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共赏:月夜

我的“好人”老师——痛悼恩师赵宝年

随笔:彻夜难眠

散文:九爷走了

随笔:不听话的母亲(上)

随笔:不听话的母亲(下)

小说大世界:老实疙瘩的偶遇(后更名为《偏方》)

【作者档案】赵永新,甘肃省正宁县人,中国民盟盟员,以小说、散文见长。《九爷走了》《西岭之春》《回老家》《西岭人》等充满陇东高原乡土气息的作品,对使用陇东乡土方言创作文学作品做了有益的尝试。长篇小说《西岭塬》是其历时五年完成的长篇处女作,现已结集出版。

月夜/赵永新

今年是闰年,闰九月。按照老家的习俗,在闰年的闰月里,要给老年人准备“后事”(置老衣、箍墓、备棺材等),据说很吉利。

在农村,谁家生了小孩,添丁加口,自是十分高兴。这是重视”生“。但农村人更重视”死“。农村人忌讳说”死“字,他们把“死“叫”殁了“或”老了“。人过七十,就要准备后事,以防突然人殁,家里仓促,办不好丧事,让老人”走不好“。这也正应了”人活七十古来稀“那句俗语。如果谁家的老人已年过七十五,”后事“尚未准备,村里人就会说”紧得很了“。

我母亲今年恰好七十五。

前季,有一次回家,几个父兄就对我说“……紧得很了”。

据他们掰着指头计算,村里七十岁往上,没准备后事的,就只有我的母亲一个了。这,确实使我感到了事情的紧迫。我们兄弟几个的意思,要将母亲的后事办得更好,让老人将来走得更风光。

后九月的二十五日,有合族父兄的帮忙,只用了两天时间,母亲的墓就箍好了。为表感谢,晚上我们父兄喝酒划拳,一直吆喝到深夜。席散时,大家都有点儿醉意。清早,两点多醒来,我感到喉咙像有火在烧,肚子也翻江倒海不舒服,酒在胃中像孙悟空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里胡乱折腾。起床穿上衣服,出去小解。打开门一看,哎呀,我几乎要惊叫起来——院子里如同白昼一般清亮。一轮皎洁的上弦月,泛着初冬熠熠的清辉,清清朗朗地悬在院子中央落光了叶子的核桃树梢上,宛如一牙刚从冰箱里取出的白瓤西瓜,瓤沙而冰凉。头顶的天幕浩瀚无垠,湛蓝似海,恰似苏杭最上等的绸缎铺满了整个夜空,如水洗一般光滑、柔软,宁静而又深邃。我隔了房顶的脊兽仔细端详,在无穷宽广的带着寒意的清辉里,几颗大点儿的星星,眨巴着,碎银似的,如三个月大小的婴儿的明眸一般纯净、透亮。上弦月的右边不远处,可以十分清晰地看到星群组成的“厂”字形状,一横,一撇,仿佛雁阵的刻意排列。夜空跟小石潭一般清澈,连小如针尖似的星星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昨夜电视“新闻联播”上说,北京的雾霾被冷空气吹散了,料想尚有一二残迹;但我敢断言,在我的乡下老家,在这偏僻的山村,今夜的天空,就是拿上高倍放大镜,你也绝对找不出半点儿尘埃。

许久没有看到过这样晴朗、宁静的景致了。

我痴痴地站在院子里,看着疏朗、精光的核桃树枝,树下的几片落叶,还有墙角靠着的一个落粒扫帚、一张铁锨以及它们映在地上那逼真的投影。稀疏的树枝影儿一直印到我的脚前,像蒙娜丽莎那样美妙、静谧。这一刻,时空突然倒转,我恍惚在梦里神游,一声清晰而又遥远的鸡鸣穿过了我的耳畔;我的整个身躯就像一只随风盘旋的乌鸦,轻飏在村子的上空……

不能忘记的是,在秋季夜晚的月亮底下,我和八爷放羊回村。八爷嘴里叼着长长的旱烟锅,咳嗽着,用又脏又土的的话骂羊儿,羊群仿佛能听懂八爷在骂,就不再乱跑,排成一串,逶迤着乖乖地往回走。狗日的,八爷斜眼瞅瞅左右沟垴,确信所有的羊儿都到齐后,最后骂一句“狗日的”,这才放了心,满满塞一锅子旱烟,点着,用头把往肩上斜攧了柴捆,悠悠地跟在羊群的后面,边走边滋溜滋溜着吸旱烟。我呢,那时候就像刚会跑的羊羔一样好动,一会儿唱“我爱北京天安门”,一会儿又唱“学习雷锋好榜样”,一边用粗野的嗓门胡乱唱,一边在小路和硷畔之间上跳下蹿。冷不防,踩到瞎老鼠打的洞上,崴了脚,坐路上揉揉,又趔趄着跑去赶羊。

冬夜,清早去上学最是难忘。在鸡叫三遍后清冽的月色里,儿时的我穿着破旧、单薄而又蹩脚的棉衣,瑟缩着,流着清濞,咯吱窝掖着书本,从沟底我家破旧的窑洞出发,一路聚集三五个同伴,沿着村子沟圈架板庄子那东扭西拐、斗折蛇行的狭窄土路,向坐落在村子中央的小学校(原是座旧庙)走去。大雪天,月光惨白,周遭雾蒙蒙一片。阴风夹带着盐粒似的雪片不时扑打在人身上,北风卷起嗖嗖的哨音不停地在头顶的树梢上掠来掠去,一切,仿佛又回到盘古开天辟地前的混沌世界。天冷极了,贼冷贼冷的。我们都在袖筒里筒了手,用“火车头”帽子或是旧围脖儿把头和脸包裹严实,整个人就像北极熊一样笨重。雪足有一尺多深。走在前面的扑腾扑腾踩路,后面的脚下则发出有节奏的咯吱咯吱声,像从沟里担水时水担发出的声响。据《诗经》记载,几千年前,我们的祖先伐木时,大概为了减轻心头的枯燥和疲劳,所以一边劳动,一边喊叫。我们骨子里得了先人的遗传,一边踏雪行走,一边在嘴里哇哇喊唱”月亮月亮亮堂堂,投明走动上官庄……“不知谁起的头儿,大家一齐跟着唱,棉布鞋用劲扑踏扑踏地着,真像操练的日本兵。心里正联想电影里的情景,冷不丁,被走在后面的一推,稀里哗啦扑倒成一片。习惯了,也不恼,爬起来掸掸身上的雪,又继续走,继续唱。等到学校,在教室里的煤油灯下互相一看,呵,大家都笑了。原来,每一个人的眼眉、发梢上都结了一层厚厚的霜雪,像《冰山下的来客》中冻死的那个排长;而口中哈出的一股股白气,简直就是山墙上烟筒里吐出的一缕缕艾蒿烟。不久,月亮回去了,教室里顿时暗了下来。我猜想月亮大概生气了,嫌我们老是聚在一堆瞎谝,不好好念书。这时候,我们也知道,天很快就要亮了。于是,围了昏暗的煤油灯看起书来。煤油灯散发着浓郁的煤油味儿,扑闪扑闪的火苗顶上,冒出呛人的黑烟。这点煤油灯很有学问,灯捻子不能拨得过高,否则,灯是亮些了,但油烟很大,也很费油。另外,看书时要注意,要离灯稍远一点,不然,会熏黑脸、鼻和额头;男生粗心,有时候就燎了眉毛和头发,焦毛结垢,像红孩儿斗败的孙悟空。

冬季大清早上学的路上,经常会遇见从陕西彬县上来卖(更多的时候是用玉米、高粱等粮食来换)柿子的,用力地拉着架子车,在积满厚雪的路上吭哧吭哧地走。那时候,生产队不允许这样做,这些人趁黑夜拉了柿子出门,到天快亮时,才能走到我们这儿。有一次,看拉柿子的人不注意,我们偷了几个柿子,后来拿回家,却挨了母亲几个耳光。她说,卖柿子的人日子比咱还苦,夜里偷偷摸摸,饿着肚子走上百十里路,满满一架子车柿子,换不了半袋粮食,你知道家里有多少人等着哩?就这,有的人还昧着良心给瞎粮食…… 后来,有一回来了个卖柿子的到我家讨水喝,我母亲硬是给那人盛了一碗玉米穇子。那人端着热乎乎的玉米穇子,说了许多好话……那些年,母亲给我说得最多的话就是,私人的东西,半点儿都不能拿。

最叫人害怕的是生产队分玉米。往往到玉米分到手后,已是深夜。父母用架子车往回拉,我蹲在地里看玉米。深秋的夜里,天出奇的黑。旷野的坳心里,风刮得耳朵生疼。我害怕极了,眼前总觉得有黑影晃动,老会想到鬼(距玉米地不远有块坟地),老是感到棉袄的后襟簌簌着,冰凉古怪,后脑勺上的头发触电似的根根倒立,仿佛要挣脱头皮飞走。但怕丢玉米,不敢胡乱走动,只好闭了双眼,缩手缩脚,圪蹴在玉米堆旁。因为那是一家的口粮,绝对不能有半点儿差池。然后,是分玉米秸。并且要晚上就拉回家,把地腾下(白天大人还要照常参加生产队的劳动)。那年头,村里人都住的是架板庄子,路窄,坡陡,弯紧,加之玉米秸蓬松,经常就翻了架子车,很是烦人。为此,经常要挨大人的冤枉骂。投到玉米秸拉完,有时候鸡都叫了。这时候,人就非常渴望月亮,哪怕是昏暗的月亮,也总比没有的强。

但有时候,我又特别盼望月亮不要出来。比如,去外村偷苜蓿(本村的不能偷,抓住了生产队要扣工分)。黑夜或是昏暗的月亮底下,才能去。否则,就会被人发现。去的路上,高一脚低一脚,磕磕绊绊,脚底不由得发软发秫。寂静的夜里,树上鸟儿低低地啾啾着,猩猴(猫头鹰)时不时“呕吼、呕吼”几声,叫得人毛骨悚然,头顶起鸡皮疙瘩。但是,掠苜蓿的念头却始终不改,因为明天还等着苜蓿下锅呢……有一回,我和母亲去偷苜蓿,很顺利,当我们翻过一道小山,快要进入本村地界时,母亲说:“我去咱村喎路畔等着,你去麦地里揉些麦子,明个儿和着苜蓿一搭儿下锅里,好吃得很。“我猫了腰,悄悄钻进地里,把快要成熟的带芒的麦穗麻利地摁进裹肚子,很快就弄了满满一裹肚子。这麦仁和苜蓿煮成汤喝,没揭锅,我的涎水就出来了;那真是天底下少有的美食,估计比刘秀当年喝的那麦仁粥要强一百倍。

……

院里很凉,鼻腔里突然冒出的一个喷嚏,把我从遥远而又真切的回忆中拽了回来。

呵,一切都如同一部褪色的黑白影片,在我的脑际又慢慢地重演了一遍。

过往的一切,恍如昨天。仿佛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不经意间,我的双鬓已经花白。再想到年龄,竟吓了一跳:实实在在的,我已年近五十,快到知天命之年了。

我本性情中人。凡性情中人,总是多愁善感,总会给自个儿找不痛快,心里多少有点事,夜里就睡不踏实。

关于月光,回想起来,已是尘封了十多年的久违的回忆。和大多数同年龄段的人一样,我许久已没有细细端详过月光的面目了,究其原因,不是因为时光的脚步太过匆匆,而是因为日常生活中有太多的繁杂事儿,城市的空气里弥漫了太多的喧嚣和铜臭。在报纸上,你会经常看到”雾霾“”全球变暖“”裸官携数亿巨款出逃“等话题。当然,现在不再唱过去的那些儿歌了,尤其是那首”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走路不小心,苹果碰着头“,在我们,当时都以为那是《一千零一夜》中的童话,是瓜(傻)怂白天做梦——净想美事儿。凭良心说,现在的生活好了,不知比过去能好多少倍。可是,为什么我们却常常眷恋过去那些清贫的岁月呢?我仰头望着深邃的夜空,陷入了雪雾般孤独的困惑。

今晚的月亮很亮,高高地挂在核桃树顶上。与记忆中的月亮相比,今夜的月亮缺少了些许寒意。这一刻,我突然想到了一串古人的诗句:今人不见旧时月,今月曾照旧时人。还有曹孟德的“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李太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至于王摩诘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那绝对是我记忆中永远也不曾有、将来估计也不会有的佛家意象。

于是,我赶快回到屋里,趴在床上,用笔草草地记录下刚才看到、想到的这一切。

我想,作为我这一年龄段的人,应该记下这一切。也许,过去了的年景都是好年景。那年月,缺吃,少穿,但我的记忆里却一点儿也没有忧愁和烦恼。礼拜天放学后,我们斜挎了书包,爬上高高的悬崖,双手在嘴前撮成喇叭状,鼓足气力,扯开喉咙朝沟底野喊:崖娃娃,你妈叫你梳头哩;崖娃娃,你妈叫你缠脚哩……对面的月亮洼“嗡嗡哇哇”地回应着,像《天龙八部》中第一恶人的含混不清的腹语。我们耍高兴了,上去骑在树柯杈里,扯开破锣似的嗓门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写下上面这些文字,看看手机,已是凌晨五点多了。屋外,邻家的鸡响亮地“喔喔”开了。这应该是我儿时钻出被窝,从土炕上爬起来,准备去上学的时间;那时候农村人家里都没有钟表,更别说手机,早上全凭鸡叫头遍、二遍、三遍来把握时分。想到这些,我抬头仰望,窗外月辉更加明亮……



    总编:赵会宁

    编委:冯雪兰

赵小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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