时已晚,眼见着那厮低首顿足,后双角前驱直冲过来,临敌经验不足的我却两股战战呆若木鸡,耳边只是轰响着单田芳老先生常说的那句“我命休矣”。不料一道黑影从斜刺里杀出,却是老黑前来救驾,只一侧、又一扑,已经叼住了盘角公羊的一耳,再一挣,但见数点血光迸出,公羊已落荒而逃。待我回过神来,却看到面前的老黑依旧是一副低眉顺目摇头摆尾的摸样,只是胸前的白毛上缀了几点鲜红。眼见得搅乱了洗场,群羊乱奔间村中父老大声责难,我忙携了老黑,一人一犬飘然离去。
少年心性最是奇怪。又一日,我在悄悄拎出父亲才开瓶的二锅头抿了数口后,深觉滋味无穷,于是就想着应该与老黑有福同享。不料老黑并不领情,稍一闻便抽身欲走,我大急之余又生灵感,迅速将一大碗剩菜连同半瓶二锅头一道倾入了老黑的食盆,为增加诱惑,又给盆中搅入了两勺猪油。老黑终于把持不住,几口下去吃得干净,于是跟在我后面一同去玩。才出大门就觉得身后似乎有所不妙,回头看时,老黑正喘着粗气缓缓地瘫倒,空翻着一对布满血丝的白眼珠无辜瞧向我。大惊失色的我赶忙冲到近前一把搀住,勉力拖着它摇摇摆摆地回归窝中,老黑无限委屈,在呜咽声中睡着了。这一觉竟然一睡就是两天,中间百唤不起,只是偶尔清醒那么一小会儿,将它的黑眼珠间或一轮,但随后又不省犬事了。只剩下我空自陷入到焦灼和悔恨中去,期间又悄悄潜入自家草垛里偷拿了数枚鸡蛋,准备在它酒醒后给予补报。
集邮见戊戌狗票内心忽惊,其形神绝类老黑,可惜并非通体发黑而惟胸留白
事实上,我和老黑的故事也并非总是那么暴力与荒诞。乡间的夏夜总是凉爽而幽静的,我常常带着老黑一路东去,深入到麦田中间,我仰面躺着,枕着胳膊看满天的星星。耳边的蛐蛐啾啾声此起彼伏,远处偶尔传来羔羊寻母的呼唤声,天上的星星真多,有些或明或暗地不断眨着眼,而天空正中有更多的星星朦朦地结成一片但并不眨眼。我也常会看到一道细光从半天划过,应该就是流星了吧。老黑蹲坐在一侧,竖着耳朵不断四处转头搜寻着什么,但每隔一会儿就会低下头来看着我,并且用冰凉的鼻子在我的脸上碰一碰,怪痒的感觉。呆得厌了,就站起身来回家去,此时的老黑却不如我般淡定了,撒开腿反复飞奔着,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惊起蚂蚱无数,噼噼啪啪地四处蹦跳开去。
年少虽然金贵,怎奈春夏交替相催!数年恍惚而过,我已经离家住读求学,半年才能见得老黑一面。每次寒暑假结束,我都要起个大早,坐着农用三轮车在“突突”声中一路远去,回头总会看到老黑渐渐变小却依旧奔跑着的身影。每次放假回家往往会徒步走一大段的路,我都会在离村还有二里多地的时候大声呼唤老黑,不一会儿就看着烟尘滚滚间老黑狂奔而来,热烈拥抱一番后,一路回家去。
郎世宁《十骏犬图》之苍猊,也很神似老黑,只是憨厚有余、灵动不足
谈起老黑,父亲总会抱怨它的毛病,一只狗,管的事情“太宽”,大半夜总会因为听到一点响动而跑遍全村查看个究竟。
老黑的命运终究不妙。似乎在一夜之间,各种各样的毒鼠药就侵入了村子。起初似乎有效,总会看见大大小小的老鼠死尸遍布四处,但随后就有点不太妙了。死鼠被猫吃了,猫死;死猫被狗吃了,狗死。有一家将麦子浸了药洒在房顶上药麻雀,但从此村里的鸽子也就绝迹。我对老黑也日益担心起来,虽然它总能够吃得很饱也并不去搜寻那些死物。放暑假的一日傍晚,我正在家中坐,耳听着院子里老黑一阵凄声叫,冲出去时已经看到它在口吐白沫。我发疯地找绿豆,磨碎泡开,父亲端着碗,我抱着老黑,掰开嘴灌下去。但却是徒劳的,老黑未有丝毫好转的迹象,不断抽搐着,凄惨地叫了大半夜,终于没有力气再挣扎了。我使劲把它抱起来,老黑已不会伸舌头,只是喘着气,那双依旧乌黑的眼睛却从来没有这样无神而绝望地看着我。我低下头,老黑拼力用它更加冰凉的鼻子最后碰了碰我的脸,从此不再动了。
我木然地坐在地上,始终无法接受老黑的离去,更无法相信它会因为吃了死鼠或死猫而死,它从来就不去碰那些死物的!
当天夜里,村里的一家丢了四只羊。
老黑管得太宽,它阻挡了蟊贼的路,被投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