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亮短篇小说】起山药(三):开工

本文作者:黄金亮


【黄金亮短篇小说】起山药(一):雇工

【黄金亮短篇小说】起山药(二):路上

五十公里的路程,有四十公里都是柏油马路,乡间小路大约不到五分之一,我的车好在也是SUV,上了土路后一阵摇摆颠簸,直接就到了地头上。

远远就看见一片人影晃动,大平和老钱在那里指手画脚,一台略显陈旧的土豆收获机也开了上来停在路边,我走近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问还有啥问题吗。大平一副瘦小的身板,鼻梁上架的眼镜后面,满眼都是疲惫,眼角发红,显然是昨天又没睡好。他说:“你倒是完成任务把工人带到了,可是这个起山药机有问题呀,怕是不好用。”我问:“咋了不好用?”眼光落在停在那里的收获机和旁边两个司机身上。本来去年新买了收获机,而且还是国外进口的最新版本。相比国产设备,虽然价值高昂,但是下了田以后,速度快,产量高。尤其无法比拟的是,随着机器前进,可以做到土豆和蔓子直接分离,节省了劳动,且提高了效率。机器虽好却只有一台,我们距离此处七八公里还有一处喷灌圈,此时那里正是收获高峰,今天机器调不出来,只能临时雇佣了一台国产的设备,这个设备陈旧不说,做不到茎叶分离那是肯定的了。

老钱是大平的同学,一年来他是这个基地的主力队员和管理者,是我们当中最有实际经验的人。此刻,看着这一场面,他也是毫无办法,最后搓了搓手说:“讨论这些没用,好不好使唤也得往下干,只好先将就哇,大家费点劲,过去用铁锹挖的时候又该咋了。”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中年男人,在一旁不失时机地又嘟囔上了,“闹了半天还是个旧机器,早知道去别的点上干个了......”

说归说做归做。一阵议论过后,收获机的马达轰鸣,扬起的尘土能有丈二高,轰隆轰隆就下了地。只见地里五十公分厚的垄背瞬时裂开,土豆连着蔓子像是做好了排兵布阵的准备,一溜一溜地从后边的传送带上滚了下来。我带来的那二三十个男女老少,此刻裹头的裹头,戴口罩的戴口罩,早已准备好的黄白两色袋子每人抓了一叠系在腰间,老钱给他们分开行垄,跟在机器后面就开始工作了。我一看这伙人的身手,显然都是熟练工,也就暂时不担心了。

我一边瞭望着地里,一边把早晨的见闻和他们两个简要说明了一下。他俩听了,倒是十分平静,大平张开干裂的嘴唇笑了说,“你想的可美了。”老钱也说现在的受苦人你以为从前了,可比你会盘算了,没办法,将就哇。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全靠你这个大拿管理了,干好干坏看来光是想业绩考核不行,企业那一套办法在这里行不通,还得凭自己放下身姿全程参与了。大平说:“那可不,地主难当呀。”说起地主,我不由得苦笑,“甚地主了,地主还不知道是谁了,不要闹不好替瞎毛驴剜草就不赖了。”我说这话啥意思他俩也明白,三个人不由自主把眼睛都向地北一排子整齐的平房望去。

这块地处于农牧两区的边缘,要是说地理位置也是极好,唯有一个缺陷,那就是南高北低,地势不平。站在喷灌的中心点,一眼望去,南面阡陌纵横,是农家人世代赖以生存的庄稼地;北面则风景大异,极目而望,天边是一片起伏的低矮山峦,那是七层山,翻越而过就是锡林郭勒大草原和四子王旗交界的边地,近处有一片不大的海子,今年因为雨水和谐,已经攒下满满一处发亮的水域,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发出闪亮的光泽。海子周围是一人多高的枳芨草,一堆一堆长得正旺,枳芨草滩里不乏野兔狐狸獾子等等野生动物,有来猎奇的人开着大型的丰田越野车进去,远远一看,顶多也只能望见车顶而已,一时不小心,陷进泥潭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这里四顾看不到几户人家,村庄在西南,唯有村长一家守在此处,也就是我们一起遥望的北边唯一一排平房。听当地人悄悄告诉我们,全村唯有这片草坡最好,因为枳芨草长的高,就是再大的风雪,也不会被淹没,白灾来了牛羊照样会有吃喝。说起村长,其实我也了解过,村长只是过去的历史,人家早就退居二线不是村长了,现在的村长是一个年轻人,不过当地人还是延续着老习惯,叫他村长。

地主曾经在一个时期内,是反动荒淫恶毒的代名词。我们小时候看了无数关于描绘地主恶行的文艺作品,什么黄世仁、南霸天、周扒皮之类,都是家喻户晓的反面典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通过一场革命把一个社会身份给妖魔化了。改革开放拨乱反正,地主也从脸谱化的世界走出来,到了现在农业规模经营渐露端倪,想做地主还做不成了。城市的土地都是国有的,农村土地虽然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规定了二十年的使用权,但那毕竟是使用权,用法律术语说那是用益物权,并不是所有权。农村里的土地真正的所有权人是集体,集体是谁?集体就是村民全体。谁代表村民全体?村民委员会。谁是村委会的主事人?村长。所以,一圈转下来,村长是乡村的关键人物,尽管农村的土地尤其是耕地,并不能实现物权上的流转,但现实中的问题还需要现实的应对办法,所有的应对办法你无论如何也逃不过村长的手掌,村长是村里的如来佛祖,不是地主也是地主的代理人。

说村长村长就到了,我们几个正在闲聊,就看见村长还有几个村民从西边姗姗而来,不过不是地边上住的老村长,是新选上的小村长。小村长有个三十来岁,身体瘦而结实,一对小眼睛灼灼有神,说起话来也慢言细语,一看之下,就知道比一般农民有头脑。等走得近了,小村长简单问了几句土地上的事,就把我和大平拉在一边,眼望着和他同来的村民,放低声音说:“来眊眊你们开工,还有一个事,你二位怕是要帮帮忙。”“甚事?”你这么大个村长还解决不了?我不禁疑问。心里想,这么多村民一起上来,是不是家里的地也要收割,想用我们的机械?还是打下了粮食,想节省几个运费,想让我们雇的大车捎带一趟?春天种地的时候,坡下的老村长就精明的很,说是你们种那么多地,捎带的给我也在地头开几垄,好歹种点青储玉米,到冬天牛羊也好有点个嚼的。结果一下就开了差不多五十亩,我们撒肥也得给他捎带的,打药浇水无不捎带,这已经到了秋收,难道还需要捎带了?说到这,小村长眨眨眼说,“不是那些,你们不知道,这两天出了大事了。”

“咋地个大事?”我和大平也是一愣。小村长说:“前一段时间,政府要在这后滩上建风电场,你们知道哇?”的确,年初就听说当地政府引进了大企业,准备在后滩的草坡上建一个大型风电场。我说这是好事呀,风电建起来,对你们方圆几十里也是个带动。小村长摊了摊手,要说也是,建风电场是好事,而且根据规划,也并没有占我们村的耕地和草场,所以没像附近几个村子闹得鸡飞狗跳,老百姓天天上访上告。可最近不知道谁起头挑事,说是其实边头沿脑地也还是占了我们一部分,好多人闹到乡里,有的还下了中旗,直接到政府上告,说是占了地不给补偿。原来这么回事呀,我笑了,“这不是好事么,能要上补偿你这个村长也正好为村民立功了。”“好个屁!”小村长随地吐了一口痰,“村民们闹事,多半是听了几个老人的蛊惑,也没个凭据,瞎求闹了。”咋就没有凭据了,村委会不是有土地证了么?这就说的我更加疑惑了。小村长听这么一说,连连咳嗽了几声,最后难为地说出了实情,“土地证在哪呢,我也不知道,大概就老汉知道。”他口中说的老汉就是老村长,说着顺手一指北面,“你早晨看见老汉了吗?”经这一问我们两个也想起来了,今天开工这么重要的事,竟然没看见老汉的踪影。按往常的习惯,他一早一晚,已经不知道在附近转了多少圈了,而且还挺能发现问题,我们地里好多临时出现的状况,都还是人家先发现的,什么有虫害了,草苗子太多了,外面来的野牲口吃了山药了,等等。咋今天没看见他的身影?还真是有点反常。看着我们俩瞪大的眼睛,小村长神秘地一笑,“就告诉你两个啊,不能外传。昨天晚上,老汉就被乡上的干部请走了,连夜去了呼市逛达个啦,没个十天八天回不来。”我更加疑惑,被请走了?甚意思,犯错误谈话喝茶了?看我这种表情,小村长满脸都是轻蔑,“看你这么大个文人,连这也不懂,村民闹事要征地补偿,除了老汉能说清土地方位,谁还能说清楚,乡里面是拉着老汉旅游去了,等旅游回来,征地也结束了,闹事的人没有证据说不出个一二三,最后不就好办了。”噢,噢,原来如此。

我还是不明白,那这个征地建风电场地的事,说来说去也和我没关系呀,我倒是希望他把我的喷灌圈征了,给赔偿上几百万,我也省得天天麻烦了。小村长听了我的玩笑话,咯咯笑起来,还是大平那句话“你想的挺美”。大平比我灵醒,听了这么半天,眉头拧起来问:“那我能帮上你甚忙了?我也不是村长更不是乡长,咋能帮上你了,要不请你也出门旅游一下躲一躲?”村长连忙摆了摆手,“不用不用,你俩答应我一点小要求就行。”“甚要求?”小村长笑了,“年初咱们写的租地合同不是说一亩地一年六十元,你多少给涨点儿,今年行情也好,多卖几个不就出来了。好歹涨几个,拿这些钱安慰安慰人心,要不一天地给你找麻烦。”转了半天,原来主旨在这里,我听了,把早晨搞价的态度拿出来,摇头说道,“白纸黑字写下来,哪能随便就改!”大平也说不行,“是好是坏,还不知道了,这地租就要涨价,我要是赔了钱,那地租莫非还能给降价了?”

小村长一看三言两语也暂时定不下,就改换了说法,那也好,你们三个合计合计,完了再说。又四下打量一番,说走哇,回我家去喝口水,大清早晨冷清八带的,站了这里就是个呛冷风。我们俩一听,也真是有点口干舌燥,尤其是我,一早晨没少唇枪舌剑地来回扯淡,早就渴了,三人相跟上直往小村长家走去。

来了小村长家里,他老婆是个打里照外的好手,早把家清理得干干净净窗明几亮,见我们到来,一边说着迎接的话,一边就在桌子上的茶壶里沏了满满一壶砖茶。喝着烫嘴的热茶,我抬眼一瞅,就看见桌上放了几本书,我这人有一个毛病,只要看见有字的东西,就会忍不住拿起来看看,一看之下,白皮子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红皮子的是一本《最新征地补偿办法》,红红绿绿好几本,都是关于土地征用补偿的法规政策。我不由得诧异,“你这个村长有水平了哇,每天关住门研究国家的大政方针了。”小村长闻听此言,呵呵笑了笑,说:“上面天天找你落实,下面村民又不停地找事,不了解政策办不了事呀。”我不禁调侃他说,“你这村长官虽然小,政策水平和执政能力倒是不低,怪不得赵本山说村长距离国务院总理只差三级了。”众人听了这话,都一片哄堂大笑。

正在谈笑间,大平的电话响起来,只听见老钱在电话那头焦急的声音,“你们两个到哪逛达去了,也不说在地里好好给盯的,我一个人打照不住,再不过来乱成一堆啦。”于是赶紧把杯里的水喝尽,急慌忙乱地就往地里走。小村长一边送我们出来,一边还在念叨,“不要忘了我说的事啊,赶紧地商量给个答复,商量好了来我这喝酒吃肉。”大平一面大步往出跨,一边说,“莫非这商量不好,连酒也不给喝了?......”


该文作者为本平台特约撰稿人,1969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现供职于呼和浩特市一家企业。

【本期幕后】

策划:安强

编辑:敏敏

校对: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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